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吊唁
陳慧的車駕停在了靠近平州東門的東王府,與平日此地的雙輪馬車不同,陳慧的馬車是帶有轉向橋接的四輪馬車,寬敞高大,馬車左側有一道門,推開門,陳慧從馬車的階梯上走下了車。
站在東王府門口,陳慧擡首看到匾額上挂了白花。門口圍着平州城裏所剩無幾的百姓,這兩年要不是東王在此鎮守,恐怕這稀稀拉拉的幾個人頭也早就見了閻王。
耳邊是圍觀不明真相的群衆在竊竊私語,這個私語聲音有些大,陳慧聽得一清二楚,讨論的內容無非就是這個小娘子是誰啊?不會是東王妃吧?陳慧驚異于吃瓜群衆的腦洞,東王妃早就埋入黃土多年了。
陳慧的随從上前與門口迎客的将官遞交了帖子,那将官朗聲唱道:“鎮國将軍陳慧陳大人前來吊唁!”門口的百姓才恍然,這個身着靛藍鑲邊素白寬袖深衣直裾的漂亮小娘子,居然就是傳說中手比蒲扇還大,眼比銅鈴還圓,長得像夜叉,可以生啖人肉,哄夜啼小兒最佳的鎮國大将軍。
原本低聲細語的聲浪漸漸高了起來,陳慧渾不在意身邊的打量,靜靜地等在門前。
門內匆忙走出一個穿着麻衣孝服的年輕男子,雖是急行,然走路行雲流水,氣度儒雅。到門口見了陳慧,些微愣神之後,立刻彎腰作揖道:“将軍請!”
陳慧側身還禮,對他示意道:“顧世兄請!”這個稱呼總是不錯的,此人在傳說中是何嶒背後的男人,與何嶒有斷袖之情,分桃之誼的顧朗。他對于陳慧來說還有另外一層含義,他是陳慧上上輩子的男人,是她成婚三年的丈夫,是她心中的另外一個牽挂。
這一輩子他要是彎了?陳慧不過才一轉念就覺得自己渾身雞皮疙瘩都粒粒分明地站在皮膚之上。不能亂想,不能亂想,回歸正常思緒,這熟悉的容貌,陌生的,疏離的眼神,陳慧有些傷神,也有些愣神。目光在對方身上停留了片刻,這些年以來,即便再走神,陳慧都能保持目無表情,讓外人看不出喜怒。“裝”這個字她已經摸到了門道,得了些許精髓。
待到步入靈堂,巨大的“奠”,香燭濃烈無法遮掩淡淡的屍臭,後面的楠木棺材裏躺着的是身首分離的何嶒,這是一代英豪的結局,很是悲涼!陳慧嘆息一聲道:“天妒英才!”,此乃再真心不過的形容。
陳家和何家一般是世代武将,世人難免會将兩家放在一起比較,陳家人丁不旺,到了陳慧這一代,只得她一個女兒,而何家兩個兒子卻是英勇善戰,尤其是這二兒子更是出色,有比較就會有傷害,父親看着她每每嘆息,沒有生兒子的命,這女兒再聰慧,也不過是個丫頭片子,能頂個什麽?
從總角之年起,陳慧便喜歡打探何嶒的消息,聽他得會了什麽功夫,聽他習什麽兵法。如同異世的追星粉絲一般,将何嶒的那些相關的信息專研個透徹。而她自己也是默默地下了狠勁兒,穿男裝,跟着習武,直到她父親發現她真是習武的料,也就不拘着她了。只是這些不過是姑娘時候的消遣,等到真的到了年紀,女兒家終歸嫁人才是唯一的歸途。
那時世道已經亂了,她的父親仗着對顧源有着救命之恩,在被圍困的時候,竭盡全力讓副将霍挺帶着她突圍,将她這個不成體統的姑娘嫁到了書香門第的顧家。夫君剛好就是眼前這個目光正直,豐神俊朗的顧朗,只是那時的他更多添了兩分青澀,五分溫柔,想到這裏陳慧內心說不出的牽念。
