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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章

王沐浴着鮮血回營帳的時候，軍中的氣氛還是低沉的。

雖然及時止損，修複了被法夫納破壞的營地，但是最重要的人卻沒追回來。王本來率了精軍準備突襲，結果那張惹人恨的面龐竟然再次帶着龍群出現，甚至實力比兩軍第一次交戰時更甚！之前在龍群前，只有亞瑟王有一戰之力，現在多了個奇怪的黑铠騎士喬治，但也無法起什麽作用，雙方僵持了許久，在亞瑟王黑着臉下撤退令的時候，龍種也同時收了手悄然撤去——但是率領龍種的那家夥卻用讓人厭惡的嘴臉狠狠地嘲笑了一番無奈的不列颠軍。

“可惡！”一位騎士狠狠地砸了一下圓桌——某位城主按照亞瑟王傳說裏的圓桌制造的圓形會議桌，雖然完全不及傳說那般巨大神聖，但王依舊十分珍惜地拿來當了現在的會議桌，“那魔女的魔力根本就是無底洞！邪惡的龍砍下一百頭就會增殖一千頭！這還如何作戰？”

“閉嘴！”随侍在王身側的艾紮克騎士皺眉怒斥，“明明還有作戰的能力，自己卻率先退縮當了膽小鬼嗎？虧你身為王的騎士，卻忘了騎士高貴的榮耀，落入龍的圈套，成為他們爪子下的玩物了嗎？”

那位發言的騎士黑着臉坐下了，但是他的發言并不是他一人所想，圓桌上的氣氛沉了下去，所有人都在壓抑着不安與焦躁。

有一個人低聲地說：“但是我們還有勝利的希望嗎？”

剛剛那麽高聲怒斥的艾紮克，卻也沉默了，臉上也顯出了疲憊的神态，但他依然背脊挺直地站在王的身後……

漫長的作戰，愈加愈多的傷亡，和沒有勝利曙光的戰争……能消磨任何一個人的意志。

連王也不可避免……那個王沒有如往常一樣對着自己的騎士露出寬容溫暖又堅定的笑意，他的金發上甚至還黏着血污，碧色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層薄霧，自回營帳後便一直陰沉着臉一言不發。

艾紮克擔憂的目光已經掃過他身上好幾遍，但都沒有得到王的一個青眼。

終于在聽到這句喪氣的心裏話後，王擡起了霧沉沉的眼睛，他的聲音悶重的宛如雷雲裏即将落下的雷：“我會帶來勝利的。”

第一次說話聲音有點輕了，迎着衆人或不安或不信或絕望的眼神，王慢慢地站起了身，高聲重複：“我會給你們帶來勝利的！”

“那是我身為亞瑟王的職責。”

将圓桌上的騎士們的疲态與向往一一盡收眼底，王閉了閉綠色的眼睛，再次睜開時，那裏面宛如凍結了綠色的冰，只有勝利的意志是敞亮的吓人。

“——必要時刻，我将使用聖劍，将誓約勝利帶給不列颠。”

這句話，讓之前還躊躇着的人們的臉上忽地都炸出了極為燦爛的向往神色來。

衆人注視着主位上的王——身後高懸的黃金劍鞘。

那是亞瑟王誓約勝利之劍的劍鞘。誓将永恒的勝利帶給自己的國家。

那凝聚了無數人希冀的劍鞘黃金般美麗，明水般高潔，宛如星子投入人的眼中，在圓桌騎士們的眼中再次續上了對勝利的本能渴求和繼續戰鬥的願望。

——但是只有一個人，他的眼睛是無法窺視的。

黑铠的騎士站起了身，于是衆人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這時人們忽然發現，這個騎士背脊挺直的模樣有幾分肖似王。在所有人都不免陷入低迷的現在，只有他和亞瑟王的身上，還殘留着不被撼動過的鬥志。

王的視線也移到了他的身上：“騎士喬治……”

“我也向您保證，必将将您的妹妹救出魔爪。”

