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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章

三七章

做了一個夢。

為何如此确定那是夢呢？也許是因為目之所及與自己熟知的時代，與自己認識的那個人，相差太遠了吧。

夢中的吵嚷是隔着水霧，按下0.5倍速鍵後，滑稽再現的鬧劇。

但是火焰的熱度卻那麽真實。

不知道自己具體身在何處，周圍的人們像是中世紀歐洲畫作裏熙熙攘攘湧出來似的，就像那副著名的路易十六被斬首圖一樣，黑壓壓一片的人頭都盡力地擡得高高的，為目睹那即将受刑的人。

人群忽然安靜了一瞬，轉而爆發出更大的嘈雜，是受刑者來了。

站的位置地形不太好，歐洲人的體型又普遍較高，最後只能勉強地在人與人之間拳拳縫隙裏窺視着一步步走向刑臺的死刑犯。

看到了白色的囚衣，鐵制的腳铐落在地上摩擦出叮叮當當的聲響，很奇怪，明明周圍那麽吵鬧，那刑犯衣角摩擦的聲音卻像是鑽進耳蝸一般清晰。

能聽到呼吸的聲音，粗糙的麻料摩擦發出的沙沙聲，沉重的腳铐卻沒有讓他的步伐變得遲疑——他不像是一個即将迎接死亡的囚徒，更像是走在即将被嘉勉的莊嚴之路上。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的腳步頓了一下，又被看押的士兵粗魯地推搡了一下，只得繼續前進，而沒能聽清那人之後的話語。

人群更加騷動起來，看押的士兵小隊無奈地擔當了維護制安的作用。

退後——退後——

人群如潮水般往路兩旁散開。士兵銀亮的槍頭在日光下刺眼得讓人流淚。

但是你卻看到了——在混亂的人群與那冰冷的鋒芒之間，看到了那仿佛被陽光眷戀親吻過的金發。

在獄中沒能好好打理的頭發已經很長了，被他用稻草杆束了起來。他的脊背還是挺得筆直的，在鄉野中自由奔跑成長的少年人的軀體像是楊樹一樣堅韌，他的頭昂着，像是在注視着什麽很遙遠的東西，留給人們的只有他的背影。他卸下了銀色的铠甲，穿上了均碼單薄的囚衣，肌肉安靜地蟄伏着，人們才發現，他原來甚至是略顯纖細的，還是一個沒有完全褪去青澀的少年人。

明明人們一直注視着他的背影，卻在今天才恍然發覺這件事。

是了——人們總是注視着他的背影，不管是在戰場上，還是此時。而他也一直注視着前方，盡管等待着他的已經不是勝利，而是死亡。

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在喊，快去呀，去他的身邊去！不要只是注視着他的背影了！于是身體自顧自地行動了起來，肌肉繃緊着，牙齒咬得咯咯響，手心因為用力攥緊，被手中的硬物戳出了血一樣的紅痕。

潮水一樣往後湧的人群中，你是唯一一個逆流前進的。

然而這速度還是太慢了，那個人已經越走越遠了，他的金發像是下一秒就要消融在這陽光裏似的。

淚水忽然湧了出來。

有很多想說的東西。

啊啊，不要再往前走了，不要再往前走了！

“請停下吧……請等等我呀！”你的泣聲微弱，卻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一樣響起在這吵嚷的人群中。

不知道是誰推了你一把。

可能是一只手，也可能是兩只手，或許是十只手。那些手像是卷起的浪花，一點點，一點點，将你往前推去。

像是上帝保佑一般，你穿過了士兵的死角區，成功地，來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腳步終于停下了。

他沉默地看着你——這個被淚水模糊了視線的你。他的眼睛像是凡爾賽湖一樣湛藍，溫柔地像是能包容一切的污濁與罪惡。

士兵們發現了你這條漏網之魚，懊惱之餘向你粗魯地伸手。卻被他攔住了。只是一個眼神和一個手勢，士兵就真的停住了。

他的視線又挪了回來。

他在看着你。

他在等你說話。

然而你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很想帶他離開，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手心傳來的刺痛提醒了你——