武将夢也好,何嶒也罷,少年的白日夢統統都收了起來。郎君體貼,翁姑和善,小姑嬌俏,療了她父母身死的心傷。更何況一家子對她很是包容,凡是女人會的她一概不會,有時候連她自己都覺得慚愧。眼前之人只是在讀書的時候,會讓她在身邊坐着喝着茶看着市井話本,還在她看得入迷之時,給她添上一兩口水,順便貼坐她身邊,将手深入她的胸口,摸上一兩下,偷偷地在她臉上親一口,剛開始她會羞惱地來揪他的耳朵,他在外是謙謙君子,在內。。。。。在內。。。。。實在不是什麽正經人。
這般的日子,這樣的夫妻恩愛在亂世都是那麽脆弱不堪,降将劉成棟打開了關門,放進了女真鐵蹄,面前的何嶒竭盡全力阻擋鞑子的進攻,然而彼時陳家與何家都沒有什麽大的建樹,田地裏面拉來的壯丁,也自然沒什麽抵抗能力。大家都是炮灰的命,那時的女真軍隊,比今世強大不知多少倍,記得何嶒抵抗女真入侵最厲害的一個,所以他被是被布泰殺了之後頭顱一路帶到了江南,布泰要讓他看看,這片錦繡的山河是如何落入他的手中。
陳慧內心感激冥冥的天意,甚至覺得當初穿越到異世界,在那裏成了一個雙腿殘疾的姑娘都是上蒼給的眷顧,那個世界幾乎與這裏一模一樣,歷史只是在宋朝有個點變故,那裏金人南下,大宋分了南北。而這裏大宋卻是抵抗住了金人的進攻,然後并沒有什麽用。兩邊誰也無法阻擋蒙古人鐵蹄,蒙古人在異世界橫掃歐亞大陸,也在這裏結束了大宋的國祚。這裏也經歷了人分四等的元朝,也有了朱元璋與陳友諒的鄱陽湖大戰,只是在這裏那一場中勝出的卻是陳友諒。陳友諒一統天下後将原本的大漢改為了大周朝,比之于異世界的大明,大周朝的氣運要差了些,不過立國一百八十三年,就已經病入膏肓。再次有農民揭竿,歷史再次相吻合起來,接下來就是李成棟引女真人入關。
如果不是經歷過家國破碎,這樣的刻骨深恨,她也不會選擇去研究蒙元和滿清的歷史,不會去那些軍事論壇收集各種信息研究,研究武器的歷史和發展。她越鑽越深,越看越多,後來成了某個軍事論壇的大拿,成了軍事論壇管理人員,在專業論壇中名聲越發大了之後,被軍方邀請作為顧問,在切磋交流之中獲益匪淺。三十多年之後,殘軀耗盡,孤獨身死不可怕,難過的還是對這裏的眷戀。老天是如此垂憐竟讓她回到了這裏,回到了十四歲。
與前世不同,陳慧是作為重生人,有了開挂的人生,一路過關斬将,攻城略地,屢建奇功。
這何嶒也是不輸于她,陳慧在南,何嶒在北,何家比陳家更為順利,五年前就進入了京城,何嶒父親稱帝。可惜了何家良好的開局,後來卻是昏聩不堪,何嶒被猜忌,自請鎮守邊疆,遠離了主戰場。對陳慧來說未曾兩軍陣前真正的交鋒過一次,倒是憾事一樁了。
今日之悲,就是所謂的物傷其類吧?更何況何嶒令人敬佩在于,他得知陳家打入京城之後,他還是堅守平州,力戰布泰,不曾離開。陳慧當時讓她父親入京,她直撲平州而來,就是怕何嶒放棄平州回京救何家,如果平州沒有重兵把守,一旦女真進入關內,前前輩子的情景歷歷在目,那是她心中的一大隐憂。何嶒沒有離開平州,而是與女真死磕到底,這讓她更為欽佩何嶒。
那日京城傳來何家全家盡滅,同時也傳來了何嶒戰死,頭顱被挂在鞑子軍營的旗杆上。她憤怒了。。。。。。
在衆人看來陳慧實在很是詭異,她就那麽愣在那裏,看着那個巨大的奠字。。。。。。
“将軍!”親随拉了拉陳慧的衣袖,陳慧回神,深深嘆息之後道:“何将軍英年早逝,實讓人唏噓!慧未能目睹過将軍英姿,實在遺憾,令人傷感!”
