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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宮殿之間,急切的四下觀望、尋找,那哭聲如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着他最敏感的幾處神經,令他頭痛欲裂。

他循着那哭聲,奔走,穿梭,根本聽不見身後晏嬰急切的呼喚和追趕聲,待行到一處拐角時,那哭聲終于穿透了一層模糊的膜,變得清晰可聞。

“嗚嗚……嗚嗚……”

是個帶着濃重鼻音的孩子。

巫王一步步靠近聲音的來源,借着慘淡的月光,依稀看見,朱紅色的宮牆牆角,蜷縮着一個穿着黑袍的少年,不過七八歲的模樣,懷裏抱着把笨重的銅劍,正把頭埋在膝間,低聲抽泣。

伴着哭聲,他瘦弱單薄的雙肩輕輕顫抖着,看起來十分的委屈、無助。

“子沂?”

巫王眼眶倏地紅了,伸出雙臂,就想抱住牆角的少年。

可惜,那少年好像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依舊嗚嗚的抽泣着。

巫王一顆心抽痛,還想伸手再抱,一個人影突然匆匆從遠處奔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

是個穿着宮裝的溫婉女子。

只見她撐着一把淡青色的油紙傘,半蹲下去,把傘舉到那少年頭頂,心疼的問:“這麽大的雨,殿下為什麽躲在這裏?”

那少年哭得更厲害,好一會兒,才肯擡起一張哭花的小臉,抽噎着道:“隐梅姑姑,阿……阿星生病了,病得很厲害。它的腿斷了,一直一直不停地流血,父王……父王不許景師傅給它用藥。嗚嗚……”

巫王如遭雷擊,面上血色霎時褪盡。他茫然的擡起頭,才發現面前這座宮殿的匾額上,赫然寫着“杏林館”三個字。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他顫抖着伸出手,想擦掉那少年臉上的淚痕,可觸手處,只有一片摸不到的虛無。他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看見那幻想之中,那少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多麽想沖進那幻想中,将那少年攬在懷裏,告訴他:“是父王錯了,父王就是個混蛋,不要哭,不要怕,父王立刻讓他們去救你的阿星。”

可是,他沖不進去,他也說不了這些。

那少年撲在隐梅懷中,又埋頭哭了好一會兒,才踉跄着站起來,擦了擦紅腫的眼睛,哽咽道:“姑姑快回去吧。我、我再去求父王。”

說完,便提起那把笨重的銅劍,在雨中跑遠了。

巫王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眼前場景一換,變成了一座氣象威嚴的宮殿。

這是……垂文殿!

天空陰沉沉的,淅淅瀝瀝的下着雨,在地面積出一灘灘水窪。

那少年跪在半開的殿門外,一下又一下,用額頭砸着地面,沖着殿內磕頭。一身單薄的黑袍,已被雨水淋透,緊緊的貼在身上。

殿前立着許多禁衛和內侍,俱神情冷漠,形如雕塑,根本無人理會他。

那少年磕一陣兒,便會紅着眼睛重複一遍那句懇求:“阿星、阿星它生病了,求父王救救阿星!”殿內沒有回應,便繼續磕頭,繼續重複。

雨越下越大,殿內始終沒有一絲一毫動靜,那少年的額頭卻已磕得鮮血直流。

他渾然不覺,依舊機械的重複同樣的動作。

巫王心痛如絞,胸口悶得幾乎透不過氣。他站在那少年身後,即使隔着幻象,也能看見那半開着的殿門內,年輕的他,穿着一身青色龍衮,坐在禦案之後,正握着另一個紫袍少年的手,一筆一劃,耐心的教他寫字。