你被推回到人群中央，再次成為人潮中的一滴。那個人的前路是那麽清晰，你甚至無法改變他行進的方向。最後你能做到的，只是給予他一點最微小的饋贈——

“謝謝你。”但是收下那連饋贈都算不上的簡易禮物時，那雙凡爾賽湖一樣的湛藍眼眸中就像灑下了一片陽光，盛滿了最簡單純粹的喜悅——

他已經被綁在了刑罰柱上，一圈又一圈的鐵鏈，像是要将他的靈魂也一起綁起來扔到地獄去一般。但他的臉上卻是平靜的。那一圈又一圈纏繞着，近乎叫他窒息的鐵鏈，似乎都不存在他的眼裏。

他雙手交握在胸膛前，銀十字架在他的手中一閃而過星輝般的光芒。

他還在祈禱，向着敬愛的天父，用着你送給他的十字架。

他的十字架早在入獄時就被奪走了，人們說他是妖言惑衆，借用上帝之名行騙的罪人，不配擁有十字架，不配向上帝忏悔自己的罪。

在沒有十字架，無法聽到神音的日日夜夜裏，他有沒有委屈過、害怕過、憎恨過？但這點你已無從得知。

你只看到，他在受刑的恥辱柱上，垂首祈禱的姿态，一如以往虔誠。

火燃起，豔紅的流着腥臭涎水的火舌，将他的身形吞沒了。

太快了，火勢漲得太快了，就像一片白紙落在火中一樣頃刻灰飛煙滅，還讓那可怕的炙熱愈演愈烈——

藤丸立香神經質地顫栗了一下，蘇醒了過來。清晨清冽的寒風吹拂過藤丸立香的面頰，只一瞬，就被往上挪了挪的鬥篷再次遮掩住了。

這時藤丸立香才發現自己正縮在一個厚實的懷抱裏，毛絨絨的披風像是圍脖一樣将她裹得嚴嚴實實，她的頭頂上也抵着一個重物。察覺到少女醒了，“重物”便也開口說話了，低沉的嗓音像是沉默的水流，慢慢地澆築下來，占據藤丸立香的耳朵。

“你可真能睡啊，在法夫納的背上還有閑心打盹兒。”

懷中的少女沒有回話，像是還在迷迷怔怔的夢游狀态。半晌，只是把自己往身後從者的懷裏更縮了縮。

小小的一團，像是尋求撫摸的幼貓。貞德.ALTER因為這樣奇妙的聯想，心情變得十分愉悅起來，也不在意藤丸立香把他當免費司機加靠墊的事了，頗有耐心地開口：“還要再看一會兒嗎？”

藤丸立香這才像是回過神一樣，視線下移，穿透法夫納的黑色鱗甲，穿透棉花糖絲般的雲朵，地面的形狀像是畫卷一般在眼前展開。

果然啊……藤丸立香閉了閉眼。雖然之前隐隐有了猜測，但眼見才是實，确定了猜想後，那顆七上八下的心本來應該被安撫下來才對，但是心裏的某一處卻仍在叫嚣着不對勁，有哪裏不對勁。

在從者不滿地小動作奪取注意力後，藤丸立香被迫打斷了思路。最後只能把這點不安歸結于“自己能想到的，亞瑟.ALTER應該也能想到，所以大家實際上還是在同一水平線的”上。

于是便不再多想。

禦主示意自己已經确認完想确認的東西後，從者便操控着法夫納飛回陣營。

藤丸立香俯視着陸地越來越接近，屬于法蘭西的那一方陣營黑壓壓一片，慢慢地，從一片黑色的色塊逐漸清晰成一片黑色的小圓點，最後，逐漸擴大到能清晰地看到那昂揚的龍角，清晰地聽到那震耳的龍吟為止。

——龍群，等待着、等待着作戰開始那一刻的龍群。

雙足飛龍暫且不提，身量與亞瑟ALTER初來這裏斬殺的那條惡龍相當的，便有不下百來頭。

而這些饑餓的龍群，只聽藤丸立香身後的從者一聲令下，便會掙脫束縛，瘋狂地碾壓敵境。

這簡直是一場沒有疑問，注定勝利的戰鬥。藤丸立香垂下眼眸。人類的精鋼再鋒利，也無法抵擋龍族的先天優勢。就算延長為持久戰，消耗更大的也只會是人類（英格蘭）一方。

除非……有能在一息之間便解決戰鬥的方法（寶具）。

藤丸立香沉着眼眸，她是知道的，對面的陣營裏，有一個“人”，因為曾經對抗巨大魔獸與魔龍的偉績，得到了這事跡升華而成的寶具，如果是那個寶具的話，一息之間将整片龍群蒸發也不是沒可能。

