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相見

相見

駱遠華這日吃了閉門羹,倒也不以為意,待到第二日清晨,仍舊往南府而來。

守門的侍衛見了她,面上倒改了顏色,一侍衛道:“駱小姐請稍候片刻。”便往府中通報去了,遠華站了一會兒,果然見一中年男子迎出門來,衣飾考究,兩鬓已略有斑白,卻精神矍铄,不怒自威,見到遠華,深深鞠了一躬,道:“下人們管教無方,昨日怠慢了駱小姐,還請駱小姐恕罪。”

遠華還了一禮,笑道:“這位大哥不必客氣,只怪我說話不清不楚,倒叫各位見笑了。”

那人引了遠華入府,一面笑道:“小姐不認得我了吧,我是南府管家南祁,小姐小時來過我們府中,我對小姐倒是記憶猶新。”

遠華有些不好意思:“我當日實在有些頑憊。不知老王爺是幾時去的?”

南祁道:“去了有三年了,去後小王爺便襲了爵位,如今王爺母親常住宮裏,府中大小事務,也都是小王爺擔着。”

遠華心中想起那神氣倨傲的小男孩,便不言語,擡頭四處望去,只見亭臺樓閣錯落有致,一灣清水徐徐橫過,雖是冬天,枝枯葉疏,卻別有一番景致,令人神清氣爽。不遠處傳來陣陣清香,前方院中恍惚可見梅林一角,待走近了,方見院門上書“寒香築”三字,左邊一方大石,上題一絕,卻是陸游的梅花絕句:“雪虐風號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過時自會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

南祁引遠華到院中坐了,叫小仆斟上熱茶,自己陪了坐,方道:“今日也真是不巧,王爺已經上朝去了,下了朝聽說還要打獵,不知幾時能夠回府。小姐若不嫌棄,只管在我府中歇息等候,若有他事,也可明日再來。”

遠華忙道:“多謝大總管,我不妨事,在這裏等候便是。”

南祁這才細細打量遠華,只見她眉清目秀,面上略帶風霜之色,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靈慧非常,身上穿了一件男式青布襖子,漆黑的頭發在頂上盤了一個髻,用一根青色帶子束了,知她生活清苦,但渾身上下,自有一股清華之氣。猜不透她來意,便道:“當年老王爺也曾多方打聽過小姐消息,可惜竟不能如願,今日小姐親臨府邸,老王爺泉下有知,也該感到欣慰了。”

遠華知他意思,笑道:“難為老王爺和大總管記挂着,當日爺爺帶了遠華離了京城,如今在河南一帶鄉下住着。不瞞大總管,今日上門,也是有一事相求,還請大總管在王爺面前說句好話。”南祁忙道:“願聞其詳。”

遠華道:“聽聞淩太傅千金得了重症,遠華不才,也略懂岐黃,只是各處來的名醫甚多,難以出頭,因此想請王爺幫忙舉薦,若能僥幸治好淩家小姐,也可得些封賞,略略改善境況。”

南祁肅然:“小姐得了駱太醫真傳,定出手不凡。小姐放心,我家王爺定有分曉。”

正說間,早有仆從過來請示南祁,遠華忙起身謝道:“大總管不必陪我,府上事情要緊,若因我耽擱了,如何承擔得起?”

南祁聽說,起身又讓了一回,方才去了。

遠華獨在院中枯坐,好在這寒香築中梅花盛放,朵朵花兒姿态各異,清香浮動,細細賞來,卻也心曠神怡。不多時,已有仆從送上午飯,遠華吃了,又坐了片刻,忽見梅樹下一溜石徑的碎石間,遺了一塊翡色玉佩,便俯身去拾,不想腳下一滑,跌坐在地上,起身一看,自己身上沾了點點泥漿,那玉佩正好擱在一塊尖尖的碎石上,被她大力往下一坐,便斷為兩截,蕙子也污穢不堪。

正懊惱時,只聽一陣喧嘩,一行人已往這邊行來,為首的是一個年輕男子,穿了一身暗紅繡金箭袖長袍,遠遠望去只覺氣宇軒昂,風采奪人,身邊一個清秀少年道:“王爺的騎射最是好的,今日定又是拔得頭籌罷。”那王爺清笑兩聲,不置可否。遠華心中突突亂跳,眼見他們越來越近,忙将那玉佩用手絹包了放入懷中,整整衣衫,立起身來,誰知那王爺目光往這邊一掃,卻又領着衆人,往深處去了。