那紫袍少年不老實的動來動去,總拿眼睛悄悄往殿外瞥,他假裝沒有看見,只寵溺的敲了敲他腦袋,示意他專心練字。

殿內的溫馨場面,與殿外的凄風苦雨,仿佛是一門隔開的兩個世界。

天空一點點黑了下去,殿內,終于走出一個身穿朱袍的內侍。那內侍神色頗複雜,行至那少年跟前,半蹲下去,不知說了幾句什麽,少年擡起一雙麻木的眼睛,終于停止了動作。

巫王清晰的看到,那雙滿含希冀的黑眸,瞬間變作了一潭死水。

那內侍掏出塊帕子,似想替那少年擦掉額頭上的血跡。少年卻嫌惡的避開了。

然後,那小小的身影,拖起地上的長劍,踉踉跄跄消失在了雨中。

眼前幻象,又變作了杏林館。

夜空悶雷滾滾,暴雨傾盆,少年嘶吼着,眼神有些渙散,用力踢打那兩扇緊閉的館門。館內人影躁動,燈火亮了一陣,又很快熄滅。

見踢的不管用,他又開始用劍砍,可惜那把劍太過笨重,門的材質又結實,砍了半天,連條縫也沒有砍開,反而把他雙手虎口震得流血了。

“景師傅!景師傅……”

少年又喊了兩聲,便脫力的坐了下去,仰起頭,呆呆的淋了半晌的雨,又靠着館門,抱膝大哭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是父王錯了……”

巫王伸出手,明知摸不到,依舊隔着幻象,“觸摸”着那少年的發頂,兩行淚,無聲從目中流了出來。

哭了半晌,少年又站了起來開始砸門,天色蒙蒙亮時,他雙拳上全是血,十指也在那兩扇黑色的館門上留下一道道刺目的血色抓痕。

大約血跡是滲進了那木門的紋理中,連雨水都未能将那些痕跡沖刷掉。

巫王跟着幻想,随那道小小的身影,一路走回了馬場。

天還沒亮,看守馬場的宋席已經起來了,正在門口急得團團轉,見那少年過來,急迎上去問:“殿下怎麽現在才回來?王上可答應賜藥了?”

少年沒吭聲,只機械的搖了搖頭,便往裏面走了。

“阿星。”

他走到一個馬廄前,極輕的喚了一聲。

馬廄裏屈膝卧着一匹通體雪白的白馬,兩條前腿血淋淋的,沾滿血污。聽到這聲呼喚,馬兒睜開眼,高興的用舌頭舔了舔他的沾血的手。

少年走進去,默默抱住那馬兒的脖子,蹭了蹭,紅着眼睛道:“對不起,對不起。”

他嗓子徹底啞了,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全是血絲,既哭不出來,也流不出淚了。

那白馬眼底滿是痛苦,目光也漸漸渙散,此刻,卻仿佛聽懂了那少年的愧疚與絕望,噴了個歡快的鼻息,繼續用鼻子拱那少年的手,如他們昔時玩鬧時那般。

少年眼睛更紅,卻慢慢揚起嘴角,把臉埋進了馬兒雪白的皮毛裏。

“阿星。”他又喃喃喚了一聲。

那馬兒眼睛漸漸濕了,無限眷戀的舔了那少年掌心一下,便慢慢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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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王上!”

晏嬰帶着那兩個執燈內侍一路追過來,見巫王立在杏林館的大門前,神色悲傷,滿面淚痕,都吓了一跳。

“對不起,阿語,是我沒有保護好他,是我,都是我的錯。你的确……不該原諒我。”巫王痛苦的閉上雙目,一陣腥甜湧上喉頭,“哇”得吐出一口黑血。

晏嬰大驚失色,沖着杏林館裏疾呼:“醫官!快來醫官!”

215 番外7:斷腸聲裏憶平生

東苑位于巫王宮之東,圍硯秋山而建,林木蔥郁,青草肥美,野獸盤踞,常有虎狼出沒,隸屬宮城,乃王族專用狩獵場,只有秋冬兩季開放。

此次風楚兩國同時出使巫國求娶含山公主,巫王為示款待之意,方才特意命守衛東苑的戍衛營提早打開東苑,射獵為戲,并叫了一班世家王族子弟作陪,以圖熱鬧。

巫王啓為世子時,便以善戰聞名九州,因其文韬武略兼備,率兵與各國交戰,身經百役,未嘗一敗,各國頗憚之。待即位為王,巫啓雖告別了戎馬生涯,專理朝事,但依舊對騎射一事尤為熱衷,因而,巫國上下皆知,狩獵乃是他們王上閑暇時最喜愛的消遣活動。