提到被擄去的少女，在場人的神色又深重了一分，雖然有些過于親近俘虜的嫌疑，但那位純潔的少女正如開在戈壁灘上的一朵鮮花，讓久未歸家的騎士們想到了自己家鄉的戀人、女兒、姊妹，是這鮮血中唯一的珍貴Lady，此刻卻深陷魔爪，不知會遇到什麽對待，這是紮根在騎士們心中的一根刺，提醒着他們他們是如何的失敗，連一個女孩都保護不好。

就連他們都如此心疼了，可想而知身為親哥哥的黑铠騎士該有多麽懊悔自責。雖然黑铠騎士平日裏因為目中無人又過于強大不怎麽受待見，但是此時卻收獲到騎士們純粹的同情與安慰的情感。

但黑铠騎士卻全然不如衆人想的那般苦惱自責或者憤怒，他實在……太平靜了。

“您無須自責。吾與舍妹自小便心心相印，能感知對方的安危。舍妹暫時是安全的。”黑铠騎士的手無意識地摩挲着身側那柄樸實無華的大劍劍柄——雖然軍中的人給他重新配了個劍鞘，但是那柄劍也不可避免地變得傷痕累累了，但是那藏在黃金劍鞘中的劍，卻是完好無損的。

黑铠騎士注視着主位上的亞瑟王：“比起舍妹，更讓人擔憂的是您啊，王。”

“您是否太過逞強了？”

藤丸立香除了感覺身上有點冷，自己還有點喘以外，一切安好……哦，只是腳還有點酸。

不知道跟着那些如螢火河流般發着淡光的人群多久，藤丸立香終于發現前方的速度慢了下來。吸了口氣，藤丸立香加速度沖了過去——

在不小心撞上一個人，卻沒有被撞飛，只是從他的身體裏穿過的時候，藤丸立香還有點懵，“對不起”還沒有說出口，從地上掙紮而起的藤丸立香就看到了讓她永生難忘的一幕。

那個被她撞到的“人”是個中等體型的花匠，藤丸立香能看到他略微含着細紋的眼角，褐色的琥珀一樣的眼睛，明明是如此清晰的面容，卻像是虛幻的泡影一樣，被藤丸立香撞到後，那散發着淡淡螢光的身形就像被孩子戳破的肥皂泡，無聲地“啪”的一下，分裂成乳白色的光點，點點螢火般散開在藤丸立香的眼前，順着人群的前方駛去。

藤丸立香愣愣地追逐那些光點而看去，卻看到了令人驚訝的一幕。那本來人頭熙攘的遠方像是正值夏日深露，升起了如天上落星一般的螢火，那數量實在太多，在這夜裏看上去就像從天上落下的銀河一般。

“在消失？”藤丸立香忽的加快了腳步，她心裏有個預感，這樣的殘忍又夢幻的景色的前方，就是她此行的終點。

她前方擁擠着的人群實在太多了，藤丸立香一開始猶然記得躲避着，說句“讓一讓”，後來身子穿過了更多的幻影，微涼的觸感後，是更多的螢火自眼前飄散，輕輕吐一口氣就能飛的很遠，像是蒲公英，又像是肥皂泡一樣，有一些球狀的熒光觸到了藤丸立香的肌膚，不知是不是被夜風吹了太久的緣故，居然讓藤丸立香覺得有些許溫暖。

那些熒光夢幻又美麗，卻也阻擋了藤丸立香的視線，藤丸立香不知自己行進了多久，不知自己撞碎了多少泡影，忽的聽到了如夜露一般清涼的聲音：“到此為止，請回去吧。”

藤丸立香猛地頓住了腳步，雖然她已經不再莽撞地前進了，但處在她前方的“人”，或者說泡影，彷如碰上了什麽屏障一般，也消融成夢幻的光點，在那光點輕飄飄地散去後，藤丸立香看到了一條淺淺的溪流，那些泡影正是踏入了那并不寬闊的溪流後，便消散成光點的。藤丸立香燦金暖陽的眼眸在點點螢火中穿梭，終于看見了一點燭光。