遠華只得回身坐下,誰知一等又是一個時辰,那王爺竟不喚人前來相請。遠華畢竟年輕,心下便有些沉不住氣,幾番起身,待要離去,又複改變主意坐下,心中憋了一口氣,十分不快。正躊躇間,南祁已過來相請,遠華忙跟了他,出得寒香築,往一處水榭之地行來,只見一橫樓閣隐在山坳叢林間,一帶清流白石為欄,飛洩而下,一方長亭沿水而抱,匾額上書三個蒼勁大字:“紫雲翎”。

長亭前置了一張玉案,書硯筆墨一應俱全,案前立了一個男子,正專心在一張宣紙上題字,他已換了一身藕色長衫,披了一件白色狐裘,更加顯得眉目如畫,俊朗高貴。遠華偷眼望去,只見他題的乃是辛棄疾《永遇樂》中的兩句:“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字跡力透紙背,挺拔蒼勁,意态飛揚,心下不由暗暗贊嘆。

南思羽等了許久,不見駱遠華發話,忍不住擡起頭來,見她一身青衣上污泥點點,便皺了眉頭,淡淡道:“駱小姐多年不見,如今可好?”

遠華與他目光相接,只覺得他漆黑的眸中光華閃爍,似有譏诮之意,便道:“下裏鄉人,不過胡亂過日子罷了。王爺倒是好興致。”

南思羽笑了起來:“你的來意我已經知道了,我若幫了你,可有何好處?”

遠華一愣:“好處倒是沒有,不過聽聞王爺曾是淩太傅的學生,淩家小姐久病不治,王爺難道就不替淩太傅分憂嗎?”

思羽兩道目光定定注住遠華,半晌方道:“你如何保證你定能治好淩小姐?”

遠華嘆口氣:“我不能保證,只能盡力一試。”

思羽一笑,也不言語,低了頭繼續題字。遠華心中忐忑,待他寫完一幅,正欲開口,卻聽他道:“明日午時,你在淩府門前等我。”緩緩拿起玉案前的茶盞,喝了一口,又道:“你父親的事,不用費心去探查了,不會有什麽結果。你若盡力治好淩小姐,你弟弟的消息,我也自會幫你打聽。”

遠華心下一喜,輕聲道:“多謝王爺。”思羽寫完一幅字,擡頭見她仍站在一邊,不由道:“駱小姐還有什麽事嗎?”

遠華躊躇片刻,正想将懷中的玉佩取出,卻聽南思羽閑閑道:“明日駱小姐最好換身整潔些的衣服。”

她面上一紅,一時倒忘了那玉佩之事,便一言不發向他行了個禮,告辭出去。

次日豔陽高照,遠華攜了藥箱,早早便在淩府門前等候。淩府大門緊閉,門前卻嘈雜無比,早聚集了一大群人。她旁邊站了幾個大夫模樣的中年人,正在高談闊論,她聽得入了神,冷不防一只髒手伸了過來,将她手中的藥箱一把抓去。她心下一驚,忙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小小的人影拔開人群正往遠處跑去,便忙拔腳去追。正追到半途,一匹馬忽然斜斜插了過來,眼見就要撞上,那馬上之人吃了一驚,忙勒緊缰繩,馬兒厲聲長嘶,生生将頭偏了過去,遠華一時收不住腳,身子晃了晃,還未跌到,一雙有力的臂膀已将她牢牢扶住,正是那馬上之人。

還未及答謝,那人已沉聲道:“你這是幹什麽?”語聲清朗悅耳,正是南思羽的聲音。遠華上氣不接下氣道:“有人搶了我的藥箱。”思羽順着她的目光瞧去,便皺眉道:“怎麽這麽不小心……你在這裏等着我。” 将她扶正,翻身上馬追上前去。遠華喘了兩口氣,便在後面一路跟了過來。

到了前面一個巷口,思羽早已抓住那小孩,手中拿了遠華的藥箱,正低頭問話。遠華搶上前去,只見那小孩衣衫褴褛,一雙可憐巴巴的眼睛正望着思羽,雙手瑟瑟發抖。

思羽道:“你小小年紀,怎可做這般偷雞摸狗之事?你爹娘沒有教過你嗎?”那小孩嘴角輕抖了一下,嗫嚅道:“我沒有爹爹,我娘生了重病,大夫給開了方子,可沒錢抓藥……”

遠華心中恻然,彎下腰摸摸小孩的頭,柔聲道:“你娘在哪裏,帶姐姐去看看。”擡頭看向思羽,又道:“要不王爺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來。”

思羽看了她一眼,微微點了點頭,又自懷中摸出兩錠銀子,交予那小孩道:“雖是情有可緣,到底行為不甚光明,今後不可再犯了。”那小孩雙目含淚,連連點頭,遠華心中頗有些意外,不由擡頭向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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