昌平十二年七月初一,東陽侯季禮正式歸朝,以輔國大将軍之名正式接管巫國兵事,國尉及護軍都尉輔之。季禮當朝請罪,固辭所加五千戶采邑,巫王親授東陽侯紫袍玉帶,君臣攜手丹墀之上,昭示巫國兵事初定。

午後,巫後特意讓隐梅取出自己命宮中尚衣連夜為巫王趕制的淡青皮靴勁裝,親自為巫王穿戴完畢,才攜章臺宮衆人拜送巫王。

巫王扶起巫後,笑語道:“還是南嘉有心,最得孤意。”

季禮攜季宣、季劍到達東苑時,硯秋山四周已然黑旗飄飄,金鼓疊起,林木蕭蕭有音,鐵騎奔鳴之聲不絕于耳。

巫王挾弓帶箭,身着簇新的青龍勁服坐于馬上,依稀回到了舊時意氣風發戎馬倥偬的歲月,雙目明亮,炯然如日,傲然的掃視硯秋山的一草一木。

季禮策馬過去,帶着季宣、季劍翻身下馬,與巫王見禮。巫王大笑着讓三人起身,特意指了季劍,道:“劍兒,今日可要讓孤見識一下烈雲騎主帥的本事!”

季劍神采飛揚,朗聲道:“末将遵命!”

正此時,一個白衣文士,騎着匹瘦骨如柴的老馬,晃悠悠的進了東苑,不緊不慢的到了巫王跟前,在馬上作禮:“西陵韶華見過王上。”

他話音方落,風國使臣明染帶着數名随從策馬過來,嗤笑道:“楚國世子殿下嘴皮子功夫,在下久聞,只是不知,殿下的馬上功夫是否也如嘴上功夫這般厲害?”

西陵韶華打馬晃了個圈,也不生氣,笑得十分和氣,道:“不瞞使臣大人,今日午膳,在下特意多食了三大碗米飯,就是為了能得個好彩頭。”

明染愈加不屑,只置之一笑,整了整袍帶,不再理會西陵韶華,卻是指着身後一個少年,向巫王道:“王上,這是我們風國世子殿下身邊數一數二的騎射高手,今日,特意來與巫國高手一較高下。”

巫王擡眼望去,只見那少年身着白色戎裝,眉目清秀,眸中傲氣逼人,不由贊道:“好相貌,孤今日可要大開眼界了!”

那少年卻是一指季劍,挑眉道:“聽說,你就是傳說中戰無不勝的兩騎主帥之一,呆會兒,本公子可要試試你是不是浪得虛名!”

季劍立刻揚眉笑道:“本将軍最不怕的就是高手,尤其是風國的高手,今日你我有緣際會,自當切磋較量一番,才對得起這東苑氣象。”

這時,風國少年身後卻緩緩行出一騎,馬上那眉目清秀的年輕公子,沖着季劍抱拳為禮:“火龍駒之主,可還識得在下?”

季劍覺得此人甚是眼熟,一拍腦袋,驚喜中滿是疑惑難解,道:“是你!月城東市的賣馬之人!原來,你是風國人。”

那人複含笑施了一禮,道:“在下盧方國馬商九幽,見過烈雲騎主帥。”

季劍皺了皺眉毛,道:“既然是盧方國之人,你為何與風國使臣同來?”

那年輕公子淺笑,道:“羁旅商客,自當四海為家,哪裏還有故土之說?家父長年在風國販馬,與王族關系頗深,聞說九州之內,論起繁華氣象,當屬巫都滄冥,特意托了風國使臣大人帶我一程,讓在下長長見識。”

季劍聽他談吐之間,文雅大方,音如清泉,說不出的舒服和暢,不由好感陡升,道:“九幽,這一次,你可帶了好馬過來?”