陳慧環顧周圍,跟着何嶒到平州的幾個将領悉數在場,這大胡子的就是以急行快進著稱的毛韬?這國字黑臉膛的必是勇猛而少謀略的鄭路。。。。。。打量完這些武将,陳慧注意在蒲團上跪坐着的一個小人兒,瘦瘦弱弱的小貓兒樣,這就是何嶒那先天不足的幼子。所謂虎父無犬子,其實不然,何嶒有個混蛋老爹,才搞得他的兒子成了病貓。
何家攻入京城之後,何嶒之父火急火燎地登了帝位,封了何嶒長兄為太子,何嶒為東王。何父開始猜忌這個戰功顯赫的兒子,他的兄長對何嶒更是忌憚,時時刻刻恨不得弄死何嶒。父子倆合謀削弱了何嶒的軍權,将何嶒趕到平州來鎮守邊關,而妻兒被強留在京城。不過半年功夫,長子被告知死于絞腸痧,懷孕的妻子早産,産下了先天不足的孩子之後撒手人寰。這個孩子若非忠仆相護,若非何嶒千裏單騎闖入京城,搶了回來,恐怕也早已命喪黃泉了。
孩子粉白小臉上挂着兩行未幹的淚,前仆後仰地像是要硬撐着,又似乎已經是熬不住了。陳慧蹲下,将他輕輕地抱起,倒是個好脾氣的,也不聲響,只是把頭埋在了陳慧的肩上,須臾之間,小小的呼嚕聲已經從耳側傳來。
靈堂上的人面面相觑,看着這個與自家王爺齊名,甚至如今名聲更顯赫的煞神,寬袍素衣,溫柔體貼地一如慈母抱着愛子,手還輕輕地拍撫着孩子的背。
“将小公子帶進內室休息!他經不起這一天的折騰!有些東西也不适宜他看到。”陳慧對着邊上跪着,貌似乳母的女子說。那女子一臉為難地看向方才迎接陳慧的那個男子,那人點頭,乳母才站立起來,從陳慧的懷裏接過孩子,戰戰兢兢地抱着孩子離去,目送孩子走遠,陳慧揮手示意。
她的一個親随捧着一個盒子,鄭重地将盒子交于陳慧,陳慧雙手捧過盒子,待她的随從将供桌上的豬頭三牲挪了挪,讓出了一個位子,陳慧将那盒子放置在供桌之上,伸手揭去了盒蓋。
大清早的時候,睡足的陳慧,跟着碧荷和自己的親信,研究了半個時辰,關于這份大禮該怎麽包裝?陳慧覺得還是生日蛋糕的包裝最為合适一些,之後又糾結要不要打個蝴蝶結。後來在碧荷的阻止之下作罷,她內心是有些淡淡地不滿。
膽小的婦孺已經吓得驚叫了起來,飽經戰事的沙場老将們也不免抽了一口寒氣。供桌上放着一顆面目猙獰的頭顱。吹打的人也停了下來,從最初的驚叫之後,此刻整個靈堂靜地幾乎沒有絲毫聲音,但凡參與過那場戰事的人,都想起了不久之前的那個下午,塵土漫天,鞑子發起了第四次攻城,失去了主将的平州,在顧朗的帶領之下,誓死護衛這個關隘,城樓之上,一個一個士兵倒下,就在那一刻,整齊的部隊上了城樓,人手一支讓人羨慕的□□,不要錢似得往下扔□□,将要登上城樓的鞑子一個個燒成了火人。
幹完了登樓的鞑子之後,城門打開,十幾門輕裝蹲虎炮,排開,全火力覆蓋,轟濫了鞑子的整個營地,除了懸挂何嶒人頭的中帳,其他被夷為平地。
随後一匹玄色駿馬之上,銀袍女将沖入敵營,已經慌亂的敵營于她自然如無人之境。她從旗杆上射落了何嶒的頭顱,将他接住之後,與地上放着已經千瘡百孔的屍體歸在了一起,就是那麽短短地半天,整個戰局徹底被颠覆。那日她親送何嶒屍首入城。。。。。。
如果說之前,他們認為陳家的勝利是得益于運氣,那麽那一刻,他們已經明白了實力上的巨大差異,更大的差距來自于財力,這麽打是要錢的,那不是打的炮彈,完全是在燒銀票。
在衆人的震驚之中,很多人還沉浸在回憶之中的時候,陳慧看着人頭在想,要是在布泰的人頭上插上蠟燭,何嶒魂魄有知,會不會過來吹個蠟燭?然後許個心願?
親随點燃了三支香遞送到陳慧手中,罷罷罷,別想這些有的沒的。
只見她持香鞠躬之後,将香插進香爐。退後一步,撩起袍服在蒲團上跪倒,畢恭畢敬地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方才站了起來,對上布泰的腦袋,腹诽了一下:“算你個王八羔子占了老娘的便宜!讓我跪了你一下!”
衆人看到的是她神色凝重肅然開口:“何兄,慧取來布泰的首級,慰兄在天之英靈!”不知道何嶒知道自己兩世都死在這個人手裏嗎?
