71

第71章

謝雲初眼睫輕輕一動,垂下眸道,

“不必了。”

語氣平平,神色也平平。

王書淮心裏閃過一絲刺痛。

謝雲初瞥了下橫亘在眼前的修長手臂,木聲道,“二爺,我乏了,讓我去歇着。”

王書淮看着堅韌不催的妻子,心裏跟塞了一塊棉花似的,忍了片刻,終究是慢慢将手收回,謝雲初從間隙裏側身回了拔步床。

琉璃燈被吹滅,屋子裏陷入黑暗。

王書淮看着默不作聲的妻子,最終嘆聲上了床。

半夜,隔壁傳來珝哥兒的哭聲,謝雲初立即睜開了眼,她身子還虛着,剛從睡夢裏醒來,神色有些疲憊,王書淮已經先她一步起身,“你歇着,我去看看。”

他披衫而出。

暗夜裏男人高大的背影一閃而逝,謝雲初默默坐了一會兒,重新躺下去。

沒多久,哭聲止住,王書淮回來了,謝雲初轉過身來問,“孩子怎麽了?”

王書淮淡聲道,“尿濕了,乳娘換了幹淨的尿布,他便沒哭了。”

謝雲初放心下來繼續睡。

翌日晨起,朝陽抖擻地透過窗棂灑進來,謝雲初眼眸被刺痛,揉着眼醒來。

身側躺着一個男人,一襲蒼青白袍在晨風裏輕晃,他屈膝望着她,清潤的視線裏倒映着她緋然柔和的臉,他眉梢被春晖染渡,這一瞬有一股霁月清風的氣度。

這大概是謝雲初第一次在晨起時看到自己的丈夫。

她有些愣神,“二爺不去上朝?”

“今日休沐。”

“哦……”

以前王書淮就沒有過休沐嗎,自然是有的,丈夫打着什麽主意謝雲初門兒清,她熟視無睹,慢慢起身,繞過他往下去。

王書淮也沒攔着她,夫婦倆各自洗漱,謝雲初梳妝花了些時辰,待出來次間,王書淮已經抱着珂姐兒在玩,

用完早膳,謝雲初先去了東次間,發現王書淮牽着孩子在東次間門口的珠簾處左右張望,

謝雲初納悶問,“二爺在尋什麽?”

王書淮遺憾地指了指書房的方向,“書房裏有熏油的氣味,我可能需要在春景堂辟一處地兒處理文書。”

謝雲初靜靜看着他。

王書淮面不改色迎視她,眼神沒有半分波動。

謝雲初沉默片刻,揚聲喚來林嬷嬷,“把西次間收拾一下,給二爺騰出一張書桌來。”

西次間原先擺着孩子的衣物玩具,一刻鐘後屋子收拾好,明貴将王書淮的文書折子都了送來,王書淮坐在桌案後批閱,珂姐兒第一回 看着爹爹忙碌,很是稀奇,幹脆順着王書淮膝蓋往他身上爬,王書淮将女兒抱在懷裏。

謝雲初正換了一身出行的衣裳出來,隔着珠簾往內瞟了一眼,輕輕哼了幾聲,悄無聲息帶着冬寧和夏安出了門。

她已兩月不曾去玲珑繡,趁着出了月子,去巡巡鋪子。

王書淮透過窗棂,看見她披着一件緋色的披衫,發髻上插着孔雀翎花樣的點翠步搖,從容又明媚地出了門。

謝雲初上午在玲珑繡看賬目,午後又趕去廣渠門內的貨棧,只兩月不見,過去芳草萋萋的河州兩岸如雨後春筍崛起各式各樣的屋舍,有巨大的環形三層貨棧,也有高矮不一的商肆店鋪,均若吊腳樓般懸在水面,層層疊疊擁擠着,場面頗為壯觀。

舟楫在河面來來往往,亦有數不盡的河工在廣渠門內的水關處挖渠建隘。

環形貨棧的前頭建了一棟小小三層樓的客棧,最上一層臨窗的位置有一雅間,便是謝雲初在此地的賬房,她先過目賬冊,林叔在身側與她回禀各處進度,

“貨棧倒是建得快,就是工部這河堤遲遲不修,咱們旁邊靠水關這一面的店鋪就沒法鑿基,這裏頭有三十家店鋪,全部賣出去了,人家商戶隔山差五來問,催着咱們建成,好早日開張呢。”

“這還是次要的,半月前在南面河岸中斷那凹坡處挖出一活泉,這本該是咱們的地兒,可惜被工部一官員瞧見了,便不許咱們建屋子,當時您坐月子,我不敢聲張,如今這事怕是得請您出面周旋。”

謝雲初聽着秀眉蹙緊,“他們之所以阻攔,要麽是想趁機要挾點什麽,要麽是朝廷對這個泉眼另有打算,你去打聽是哪位大人放的話,阻攔的緣由是什麽,探探虛實,若是需要咱們配合做些什麽,你回來告訴我。”

盤完賬目已是烏金西墜,霞光滿天,波光粼粼的水面仿若綴了一池金子,片刻,謝雲初目光凝着一處,只見一人一楫恍若從日邊渡來,他一襲白衫矗立在船頭,面目被霞光映得模糊,衣袂飛揚,翩然俊逸。

似畫裏度化出來的谪仙。

舟楫在河口靠岸,那道白色的身影邁入客棧,不一會樓梯間傳來腳步聲,林叔迎了過去,等到謝雲初轉身過來,王書淮已來到門口。

他負手在後,明毅的面龐十分平靜,唇角也不見笑意,莫名就覺得他像是在笑。

“二爺怎麽過來了?”