只是……藤丸立香撫摸着手背上的令咒，最後一劃令咒，就算是他，應該也沒有再次爆發出寶具的魔力儲存了，更何況，能将這一片龍群悉數解決的光炮，也一定遠遠超過一道令咒所給予的魔力量。

這點亞瑟ALTER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才是。

像是發覺了禦主的走神，稍微聯想一下，貞德ALTER便了然地将下巴擱在禦主暖融融的頭頂蹭了蹭：“你放心就是，我一定會贏的。”

藤丸立香撫摸着垂落到自己肩膀上，那與自己豔麗發絲截然不同的銀白頭發，冰冰涼涼的，也與記憶裏那溫柔的璀璨陽光一般的頭發不同了。微微嘆了口氣，藤丸立香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敵方陣營畢竟有着擁有對龍寶具的亞瑟王。

怎料從者聽了這話，卻嗤嗤笑了起來。

“那家夥放不出寶具的。”

藤丸立香抓着貞德ALTER鬥篷的手指微微用力，留下了一個無法輕易抹平的痕跡：“為什麽這麽說？”

貞德ALTER的嗓音帶着堕化後便如影随形的惡意：“他不敢放出寶具的。”

“禦主，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這次我本來是以被厚望的貞德的身份召喚出來的？”

“雖然是個贗品，但我好歹也承襲了他的RULER職介。”說到這裏，貞德ALTER譏笑了一聲，“我這雙眼睛啊，可是最會分別真貨和假貨的區別了。”

“那家夥，無疑是我的同類。”

……或者是，更為過分的存在。

做了一個夢。

為何如此确定那是夢呢？因為所“見”到的應是只存在于幻想鄉中的烏托邦。

視野所及，繁花似錦，天空澄澈得像是倒懸的鏡湖，缭亂百花色似乎将天際也染上浪漫的玫瑰紅。

陽光暖融，綠草如茵，草木的氣息帶着濕潤的清爽味道，溫柔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時，像是回到了那個春日躲懶的午後。

夢中的自己開始漫無目的地游走。

在水澤旁看到了戲水的妖精，扶着的大樹褐色的樹皮上爬蟲慢慢爬了幾步，森林深處傳來了野獸的吟叫，卻不會叫人害怕，因為這也是屬于這處的一部分。自己也好，野獸也好，鮮花也好，陽光與星辰也好，在這似乎恒久不變的地方，都被平等地接納了。

但是風景再美，也該有個終點了。

腳步停下來。

因為終于找到了——

在那純潔之花盛放的地方，金發的王者安靜地沉睡着。

鮮花開在了他的頭顱上，藤蔓纏上了他的寶劍。他沉睡已久，只待臣民殷切的呼喚，似乎便能立刻從長夢中醒來。

但是我知道，他已經醒不來了。

法蘭西的惡龍軍團從清早開始便在戰線前聚集盤旋了，聲聲龍吟比最響亮的軍號更讓戰士們神經緊繃，熱血沸騰。

他們的铠甲擦得銀光閃閃，上面的創痕便是他們的勳章。他們列着隊，翹首以盼，等待着他們的領軍者前來，帶領他們踏上這最後一場戰役的征程。

重铠的聲音似乎踩踏在了所有人的心尖上，兵士們望着他們戴上頭盔，全副武裝的王，盡管見不到他的面容，但是那從不離身的黃金寶劍便證明了他的身份。

在王者的位置上，才能感受到，眼神也是帶着熱度、帶着聲音的。将士們的眼睛聚焦在了王的身上，沉默着，卻無聲叫嚣着，只要王一聲令下，便騎上戰馬，去與那龍鱗鐵爪戰到不死不休！

王沉默地拔出了劍。

——這是他第一次拔出了象征着王權的聖劍，在衆人面前。

但是在所有人即将把呼聲脫口而出的時候，王令卻冰冷地下達了。

“此次戰鬥我将孤身前往，衆卿退守後方，務必守住邊城和城中子民。”

不敢置信，疑惑，憤怒，委屈，擔憂……所有的心聲嘈雜地彙在一起，便是王近身守護騎士都一臉震驚地凝視着全副武裝的王者。

但最後，王用聖劍鋒利的冷芒斬斷了所有的噓聲。

“聖劍只聽從于不列颠之王，王令、即是不列颠的意志！”

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