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屍體堆積的修羅場裏,只剩下江漓一個活口。
所有的黑甲鐵衛,都朝這邊包圍過來,将九辰和江漓死死圍住。
他們沒想到,都這時候了,還有漏網之魚趕來送死。不過,這少年的身手看起來不弱,恐怕不能大意。
南央自然是能認出這是九辰的,驚懼之下,扭頭急急同子彥道:“快讓他們住手!不能傷了世子殿下!”
子彥籠在袖中的雙手,陡然捏緊,他目光清寒的凝視着前方,驟然冷笑一聲:“住手?世子可不是區區一個蘭臺令!莫非,南相想讓父王和全天人都知道,巫國的世子殿下和逆賊有牽連、為了保護端木族餘孽,不惜拿劍對着巫國鐵衛?”
南央遽然變色,一時間,啞口無言。可那些黑甲鐵衛,已經越來越逼近包圍圈中的兩人,他心力交瘁、不甘心的問:“那公子打算如何解決此事?”
子彥雙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唇角處,溢出絲涼笑:“自然要先做足了戲。”
南央驚恐的睜大眼睛:“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他還沒說完,只見那身披狐裘的白衣公子緩緩踏出一步,淡漠的掃過滿院血色和黑壓壓的鐵衛,聲音冷冽,如碎金斷玉:“所有逆賊及其同黨,殺無赦!”
“諾!”
百餘鐵衛齊聲應命,聲音渾厚激蕩,震顫天地。
鬥篷之下,那雙明亮的黑眸,劇烈的顫了顫,溢滿震驚。黑甲鐵衛得到命令,殺氣大盛,洶湧着沖殺過來。九辰僵立原地,感覺像是掉進冰窟裏一樣,徹骨冰寒,他有些茫然的看着手中那把追星劍,和四面逼來的鐵衛。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袍,那麽用力,想把他拽走。九辰茫然的回頭,看到了江漓滴滴答答流着血的手臂和驚恐絕望的眼神。她拼着僅存的體力,沖他搖頭,想把他拉開。
九辰沒有動,直到一陣尖銳的刺痛,從手臂蔓延開,他忽然挑起嘴角,對着夜空某處笑了笑。笑時,他掌間寒光一閃,那名偷襲他的鐵衛砰然倒地,喉間,赫然是三支寒光閃爍的暗箭。
鐵衛們警惕的後退一步,唰唰亮出鐵盾,長槍一挺,更加兇猛的反撲過來。九辰灌力震出長劍,紅着眼睛嘶吼一聲,瞬間将最前面的兩排鐵衛逼出半丈。那些鐵衛顯然沒料到這少年如此瘋狂,又警惕的退了一步,圍着兩人打圈。九辰攝人黑眸,驀地盯準一人,挺劍刺出,那名鐵衛猝不及防,忙橫槍去擋。孰料,那少年只是虛晃一招,劍鋒一轉,從他肋下穿過,挑走了他背上的那張鐵弓。
那人大驚,九辰已撈起重傷的江漓,躍出包圍圈,一路飛掠至院牆處。有高高的院牆做屏障,不必再擔心腹背受敵,九辰放下江漓,從雪地裏踢起兩根冷箭,搭起鐵弓,嗖嗖兩聲、箭如紫電,連透數人黑甲。冷箭精準的直刺入他們肩頭要穴,一排鐵衛還未慘呼出聲,已撲倒在地。
鐵衛們見兩人已逃至三丈外,亦紛紛彎弓搭箭,射出密密麻麻的箭雨。九辰冷冷挑起嘴角,踢起牆根處一輛平板車,擋在前面,搭弓連射四箭。四列鐵衛,齊齊被穿透要穴,撲倒在地。那利箭穿透肩胛骨時,他們只覺整塊骨頭都要被震碎一般,如此連穿五人,攻擊力不減,這用箭之人,箭術實在恐怖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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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鐵衛見這少年箭術實在驚人,若靠遠攻,只怕難以取勝,便讓前排弓弩手做掩護,繼續向院牆方向沖殺。
南隽被按在地上,眼睛布滿血絲,已經驚恐的發不出聲音。南央急得迸出淚花,見子彥依舊冷眼旁觀,也顧不得自身安危,直接沖入交戰正激烈的場地裏,沖着黑壓壓的鐵衛們高呼道:“住手!住手!都不要再打了!”