九幽落落而笑,道:“實不相瞞,鄙人此次厚着臉皮「混入」風國使團,另一目的,就是為了打開通路,來滄冥立市賣馬。”

巫王啓即位後,崇尚武治,十載間,厲兵秣馬,尤重軍備,毫不避諱的昭示志在九州的決心。因而,巫國商市以「南鐵北馬」聞名于九州,吸引了各地商賈聚集。

巫王見今日人才濟濟,愈加開懷,道:“孤這東苑之內,有一只通靈赤豹,據說已在這硯秋山上住了百年有餘,孤捉了它十年,都無功而返。今日,若你們之中有人能射得此豹,孤不僅将彩頭給他,還有重賞!”

巫王話音方落,晏嬰便捧着一物出來,衆人細細望去,只見晏嬰掌中躺着一副金絲編就的軟甲,玲珑精致,巧奪天工,甲身之上泛着淡淡一層綠光,正是九州傳說中刀槍不入的刑天甲。

此時,王族世家子弟已陸陸續續結群來到東苑,他們本以為今日巫王組織射獵只是為了讓風楚兩國使臣較量一番,其餘人不過陪襯而已。而這一刻看到巫王竟設了如此貴重的彩頭,均是興奮不已,忍不住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一直神情倨傲的風國少年見了此物,目中亦微微泛起些許光彩。策馬與他并行的年輕公子湛如秋水的雙眸輕輕掃過那軟甲,悄悄與那少年耳語了幾句,那少年立刻蹙了蹙眉,向巫王道:“王上,不能與你們巫國最厲害的騎射手一較高下,這彩頭就算得了又有什麽意思!”

他語氣狂傲,明顯有貶低衆人之意,王族世家子弟們紛紛怒目而視,唯有季劍若有所思的盯着那年輕公子,既驚且惑。

巫王含笑問道:“我巫國本事好的年輕子弟全在這東苑,孤倒真是不知,這位風國小公子口中所說的高手又是指何人?”

風國少年看了一圈,傲然道:“敢問王上,烈雲騎主帥既然在此,為何不見黑雲騎主帥?”

晏嬰策馬趕到垂文殿,簡單講了講東苑的情形,便要拉起他向殿外走。

九辰頭都懶得擡,直接拒絕:“我不去。”

晏嬰瞬間出了一頭冷汗,邊擦邊惶惶然道:“我的小殿下,您這是跟誰拗呢!您這一句話,可是要将老奴千刀萬剮了,王上和兩國使臣可都在東苑幹巴巴的等着呢!那風國使臣帶來的人指名要與殿下交手,殿下若不去,老奴這條賤命不要緊,王上的面子可往哪裏擱呢?”

九辰才不在乎這些,揚起嘴角道:“不過游樂嬉戲而已,無聊至極,晏公又何必當真。”

晏嬰無奈嘆氣:“殿下天資聰穎,自小便能将事情看得透徹,今日,這又是哪一出?因為風楚兩國争求公主,王上日夜憂心,好不容易尋了件高興的事,殿下如何忍心壞了王上興致?”

九辰十分鄙夷的盯着他:“如此冠冕堂皇之言,不說也罷。兩國求婚之事,王上心中必然早有主張,今日東苑圍獵,就算這勝負之間別有意義,也是咱們王上在算計想算計之人。君欲驅策臣下,一道旨意便可,臣不敢不傾力以赴。可君若只把臣當做一顆随意擺布的棋子,恕臣難以從命。”

晏嬰吓得面如土色,幾乎忘記尊卑之別,下意識便要捂住九辰之口,道:“我的小祖宗,你瘋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若是傳到王上耳中,不只你和老奴,整個垂文殿的人都得遭殃!”

九辰愈加不屑:“心中無愧,何懼人言。請晏公向王上複命,臣技藝淺陋,難勝此任。”

晏嬰真有些急了,只能拿出殺手锏唬他:“今日,殿下若不去東苑,便是逆君,而王上首先想的事情,不是殿下如何,而是何人使殿下如此,壁亭之事,殿下難道忘了麽?”