那位女仆小姐正提燈站在這條并不寬闊的溪流前，就像怕溪流沾濕了自己的裙角一般，并沒有和自己身邊前赴後繼渡溪的夥伴一樣，只是安靜地站在岸邊。

藤丸立香本來以為她是在呼喚自己，正迫切地想往女仆小姐的身邊趕，想問問她這裏是哪裏，這樣的景象是什麽原因，卻眼尖的看到女仆小姐的對面……那溪流的對面有一團黑色的人影。

與熒光點點的此處不同，那邊是黑漆漆的一片，若想要看清彼此，只能借助這漫天微弱卻切實的螢光。

藤丸立香頓住了腳步，将白色睡袍的兜帽翻起，遮住了自己過于豔麗的頭發，白色的絲綢在月光下浮了一層流光，這使得藤丸立香看上去同周遭的那些泡影極為相似。做好這一切，藤丸立香放緩了步速，慢慢地接近女仆的身邊。

越是靠近，看得便也越清楚。

女仆小姐果然不是在對藤丸立香說話，藤丸立香也在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借着女仆小姐的燈光，看到了溪流對面的人影，那有些眼熟的面容讓藤丸立香詫異……

結束了短暫的會議，偌大的圓桌上只剩下亞瑟王和艾紮克騎士二人。

由于王在會議上提出了将為不列颠使用聖劍的決定，而感到無比榮幸而都快淚流滿面的艾紮克騎士好歹還記得自己的要務，沉下臉色進行只屬于王和他的短暫報告：“我軍第三次招募士兵人數兩千人，整合軍隊後總計戰力一萬一千三十五，在一期十五天的戰役後，軍隊總計戰力五千六百零八。其中六成折于與法蘭西的戰役，兩成傷重喪失戰力，剩餘的，和以前一樣……不見了。”斟酌了一會兒，艾紮克使用了比較相似的措辭。

亞瑟王揉了揉眉心：“剩下的兵士對此有疑惑的嗎？”

艾紮克沉默着搖了搖頭：“除了王的心腹和已經知道情況的老兵以外，目前暫時似乎沒有人察覺。在下之後将其作為逃兵處理……”

艾紮克的話被亞瑟王打斷了。

王的綠眼睛在燭燈下像是漂浮了死屍的潭水，什麽情緒缭繞在那綠湖裏：“不能這麽處理。他們都是為了不列颠戰鬥到最後一刻的忠實的士兵，不該抱着逃兵的身份被人恥笑着消失……他們為不列颠犧牲了，應對其家屬分發撫恤金。”

艾紮克騎士從來不會反對王的心意，在王的注視下，深深地點下了頭：“是。”

“然後就是，關于第四次的士兵招募……”

“不用了。”王打斷了騎士的話語。

騎士驚訝地擡起頭，燭光在王深綠的瞳孔中燃燒着，就像将什麽東西作為燃料燃燒了一般熾烈。

“已經，不需要無謂的犧牲了。剩下的，亞瑟王會做出了斷。”

燭火在風中扭曲了一下，發出噼啪一聲，王和騎士都未注意到。

值班路過亞瑟王營帳前的騎士疑惑地看着手中搖晃的燭火燈：“今夜可是無風夜啊？”

無形的風一絲一縷得散開，露出下方黑色的铠甲的形态，騎士沉默得眺望戰線的方向，那裏有他熟悉的人。

老人的眼睛在常年的海上生活中鍛煉地鋒利，這使得他能在絢爛的螢火河流中一眼捕捉到女仆小姐，雖然這也有女仆小姐的打扮與周遭不同，又在漫天冷綠中舉着一盞橘色燈光的緣故。

他今晚打扮得很精神，白日街頭落魄乞讨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僞裝。格子的外套，洗的發白的卻燙的筆挺的褲管下，是一雙精心擦拭的牛皮鞋，就連頭發，都精心地抹上了油。