此刻這靈堂之內已經集齊了當世三大戰神級的人物,一位已經躺入棺椁之內。一個的怒目圓睜,不得瞑目地放置在供桌之上,還有一位則是站立在前。
陳慧說完之後退立在旁,顧朗倒是十分鎮定,有條不紊地繼續了這被打斷的喪儀,聲音一如記憶之中那般,暖透入心。
顧朗用他拿修長白皙的手,捧着祭文恭敬地遞給陳慧道:“請将軍為王爺誦讀祭文!”誦讀祭文這事兒本不是陳慧的事情,應當由何嶒的生平好友或者是親人來擔當。顧朗他不是剛好合适嗎?
陳慧打量着顧朗,顧朗繼續說道:“将軍與我家王爺具是當世豪傑,請将軍為王爺誦讀!”這是逼她讀了?
祭文自然是寫就了東王生平的英勇事跡,如果由陳慧誦讀,等于新的朝廷認可了東王的事跡,東王自然不會被歸入反賊之列。除了門外那些不明真相的圍觀群衆,東王府的追随者,每一個都知道,陳家進入帝京幹了什麽?京裏的何家如今可是連一條狗都沒有留下命來。按照陳家進京所為,這靈堂裏的每一個人都是餘孽了。
但是,陳慧奔襲而來,不是為了剿滅何家軍,而是解了平州城之圍,更是轟爛了鞑子的大營,親手解下被懸挂在旗杆上的何嶒的頭顱,找回了屍體,送回了東王府。今天又取來了布泰的首級,怎麽看都不像是要将何嶒部衆消滅的樣子。總之,反正這件事情誰都拿捏不準,而現在陳慧讀不讀祭文,代表了新朝廷對何家這一分支的态度。
陳慧接過祭文粗略地看了一下就将祭文就着燃着的白燭燒成了灰燼,旁邊的這些将領臉色變了,這是什麽意思?她不願意誦讀?靈堂內氣氛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這是生死攸關之事,誰知道眼前這位會不會突然發難?
陳慧清朗溫潤的聲音響起,開始細數何嶒的重大戰役,她聲音雖然平緩,但是所言內容卻是驚心動魄,猶如她曾親臨戰場。她贊揚何嶒所帶何家軍每到一處,從不燒殺搶掠,軍紀嚴明。更是将恢複戰後城池生機的十二條,一條條背誦出來且點評。在她的口中,何嶒蓋世英雄的形象立了起來。這已經遠遠超過了祭文中敘述的事跡。聽得周遭與東王并肩作戰的将領,虎目含淚,手中沒有祭文,祭文是從陳慧心中念出。
陳慧轉換了話題,說起了何嶒的父親,這位號稱楚朝的皇帝是如何昏聩颟顸,說起何嶒的兄長,毫無才能還妒忌賢良,将這一對父子聯手坑何嶒的事情抖露出來。更說道,何嶒被派駐平州,而夫人與長子等于為質被困在京中。這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對兒子的猜忌。而何嶒的長子傳言之中死于絞腸痧,但是在陳慧口中是死于何嶒兄長派人下的毒,毒害親侄兒。何嶒夫人在京城死于難産,也是何嶒兄長一脈所下黑手。聽到這裏,前面有戰功無數作為鋪墊,但是後來被親人陷害到妻兒死于非命,對于一個英雄人物來說是如何的悲情?靈堂之中已經哭聲一片!
最後陳慧開始說起鞑子圍城,鞑子得知陳家勝局已經定,即将攻入京城,以為何嶒會進京馳援,所以幾乎傾巢而出,想要打時間差,攻下平州,從平州城進入中原。何嶒的兵力本來就不足,在這麽強大的攻勢之下,何嶒拼盡他的所有兵力守住平州,哪怕陳慧的大軍即将達到,他也是将後方留給了陳慧,全力去抵抗鞑子,并未因為一家之利為利,他的大恩大義是于華夏于九州。這番話一出,就是奠定何嶒無與倫比的英雄地位,在場所有參與這場戰争的人員都不可能是餘孽,都是有功之人。
大胡子毛韬,重重地跪倒在陳慧身前,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淚和鼻涕,嗡着鼻子說:“将軍高義,解平州之圍,搶回王爺的屍首,又手刃元兇。我毛韬在王爺靈前發誓今後願意追随将軍,萬死不辭!”
“我等也願追随将軍!”其他幾位将領也單膝跪下,仰望陳慧。
陳慧此刻并未答應,反而轉身對着顧朗說道說:“顧大人,慧告辭!”接着甩袖大步走出了靈堂走出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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