九辰果然變色。

及至晏嬰回到東苑複命,巫王已然命其餘人先自行入山射獵,唯留了季禮陪駕。

晏嬰行了大禮,眯眼笑道:“王上,侯爺,老奴把那小将軍給帶來了。”

九辰牽馬過來,單膝跪地,道:“末将叩見王上、侯爺。”

巫王眉眼間盡是笑意,道:“這兩日,小将軍在王宮可住得習慣?”

九辰擡眸,道:“末将久在行伍,住慣了冷帳硬榻,見識淺薄,突見王宮繁華氣象,只覺惶恐難安,如芒在背,倒真有些想念天地為廬的日子。”

季禮臉色頓時一沉,虎目微縮,厲聲斥道:“放肆!王上面前,豈容你胡言亂語!”

巫王聞言,也不在意,反而心情大好,道:“恺之,現在人到齊了,咱們也練練身子骨去!”語罷,帶着數名內苑兵徑自策馬而去。

季禮縱有不滿,也來不及與九辰多說什麽,連忙策馬跟了上去。

晏嬰上前扶着九辰起身,滿臉的愁苦難解,道:“我的小殿下,咱們不都說好了不惹王上生氣麽?”

九辰轉眸不理他。

晏嬰打量着左右無人,悄悄從懷中取出一直用油布焐着的熱餅,道:“殿下這兩日沒吃什麽東西,定然乏力得緊,這是殿下最愛吃的蟹黃酥油餅,老奴特意給殿下帶了,殿下好歹吃兩口,補補力氣。”

九辰盯着那餅上冒着的熱氣,失神片刻,道:“我不餓。”

晏嬰素知他脾氣,只能作罷,道:“殿下準備去哪個方向?這次的目标,是那只通靈赤豹。”

九辰擡首望着滿山蒼翠,道:“既然赤豹通靈,那就只能去追有緣之人了。晏公只管安心侍候王上,不必跟着我。”

晏嬰自馬囊中取出一副純黑色弓箭,道:“這是王上特意為殿下準備的偃月弓,足有三石,老奴祝殿下一箭得籌,馬到成功。”

硯秋山巅築有涼亭,名“回秋”,登之臨風,可俯瞰整個滄冥,将王都萬千繁華盡收眼底。

九辰循着山道,剛剛策馬至山頂,未及下馬,阿蒙便拍着雙翅,一頭沖進了他的懷裏,親昵的又啄又撓。

涼亭之內立着一個年輕公子,廣袖寬袍,淡黃色的錦衣之上綴着數枝墨蘭,正端着杯清酒,祝風賞景。

九辰抱着阿蒙翻身下馬,望着亭內之人的背影,微有驚喜,道:“阿隽,你果然在這裏。”

回秋亭內,那年輕公子回首,睜開一雙狹長鳳眸,含笑道:“世子殿下有令,在下豈敢不從?”

九辰一拳砸到那人肩上,笑道:“我甫入王都,便聽街頭巷尾盡在流傳,南相之子玉樹風流,驚才絕豔,當得‘鳳眸傾城’四字。這兩日,我被父王困在宮中,無法傳遞消息,最擔心之事的就是聯系不到你。而今看來,阿隽,你這蘭臺令果然已經做到了神機妙算的地步。”

巫國左丞相南央之子,蘭臺令南隽聞言,灑然而笑,道:“論起這百官職司,再無比蘭臺令更清更苦更難做之職,日日瞧人臉色不說,只神機妙算四字,殿下便将臣剝骨抽筋,削得一分不剩。臣能站在這回秋亭內,說起來,還是要叩謝王上這出圍獵之戲。”

說到這裏,南隽把玩起酒杯:“臣有些好奇,今日圍獵,殿下手中,到底攥了哪支箭?”