王書淮倒是給了一個很合理的理由,“改道廣渠門是我的主意,我趁着休沐便過來瞧瞧,聽說你在這,順道替你捎來一道文書。”

王書淮将背在身後的文書遞給身邊的林叔。

林叔看了一眼,面露驚喜。

前不久工部阻攔泥工鑄牆,他便寫了文書懇求工部準予續建,工部不予回應,而今日王書淮将批複文書給徑直送了來。

謝雲初已猜到是什麽,目光落在那男人身上便多了幾分複雜。

“多謝二爺了。”

她并不會吝啬請王書淮幫忙,這不就是她維系這段婚姻的緣故之一麽。

但她沒想過王書淮會主動排憂解難。

王書走到窗下來到她身側,與她一道俯瞰水面霞光萬丈,人影幢幢。

“戶部與工部抽調數位官員督建漕渠,這處臨時衙門就在水關之東的漕河口處,我有一心腹,名喚黃慶,在裏頭任執事,這裏大事小事都歸他管,有什麽難處吩咐林叔跟他遞個消息便成。”

謝雲初心裏不可能沒有一點波動,靠着這位高權重的丈夫,果然做什麽都暢通無阻,“這是朝中有人好辦事麽?”

王書淮卻是眉目認真注視過來,

“雲初,過去我着實有諸多忽略之處,有的時候是沒想到,有的時候是不知道,卻并非是不願不肯,你能明白嗎?”

謝雲初眼底還含着笑,聽了這話,極輕地頓了頓,随後語氣淡然道,

“我都明白的。”

王書淮側眸接着道,“沒有丈夫願意看着妻子在泥潭裏掙紮,過去每每回首,你總是太好太全備,我便習以為常,往後有何需要,心裏有什麽苦,我顧慮不到的,你可以開口告訴我。”

兩個人并肩站着,遠處瞧去倒像一對璧人。

謝雲初聽了這話,舌尖輕輕在唇齒抵了抵,唇角揚起一抹懶洋洋的笑,

“有需要我自會與二爺直言,至于苦…我現在很好,什麽苦都沒有。”她将視線挪去水面,雲淡風輕。

一束晚霞被遠處貨棧那面碩大的琉璃窗折射進來,恰恰橫亘在二人當中。

光線模糊了她的眉眼,她嬌豔的面龐暈染在霞光裏,像一場虛幻的夢。

這話與那晚她告訴他,他已經很好了,她對他很滿意如出一轍。

明明是動聽的話,卻叫人心裏格外堵得慌。

他盼着她真心實意的笑,盼着她眉眼生動地怒,哪怕聲淚俱下斥他責他,至少是真誠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像眼前這樣罩着一層疏離,像一尊完美的雕塑。

王書淮心底的苦澀慢慢浮上來,

“雲初,或許你不會相信,我期望你能給我一點點機會?”

謝雲初神色淡了下來,側過眸來,明朗地問他,

“二爺想要什麽機會?是我哪裏做的不好嗎?我和你生兒育女,替你結交官宦貴婦,在外也甚有賢名,手裏掌着這麽多生意,未來都會給兩個孩子,二爺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這正是謝雲初最無可指摘之處,他尋不到她任何錯處,自然也無法堂而皇之對她做出任何要求。

她甚至都不推拒與他同房。

一個妻子能做到的,她都做到了,而且只可能比別人做得更好。

霞光漸漸褪去,留下一室沁涼。

王書淮如鲠在喉。

又無計可施。

尖銳的喉結來回翻滾,王書淮側過身,随意摸到桌案一杯茶盞,正是謝雲初喝過的,茶水已涼,他一口飲盡。

身後妻子猶然立在角落裏,娴靜溫柔,無懈可擊。

他沉悶地皺着眉,在背對着她的方向,倚着桌案,修長的身影落寞而挺拔,自嘲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總歸不願意看到你對我這樣。”

眉峰如同劍鞘般擰起,靜靜與遠處漸漸西退的霞光交彙,餘光刺痛了他的瞳仁,他眯起眼,眼底沒有往日半分霁月風光,只剩一眶蕭索與陰沉,

“我盼着你生我的氣,盼着你惱我忽略了你,盼着你要我做點什麽,至少在漫漫無際的長夜,在風雨兼程的奔波途中,心裏有點盼頭…”

當年意氣風發初入官場,年紀輕輕生殺予奪時,何嘗不是因為背後有一雙充滿愛慕的眼,在他任何時候回首,總能給他無盡的支撐。

他便想着要變強,變得無可撼動,方能守住那低眉淺笑的一抹溫柔。

“謝雲初,我在想,我王書淮…該是心悅于你…”

他這般消沉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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