風雪肆虐,将他聲音吞沒大半,更何況,鐵衛們早已殺紅了眼,哪裏還會聽他的話。嗖的一聲,冷箭破風而來,深深沒入他左腿之中,南央支撐不住,跌落在地,低頭一看,大片血色,迅速暈濕半條褲管,滲了出來。
子彥終于從袖中擡起手,聲音不大,卻有穿透風雪的力量:“都住手。”
黑甲鐵衛們聞言,停止前進,卻依舊保持着彎弓持槍的姿勢,嚴陣以待。
子彥命人将南央扶起來,便解下狐裘,緩步行至死屍堆積的雪地裏。他一身白衣,迎風飄動,幾乎與風雪融為一體,站在流滿鮮血的修羅場裏,顯得單薄而蕭索。
忽得,他手中祭起一柄青色長劍,點足掠起,瞬間已移至三米外、那輛插滿冷箭的木板車前。透過板車的縫隙,他沖靜的眸子,恰好與那雙顫動的黑眸相撞。
九辰握弓的手,劇烈的顫抖着,任他如何努力,都聚不起內力。那把他碰都不敢碰的青龍劍,除了巫王之外,原來,是可以有第二個人用的。
子彥眉目淡漠,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下一瞬,他掌中龍吟聲聲,劍氣暴漲,直沖夜空,卷成旋渦之後,如驚雷劈下。那木板車,瞬間被劍氣震得支離破碎,散落成一塊塊木板,埋住了九辰和江漓。
子彥袖手收劍,回身淡淡道:“這兩名餘孽已被我斬于劍下,收兵。”
“諾!”
夜深時,雪下的越來越急,很快将鮮血掩蓋,将滿院屍體埋了起來。
穆寒帶着幾名銀刀死士從密室逃出來時,只見北面院牆處,九辰緊緊的裹着鬥篷,在牆根抱膝坐着,眼睛低垂,一聲不吭,安靜的如同木雕。
他旁邊,躺着一個渾身是血的女子,正是重傷昏過去的江漓。
穆寒大驚,疾步奔過去,顫聲問:“将軍?”
九辰不說話,黑眸如一潭死水,寒得滲人,直勾勾盯着地面。
穆寒看他神色,猜到端木一族必是兇多吉少,也不再多問,便帶着其餘死士在旁邊默默等着。
九辰就這樣沉默的靠牆坐着,雪粒落滿鬥篷,越積越厚,幾乎将他點綴成一個雪人。
當穆寒覺得自己也要被凍成雪人時,九辰眼睛終于動了動,啞聲開口:“帶她連夜離開滄溟,找個安全的地方療傷。”
“她”,自然是地上這個重傷的女子。
穆寒應下,卻沒有立刻行動,擔憂的問:“此地危險,将軍難道不和我們一起離開?”
九辰沒有回答,慢慢站起來,挂着滿身雪粒,竟是黑眸凜冽的朝院門的方向走了,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他眼神依舊是直愣愣的沒有光彩,一身黑色鬥篷,孤寂落寞。
重華殿,子彥帶着一身清寒,從風雪中歸來,白衣之上,濺着星星點點的血跡。
他捧着青龍劍,徑自走到大殿中央,單膝跪落,垂目禀道:“兒臣回禀父王,端木一族隐匿城中,聚衆謀反,三百餘名逆賊,現已被鐵衛就地斬殺于南市。”
巫王大喜:“好!這些西梁餘孽,屢起禍端,欲置孤和巫國百姓于死地!不除不足以消孤心頭之恨!”
這消息來得太過突然,衆臣一片嘩然。吳妃身體劇烈的顫抖起來,然後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雲妃和史妃俱是一驚。雲妃忙扶起吳妃,同巫王道:“王上,吳妃妹妹性情溫婉柔弱,只怕是聽不得這些血腥之事,不如讓臣妾送她回宮休息吧。”
巫王目光複雜的掠過吳妃,半晌,道:“去杏林館找個醫官,給她好好瞧瞧。”
“臣妾遵命。”
雲妃把自己的鬥篷給吳妃裹上,用力掐了掐她人中,等吳妃悠悠緩過來一口氣,又喚來珊瑚,和她一起扶着吳妃離殿了。
子彥沉眸道:“兒臣懇求父王,準許兒臣,将這殿中藏匿的端木族餘孽一并拿下。”
“什麽!這殿中還有亂賊!”
百官頓時惶恐的環顧四周,連幾位久經風霜的朝中衆臣,如季禮和桓沖,也微微變色。
舒靖正纏着季劍喝酒,聞言,醉醺醺的笑道:“今日,我倒是趕上了貴國的熱鬧事。這位子彥公子,不愧是身負鳳神血脈的人,看起來甚是厲害啊。”
季劍冷着臉,不答話,一雙星目,卻忍不住落在殿中那白衣少年身上。
禦案後,巫王面色發寒,目沉如水,毫無意外之色,道:“孤準奏。”
子彥站起來,掃視一圈,最終把目光落在夜照使團這邊。他擡起雙手,擊掌三聲,十多道血衣人影從天而降,眨眼間,手中寒刃,已橫在十餘位夜照商人頸上。
巫國百官,再難保持鎮定,夜照王子舒靖醉意頓消,陡然清醒過來,隐有怒色:“子彥公子,你這是什麽意思?”