九辰默然,腦中不由浮現出晨曦未明時,垂文殿中的那位不速之客。單薄的青色披風之下,是隐梅姑姑蒼柔含韻的面容,深宮幾十載殘酷争鬥傾軋造就了她過人的冷靜與聰慧,亦沉澱出她對巫國王後的無上忠誠。她袖中藏着的柔軟錦帛上,不僅有巫後最善繪繡的青梅,還有一行力透紙背的端麗小楷:風勝,棄箭。風敗,箭出。

南隽瞬間了然:“看來,王上有動,王後也等不及了。”

語罷,忽聽山下馬蹄滾滾,聲如悶雷,兩人連忙奔至亭中觀望,只見數匹飛騎正追着一抹紅色影子,朝着山頂方向而來。

南隽袖手,笑意如風,道:“看來,通靈赤豹出現了。”

撼天動地的馬蹄聲中,一個聲音興奮激動的喊道:“阿辰!快去追赤豹!”,卻是季劍。

兩騎風馳電掣般自涼亭掠過,帶起大片沙塵,馬上兩個白色背影均是傲然矯健,任意飛揚。

通靈赤豹火紅的身影靈敏的游竄在山石之間,時隐時現,待追至山坳深處時,季劍與那風國少年均不約而同的彎弓搭箭,對準亂世之間的紅影。

正此時,不遠處的亂石林裏,忽然起了一陣騷亂,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高呼聲:“出來了!出來了!通靈赤豹現身了!”

原來,是其餘世家子弟也趕到此處。那赤豹乍一受驚,立刻閃入亂石堆裏,不肯再出來。

季劍與那風國少年大是洩氣。

圍獵的一群少年均是打馬分散在這片亂石林四周,連成一圈,伺機而動。

亭中,九辰取下偃月弓,道:“西陵韶華現身了麽?”

南隽伸手一指,道:“殿下且看。”

此處地勢頗高,可将山中情景瞧得一清二楚,九辰睜目看去,果然見西陵韶華正驅馬晃入荊棘叢中,那匹瘦馬的四蹄之上已然被劃出淋淋血色。

這硯秋山的荊棘是出了名的厲害,刺又硬又長,稍有觸碰,便是鮮血淋漓。而這匹瘦馬卻不顧腿上傷勢,一步步邁入荊棘叢,留下兩條長長血跡,着實令衆人驚訝不已。

西陵韶華于馬上張袖迎風,高聲長誦:“汝雖通靈,不過一豹,披覆赤斑,竟做火焰,汝可羞之?汝可愧之?王駕親臨,馨德天地,百獸皆拜,千樹臣服。汝以荊棘為龜殼,以破洞為秘穴,遮隐行跡,妄圖逃竄,癡人說夢乎?異想天開乎?黑旗招展,鐵騎锵锵,箭矢如潮,汝路絕矣!汝道窮矣!汝若識務,汝應謹記,汝乃區區山林野豹,不可自戀,不可放肆!天道循環,聖意昭昭,汝性愚頑,何來執念,還不速速現身乎?還不惶惶自投羅網乎?還不羞憤撞石欲死乎?”

這一番勸誡絮絮叨叨說了半晌,回音谷卻靜的死寂,連一絲風動也沒有,唯有一群栖居于谷內的麻雀似是受不了這聒噪,傾巢而飛,撲通互撞,亂作一團。

狩獵之戲,本就靠弓箭技藝致勝,衆人均是哭笑不得,只當傳言中文采絕世的楚國世子殿下得了什麽癫狂之症,才做出如此滑稽不堪之行。

文時侯巫子玉同桓相次子桓武、史國尉家三位公子騎馬混在一處,從未見過如此癡狂有趣之人,當即哄笑作一團。文時侯子玉更是揚鞭指着西陵韶華,高聲戲谑道:“敢問楚國世子殿下,那通靈赤豹,可接受才子「招降」?”

桓武及其餘王族世家子弟聞言,轟然大笑,西陵韶華面不改色,露出幾分愁苦,滿是惱恨道:“這愚豹蠢豹,糊塗求死,枉費我一腔情意!實在令人氣憤!”

巫王及季禮趕來時,正撞見此景,亦被博得大笑,巫王特意與侍候在一旁的晏嬰道:“明日,你替孤傳道旨意與宮中司造官,孤要在這回音谷內刻石立碑,碑上便刻「楚世子勸誡書」六字,以紀這曠古盛事。”

晏嬰連忙笑着應下,道:“奴才謹遵王命,這可真是件趣事兒呢,若給太史大人和蘭臺令大人聽了,只怕又要秉燭烏殿蘭臺,再修史冊了!”