他站在溪流那方，帶來的提燈早已燃盡了油，被擱置在腳邊，因此他此時只能借着漫天的熒光看清朝思暮想的人兒的面容，看到那魂牽夢萦的人時，眼淚浸潤了他的眼眶：“艾麗安，我……爸爸來找你了。”

“請回去吧。”但是那無情的人兒隔着淺淺的溪流，面色在明暗裏看不清晰，聲色又那麽冷，就如同在與陌生人講話一般。

老人嘴角的笑容僵住了，他不安地搓了搓手，如犯錯的小孩子一般，眼神卻依舊滿是希冀地看着提燈的女仆小姐：“艾麗安，你在那邊還好嗎？爸爸很好哦，現在每天都能吃飽了，雖然沒有海了，但是……但是在亞瑟王的軍隊裏找到了謀生……”

“……所以啊，家裏，已經不缺錢了。艾麗安，回來吧。咱們不去法蘭西了，回來吧，回不列颠來吧，回爸爸身邊來吧，好嗎？”

提着燭燈的女仆安靜地伫立在溪流邊，看着對岸哭泣的老人，她提了提裙擺，但是鞋子一沾到溪流的水便同周遭一般的化為光點，于是她又放下了裙擺，在老人重新擡頭看過來時，女仆看上去就和剛剛沒什麽差別，依舊精致冷漠的像個人偶，無動于衷地看着他的眼淚。

藤丸立香咬唇，身子前傾，擡起腳步：“Nv……”

話音未落，就被一只大手捂住嘴。

“別過去。”

伴随着與清冷的夜相比低啞厚重許多的嗓音，藤丸立香被擁進一個溫暖的懷抱，毛絨絨的披風将她裸露的臂膀都裹進讓人想要舒嘆一聲的溫暖中。

“就這麽看着。”

藤丸立香望着那遙遙相望，明明只隔着一條不深的小溪，卻無法觸碰彼此的人。

女仆小姐望着低頭啜泣的老人。

直到最後，她的回複都沒有改變。

“請回去吧。”

“……爸爸。”

伴随着微不可聞的嘆息，嚴肅的女仆小姐的臉上，流星劃過，花兒綻放一般地勾勒出一個淺淺的笑弧，然後，就像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樣，模糊成虛幻的泡影，最後，也融入了點點的螢光裏。

一陣夜風吹來，将這些夢幻的螢光吹過溪流，将這些被束縛在這片土地太久的思念，一同吹往了故鄉。

【一位父親曾這麽對他的女孩說，人死後便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好讓地上的人望着思念。母親就是天上星的某一顆，永遠會在天上守望她和他。

女孩想了很久，說，既然媽媽已經成為天上的星辰，那麽她死後就不想變成星星了。

“就算變成了星星，我也要當能從天上回到爸爸身邊的星星。”

男人笑着問為什麽。

女孩撲到父親的懷裏。

“因為如果在那麽高的天上，爸爸就算架了梯子也碰不到我，就算乘着漁船也追不上我吧？”

“爸爸如果找不到我的話，會哭的吧？因為爸爸是個愛哭鬼嘛，媽媽變成星星的時候，就哭了很久很久……”

“我不想爸爸再哭了。如果有一天，我比爸爸先一步成為了星星，也一定會回來找爸爸的，那個時候……爸爸一定要找到我啊。”】

在那乘着夜風飄飄悠悠飛往天際的螢星裏，有一點雪粒般純潔的光落在了老人的掌心，老人看着那點光，像怕把它捏碎一般，輕輕地捧着，湊近了臉頰。

明明是那麽微小的光，卻帶着讓人懷念的溫暖，輕輕的，像是落在臉頰的一個親吻。

“爸爸按照約定找到你了，艾麗安……”

就像得到了出發的訊號，光點飄飄悠悠地浮起了身子。

有一滴眼淚落在了光點上，與光點的溫度相比，這滴眼淚太過灼熱，與光點的重量相比，這滴眼淚太過厚重。

但是這最終還是沒有打擾光點飄飄悠悠地離開溫暖的掌心，與漫天的螢光一起，回到天上，去做一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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