“王子莫急。”子彥垂眸輕笑了聲,吩咐道:“将他們衣袖卷起來。”
血衣衛聞言,嘶的一聲,直接撕開那些商人的衣袖,露出他們手臂上的青狐标記。
舒靖大吃一驚,便聽那白衣少年哼道:“這些西梁餘孽,險些陷王子和整個夜照使團于不義之地,王子還要回護他們嗎?”
舒靖登時變色。
子彥又一擊掌,十餘名商人同時被一劍割喉,拖出殿外。
九辰回宮時,夜照公主果然已經在殿前堆起來一個漂亮的小獅子,栩栩如生。
公主高興的拉起九辰的手,讓他從不同的角度觀賞自己堆出的小雪獅,跳着道:“明天,我給你堆三米高的大獅子,把他們都吓跑。”
九辰機械的跟着她走,木然的盯着那只獅子,沉默不語。
公主見身邊的少年比離開時還沉默,好像變得更不開心了,歪着腦袋問:“你的朋友呢?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
九辰沒有回答,忽然沖她笑了笑,低啞的聲音,比落雪還輕:“我們回殿裏去吧。”
公主雖然不懂發生了什麽,還是乖巧的點了點頭。
殿中,又恢複了歌舞升平的熱鬧景象。公子子彥鏟除禍亂、立下大功,不僅巫王贊賞有加,百官更是見風使舵,争先恐後的擠到子彥案前,一杯又一杯的朝他敬酒。
子彥固執的只肯抿一口,一圈下來,也不過将将喝了一杯淡酒。禦案後,巫王滿目欣慰,巫後也始終維持着端莊笑意,連接受幾位朝廷命婦敬酒時,都笑得十分舒展。
東陽侯見這情景,心中頗不是滋味,南央不在,他連個一吐心緒的人都沒有,便煩悶的喝起酒來。
桓沖舉杯離席,見季禮只顧悶頭喝酒,笑了笑,問:“東陽侯不打算去敬子彥公子一杯麽?”
季禮又灌了口酒,嘆道:“朝中英才濟濟,我這個病弱的老朽,就不去礙眼了。”
桓沖也沒再多說什麽,便端着酒杯朝子彥那邊走了。和季禮同席的史岳見狀,豈肯落後,也連忙倒滿一杯酒,緊追了過去。因為走得太急,他快要溢出杯沿的一杯酒,灑得到處都是。
夜照公主拉着九辰的手回到殿裏時,也沒幾個人注意到,只有禦案後的巫王,朝兩人身上掃了一眼。
朝臣都湧去了子彥那邊,空出了大片的座位。九辰随便揀了一個坐下,便撈起酒壺,灌滿酒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起來。
公主偷偷聞了聞酒壺裏的東西,端起來晃了晃,也偷偷的喝了一口。她立刻被辣的吐了吐舌頭,吐完舔了舔嘴巴,又偷偷喝了一口。
“殿下一個人喝酒多無趣,不如咱們拼個酒,一醉方休。”
舒靖一屁股在旁邊坐下,輕車熟路的從自家妹妹手裏奪過酒壺,給自己倒滿一杯,灌進喉間。
九辰也沒擡頭看他,只伸出酒杯表示了下,便一飲而盡。
舒靖哈哈大笑一聲,也跟着一飲而盡。
這場盛宴,一直到夜半時分,才徹底結束。百官醉醺醺的,相互攙扶着出宮而去,夜照公主已伏案睡了過去,口中輕輕咕哝着什麽。
舒靖王子一一同巫王巫後及衆人作別,便用厚厚的大裘裹住夜照公主,回長林苑去了。東陽侯府那邊,長公主也早早命人安排了車駕,在宮門外等着季禮和季劍出來。
偌大的重華殿,瞬間空空蕩蕩,只剩下滿地杯盤狼藉。
到了後半夜,雪,漸漸小了起來。風雪肆虐了整整兩日,蘭臺積滿白雪,異常空明。
一個黑袍少年,抱着壺烈酒,醉醺醺的躺在水池邊上,一口又一口,不知疲倦的灌着。細小的雪粒,落在他明亮的黑眸裏,融化成水,再不見蹤跡。
一雙銀白色的錦靴,悄無聲息的走了過來,最終在水池邊停下。
子彥白衣勝雪,負袖而立,眸光晃了晃,嘆道:“你,可恨我?”
九辰猛地灌了一大口酒,黑眸中,隐隐有水色流淌,可仔細一看,卻又似無底黑洞般,空無一物。
子彥仰首望着漫天飛雪,唇邊溢出絲苦澀笑意,眸中,是死灰般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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