巫王放聲大笑,道:“晏嬰,你這話說得極對!只是,孤有些擔心,一旦南轅北轍,數言不和,這老刁龍和隽兒又該鬧翻烏殿,對辨蘭臺了!那才讓孤頭疼呢!”

晏嬰直笑得面上開花,拈指言道:“這刁龍大夫儒學精厚,言辭铮铮,南隽公子舞墨風流,詭谲善辯,都說學士文弱,可這兩人每每交鋒,那股唇槍舌劍的勁兒,能将天花說得亂墜,都快趕上千軍萬馬齊齊壓城了!老奴啊,鬥大的字不識幾個,實在聽得頭暈!不過,王上也無需擔心,今後,有小殿下在,這兩人便遇着克星了,再想鬧起來,可沒那麽容易!”

巫王本是聽得興致盎然,心情爽快,聽到最後,卻是臉色漸轉冰沉,盯着晏嬰,哂然一笑,道:“晏公這麽急着替那逆子說情,真是煞費苦心。孤卻覺得,咱們巫國的世子殿下遇事最有主張,最擅者,便是目無君父,任性妄為。你在這裏繞着彎兒給咱們這位小殿下求恩赦,他可不一定領你這份心意。”

晏嬰吓得撲通一聲伏跪在地,連連叩首,道:“老奴不敢。”

巫王并不看他,片刻後,道:“起來罷,孤沒心情與你計較。你親自去前面,讓子玉過來陪駕,跟孤說說王都趣事,他那點斤兩,也就在自家人面前耍弄幾下,登不得大雅之堂。”

文時侯巫子玉之父乃巫啓之兄巫商,只因巫商乃宮婢所生庶子,雖為長兄,卻無緣世子之位,然而巫商生性淡泊,與世無争,偏偏和貴為世子的巫啓感情甚為親厚。

昔年巫、雲兩國交戰時,兄弟二人并肩作戰,巫商替巫啓擋箭而亡,只留下一個出生三月的幼子。巫啓即位後,命人将兄長遺孤接入王宮撫養,賜名“子玉”,襲爵文時侯,吃穿用度,齊同世子,并親自教授其課業武功。因而,巫王對文時侯子玉的寵愛,人人皆知。

晏嬰聽着巫王提起「子玉」兩字時,話中毫不掩飾的寵溺寬縱,只覺心中絞了團亂麻般,堵得難受,口上卻是泣極謝恩,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去請文時侯。

回音谷外,原本肅穆的氣氛被楚國世子勸誡之行攪得一塌糊塗。志在赤豹的風國少年阿雲急紅了眼,道:“阿兄,這人有病嗎?!”

他身側的年輕公子抿嘴輕笑,悄然道:“你只管準備好弓箭,不出一刻,通靈赤豹必會現身。”

他話音方落,便覺餘光處紅影一閃,緊接着,整個回音谷驀然爆發出一陣歡呼。

在衆人震驚的神色裏,通身如燃火焰的通靈赤豹自荊棘叢深處躍出,竄至西陵韶華馬下,前腿微屈,做伏拜狀。

內苑兵将此情況報至巫王,巫王亦是驚詫不已,連忙帶着文時侯子玉近前觀望。

西陵韶華眯眼盯着馬下赤豹,嘆道:“癡豹一只,還算識相!”

東崖之上,南隽唇邊浮出一抹淡笑,道:“原來如此。”

九辰抱臂,靜靜觀望了片刻,道:“我倒是有興趣知道,生性好鬥的通靈赤豹在恐懼與天敵之間,會選擇哪一個?”

