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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章

“神明”降臨的那一天，是踏着櫻花來的。

*

村子口原來種了幾株櫻樹，年年都會開好看的櫻花。後來為了擴大農田，村民們便砍掉了櫻樹，鏟掉了樹根，撒上了能種出谷物的種。只有一顆櫻樹因為過于長歲，根深難拔，最後才留了下來，年複一年，也只成了挂挂晾衣繩的枯樹。

但是就算做到這種地步，貧瘠的土地都生長不出足以溫飽交賦的糧食。

“神明”大人就是在這種時候來到這個貧瘠的村子、來到饑餓已久的人們的耽耽虎視中的。他頭生龍角，發絲像是輕盈的霧紗，容顏高貴，像是月宮裏的仙人降臨。

然而這樣的“神明”卻牽着一個平民模樣的小孩兒的手，然後對着怔愣的村民們問：“這裏是阿大的家嗎？”

“阿大？”村民楞了一下，才知曉去看孩子的臉，發現這正是前幾天在山中走失的孩子！他們原以為這孩子已經葬身野獸腹中，現在卻被“神明”送了回來！

人群騷動起來，人們又驚又疑地打量着高貴如仙人一樣的男子，和那個本該活不下來的男孩兒。直到男孩兒的母親從人群裏沖了出來與他相抱，人們才發現眼前這一幕竟是真實的。

那果然是“神明”？因為“貴族”是不會管他們這些草芥之人的生死的，而“妖怪”又是只知道肆虐作亂的，所以，現在立于他們眼前的只有可能是——神明了吧？

是、拯救他們、拯救這個村子的，神明吧？

到男孩的父親——也是這個村子的村長被趕過去通報的村民引來，看都沒看男孩一眼，無視了孩子歡喜的“爹爹”，只深深注視了那位貴人一眼，就跪拜在地時，人們就像暗地裏通知了什麽心照不宣一樣，離開了田地，彙聚在村口的村民們，紛紛笨拙地跪拜在地，額頭緊緊貼着地面，脊背完成一道拱橋。像是跪拜天皇一樣的隆重。

似乎被吓了一跳，“神明”久久不能言語。

被他帶回來的孩子還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為什麽大家要跪拜這幾天都與他在一起的大哥哥，他轉頭看向大哥哥，發現對方也是不知所措的樣子——他舉起了随身攜帶的折扇，擋住了面頰，那是他不知道該怎麽作答時才會有的動作。

“大家這是怎麽了呀？為什麽要跪拜阿清哥？”孩子的懵懂稚語卻得來了父親的狠狠一瞪，他的母親按着他的脊梁骨讓他跪下。

阿大委委屈屈地趴在地上，擡頭與自己的阿清哥對視，卻見對方不知何時攥緊了折扇，眉頭微蹙地看着沾上泥土灰塵的自己——

這幾天，阿大的衣服都是阿清哥洗的，阿清哥說只有衣着幹淨才是待人禮儀，不只是對別人尊重，也是對自己的尊重——

雖然阿大暗地裏想阿清哥實在太愛幹淨了、像個姑娘家一樣。但現在，趴在髒兮兮的地上，仰望着那明月身姿的人，阿大忽然有點不敢直視了，明明剛剛他們還牽着手走在田地間笑鬧，現在他已經在他面前有擡不起頭來的感覺了。

因為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的同伴們，都在向着那個人低下頭顱、彎下脊背。阿大便也覺得什麽東西、千斤重似的，壓在他的背上，讓他擡不起頭來，如果阿大有讀過學堂，大約就會知道那就是“自慚形穢”的感覺。但是他現在不知道，他不過是個山野間的窮孩子，唯一認識的只有自己的名字——還是阿清哥教他的。他現在，只不過是随着大衆而選擇低頭，心裏還是有些不服氣的。

這樣胡思亂想着的阿大，聽到他父親用從沒有過的恭敬語氣對阿清哥說了很多很多，阿大只聽懂了最後一句：“……請您垂愛我們、垂愛這個村子吧，神明大人！”

阿大很想站起來反駁，說阿清哥才不是什麽神明。他雖然有點厲害的本事，但不過是個隐居山中的孤僻子——阿清哥看到他做的草蟋蟀都會吓一大跳呢（雖然後來就愛不釋手了）！所有的神明都是要住在高高的廟堂裏受香火供奉，還有好看的巫女侍奉才對吧？這麽沒見識、小孩子一樣的、一個人孤孤單單住在山中的家夥，怎麽會是神明大人呢？

但是阿大發現阿清哥沒有反駁這句話，那個奇怪的大哥哥只是看着他很久很久，然後笑了一下，對他說：“阿大希望我留在你身邊嗎？”

所有人的視線都在瞬間聚集了過來，阿大的背後出了一層冷汗，在父親那似乎能在自己身上燒個洞的注視下，阿大覺得自己的舌頭都不受控制的開始繞彎。那個時候，說出來的話，後來再也不知道是出于本心還是出于被迫：“請留下來吧……神明大人。”

那個時候，“阿清哥”用折扇擋着臉，發出了很短很輕的一聲笑，然後他說：“好啊。”

于是阿大的阿清哥留了下來。

成了這個無名小村的“神明”——“清君”。

*

——然而我們都被他騙了！被可恨的清君欺騙了！

年邁的村長匍匐在兩位刀劍男士面前，兩行渾濁的眼淚從他魚一樣的眼睛裏淌出。

“他要我們毀掉農田，為他栽種鮮花，還複活了那株櫻樹。強占了櫻樹附近的肥沃土地作為他的‘神社’。”

藥研推了推鼻梁邊的空氣，才發現自己并沒有戴着眼鏡，便又極其自然地放下了手，用再冷淡不過的嗓音說道：“我勘測過你們村子附近五十裏的土地，不适合種谷物。這樣的土壤種植鮮花、開展花卉業才是正确的做法。”

旁邊的笑面青江摸了摸下巴：“這我在主人的課本裏看到過，叫因地制宜對吧？”

藥研沒有理他，做出了總結：“雖然他要你們推掉稻谷，破壞了你們的糧食和賦稅源，但是後來的花卉行業應該發展得不錯吧？不是戰亂時期，商業發展，上層人物的精神追求開始跟上物質需求，京都人好花賞花愛花、甚至不惜一擲千金……我看過你們的花田，有幾種甚至連京都也罕見，要花上十數年才能栽培出來的吧。”

“這……或許是這樣，但他也只是做了很小的事情，種植花卉的都是我們，他一個人就占據高堂，吃了我們幾十年的供奉！”村長低着頭，兩位刀劍男士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

“啊，這個我來提出反駁！” 笑面青江像是課堂上的高中生一樣舉起了手，笑眯眯地看了藥研一眼，“這方面我可是專家嘛~”

“村長大人，你知道那棵櫻花樹下、究竟埋了多少的妖怪屍體嗎？才使得它受妖力滋潤、常開不敗？”

“這……”村長大人猛地擡頭，小眼睛裏的眼珠瓶中彈珠似的亂晃。

“那棵樹被下了很強的禁制，幾乎作為‘禦神木’存在。雖然沒有淨化作用，只有封印效果。但是對于妖物來說已經足夠攝神動心了。”

“櫻花樹下埋藏了如此多的妖物、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笑面青江沒有等村長回答，也沒有看向自己的同伴藥研，只是擡首看向夜色裏依舊靜靜綻放的花樹，輕笑一聲：“最簡單不過的震懾作用。這裏有一個比所有妖怪都要強大的妖怪罩着，所以別不長眼的來搗亂，不然就拿你去填花肥……呵呵，比外表看上去有魄力也簡單粗暴多了的家夥呀。”

“這數月來連續發生多起妖怪屠村案，基本都在這個村子的附近，然而附近只有這個村子連一起騷亂事件也沒有發生。我推測就是這個上一任的強大妖怪留下來的氣息起到了保護作用。”黑發的少年模樣的刀劍付喪神藥研補上笑面青江未盡的話語。

“不是京上的大人們……？”老人瑟縮着，嘴唇蠕動着。

笑面青江聞言，笑彎了眼睛：“至少在我知道的範圍裏，能有這番本事的人類還要幾百年才會出生。”

“但是、但是……”老人的聲音越來越低，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他卻想要把自己更深更深地埋進黑暗中一樣，蜷縮起了身子，“他、殺了……對、殺了、我的阿大。那孩子、明明那麽喜歡他的、卻被他殘忍地殺害了……”

藥研擡頭看了笑面青江一眼，得來笑面青江一個多情的媚眼，然而那彎起的眉眼間卻沒有更多笑意，總是笑着的刀劍男士這麽回：“這點我可無法輕言幫他辯解，也許殺多了妖怪，也想殺個人試試手？畢竟那可是妖怪（鬼）啊，以斬殺妖鬼為生的我（刀）怎麽會懂他們的腦回路呢？”

藥研的回複是一個白眼。在繼續盤問了似乎失去理智和鎮定的村長一些問題，發現他對于目标人物清君确實沒有更多的了解後，刀劍男士站起身。

感覺到那小小的黑影離開了能将自己覆蓋的範圍，已經逐漸低下頭做完全馴服狀的老村長微不可聞地松了一口氣。他有些晃神，老花眼裏影影綽綽地看到面對着的土地上的尖銳石子、自己扣在泥土裏變黑的指甲、髒兮兮的華服衣擺，還有幾滴不知道是汗珠還是眼淚的水漬。

恍惚間，似乎回到了幾十年前的那個上午。

他也是這麽跪在了迎着晨光、踏着紛飛櫻花而來“神明”面前、求他垂憐。

然而迎來的卻是幾十年無法忘卻的夢靥。

老村長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他本來就是半只腳踏進棺材裏的人，此時經過一晚心累，夜風摧折，身體已經像将折的枯枝一樣發出哀鳴了。

然而總是如此惡劣的“神明大人”們卻不肯輕易放過他。

“換個話題放松心情吧，那麽接下來我們來說說……”

“關于這個村子、不、這附近的所有村子、啊不不……是這片京都腳下——”

——人類販賣守護神明

——或者說、販賣妖怪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