南隽轉念明白過來,不由展眉道:“看來,王上布下的這一局,殿下心中主意已定。臣正想見識一下,殿下如何趕盡殺絕,将對手封入窮途。”

九辰搖頭,道:“一招釜底抽薪而已,點到即止。此人心機深沉,城府難測,在摸清楚他的底線之前,我并不敢妄動殺手。”

南隽失笑,道:“殿下倒是一如既往的犀利直言,半分奉承的機會都不留給臣下。”

九辰取出腰間竹管短笛,放到唇邊吹了三個短調,阿蒙便不知從何處展翅沖了出來,落到他的臂上。

九辰輕輕撫着阿蒙雙翅:“這一次,就看你了。嗯……你要是幹得漂亮,我就帶你去王宮偷酒喝。”

阿蒙興奮的撲通着翅膀,灰色鷹喙在九辰面上用力蹭了兩下,方才振翅朝着回音谷方向俯沖而去。

回音谷內,巫王滿意的看着眼前局面,向季禮道:“能令通靈赤豹屈膝,這位楚國世子,果然不是個簡單人物。”

季禮笑道:“王上聖明。兵家至上之境,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臣在劍北十二載,但逢戰事,均是短兵相接,血流成河,始終沒能達到此境。如今看了楚世子以文弱之身,赤手縛豹,真是敬服不已。”

一人一豹的對峙中,一只灰色蒼鷹自碧空直沖而下,尖聲鳴嘯,繞着回音谷上下盤旋,還時不時落到那皮色如火焰一般的通靈赤豹跟前,搖頭晃腦,伸爪展翅,神色倨傲,挑逗連連。

本已入定的通靈赤豹看到阿蒙,雙目之中立刻燃起一團火焰,仿佛饑渴已久的狩獵者終于等到期盼已久的獵物。

西陵韶華面露驚奇,目色灼灼的盯着阿蒙:“這位小友雪爪星眸,翅載風雷,實乃當世英雄。在下若沒猜錯,閣下便是那《九州志》中所記載的縱橫大漠勇猛無敵的蒼鷹之王!”

阿蒙亮如黑晶的眼珠子轉了又轉,确定這個長得有些不順眼的人是在誇自己,才頗是不情願的懶懶瞧了他一眼。

能得蒼鷹之王一顧,楚國世子殿下明顯有些激動,連忙仔細整理了一下衣冠,恭恭敬敬的拱手作禮:“鷹王閣下,可願與在下交個朋友?”

阿蒙打了個激靈,立刻十分嫌棄的扭過頭。

西陵韶華見鷹王「拒絕」的如此直接決絕,不由檢視了一下自身裝束,滿面讨好道:“鷹王閣下可是嫌在下沒有焚香沐浴,渾身酸臭麽?”

衆人先是看他将通靈赤豹罵得狗血淋頭,如今又要與一只鷹做朋友,愈加神色怪異的望着這位行事奇特的楚國世子。

阿雲驚嘆一聲,指着那鷹,向九幽道:“阿兄,那真的是蒼鷹之王!我尋了整整一年的蒼鷹之王!原來,它在巫國!”

他聲音激動忘情,其餘少年們聽得一清二楚,才知西陵韶華所言非虛,紛紛雙目放光的盯着谷內兩個至寶。

季劍滿臉驚愕的看着阿蒙,撫額:“好啊,阿辰,你又在搞什麽鬼?”

一縷短促笛音響過,阿蒙振翅沖起,飛入谷外山林,那本已屈膝作降的赤豹見勢,陡然竄起,躍入半空,直追阿蒙而去。

紅影動時,其速如電。

回音谷外圍的年輕子弟們已然紛紛對準赤豹,射出手中之箭。只因赤豹速度太快,密密麻麻的箭雨大多落了空,技藝稍好的,也只是擦影而過。

阿雲亦策馬追去,一箭剛至半空,便被另外一只突然冒出的羽箭擊落。

他又驚又怒,張目望去,只見對面一名白袍少年正揚眉看着自己,正是季劍。

赤豹跳竄的太快,衆人紛紛打馬追趕,阿雲怒視季劍片刻,便猛地加速馳騁,口中銜箭,三箭齊發。季劍亦是連珠射出三箭,其中兩箭撞住了風國少年兩箭,唯有餘下一箭直追赤豹而去。

兩只箭并行飛逝,難分先後,片刻後,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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