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 17 章

一回生,二回熟。

到了第三回都不需要做心理準備,高傲的兇獸開始在裝可憐這件事上得心應手,漸入佳境。

“小時候的事,我不記得了。”伏商低下頭,“我……害怕被人發現,怕他們打我。只有天快黑的時候,才會蒙上臉進城換東西。”

嗯,梁渠一族絕不低頭,和他現在跟人類虛與委蛇一點不沖突。

一切都是為了複仇大計。

少年的臉被鬥笠掩去大半,看不見表情,只露出一個微微繃緊的下颌,和半截修長後頸。

姜朝眠莫名嗅到了委屈的氣味。

他忍不住歉疚起來,開始反省自己對伏商的态度是不是太嚴苛了。

畢竟兩人都孤男寡男地睡過一間房了,假如對方真有歹心,自己還能活到現在嗎?而且人家為了救自己還受了傷,傷總不會是假的吧?

“沒事沒事,”他趕緊拍着伏商的肩膀哄道,決心以後都當一個好哥哥,“哥帶你玩,誰敢欺負你我幫你揍他。走,我們找個戲樓子聽戲去!”

“等……”伏商垂死掙紮一下,“失蹤……案……”

然而姜朝眠已經興沖沖去向攤主打聽好了地方,回過頭來牽他的手:“走啊,跟緊我。萬一昨天的壞人再來搞偷襲,我才好保護你。”

姜朝眠拿出特種兵旅游的氣勢,在前面走得虎虎生風。

伏商跟在後面垂着眼眸,死死盯住那只扣在他手上的玉白腕子。

他被劍捅過,被鎖鏈穿過,也嘗過噬骨血的咒釘和焚皮肉的地焰……但不由分說被人捉住手,并且還像頭牛似的被生拉硬拽拖着走,絕對是頭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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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說呢?伏商現在有點困惑。

這和他獸身時不一樣。

獸身時,他允許姜朝眠對他的所有放肆揉捏,是因為自己從中獲得了舒适感。那只不過是允許奴仆為主子服務,替他放松身體。

而現在,這種行為無論從哪種角度都說不通,沒有必要,并且充滿忤逆。

伏商覺得自己好像理應生氣,應該把那只冒犯的手砍下來,做成标本挂在人類胸前,好警告他不要再犯。

而事實上,他目不轉睛地盯了大半天,只覺得那段腕子莫名順眼,從上面傳來的體溫也令人惬意。

他說,“保護你”。

從來沒有一個人類說過這樣的話。

不自量力,狂妄自大,有一股特別的……傻氣。

伏商想起很多年前,他才出生不久,母親将他叼在口中,站在他們的洞府外,看着下面散落的大大小小的城池,星羅棋布。

幾乎每座城池都有焚香的青煙升起,倒映在他燦金色的瞳孔中,冉冉飄向他們。

母親說,那是人類在祈求他們的庇護。

伏商的眼神重新變得晦暗起來。

對,人類這樣充滿謊言和虛僞的族群,不配得到庇護。

即便得到了,也只會貪婪地索取更多……

“給。”

一串裹滿五顏六色糖漿的靈果突然戳到伏商面前,晶瑩剔透,散發着濃郁的蜜香。

“你快嘗嘗,老板說是沽海的特産,”姜朝眠舉着竹簽子,眼睛裏閃動着歡欣的光,“你把這個吃完,我再去買別的。你看,那邊還有好多小吃!”

人類這是在供奉他?

伏商沉默地接過來看了看,疑惑道:“……頂上怎麽少了一個?”

姜朝眠抹掉唇角的紅色漿汁,笑眯眯地說:“哦,我剛才嘗了一個。你別介意啊,我是用手摘下來的。”

說完小聲咕哝道:“就是太甜了,我得少吃點,抗糖可是很重要的。”

伏商:“抗……唐?”

姜朝眠擺擺手:“你盡管吃,你還年輕呢。老板……主人家!那邊的是什麽?……算了不管了,給我每樣包一袋,嗯,家裏弟弟長身體,能吃完!”

伏商拿着被他丢下的靈果串子:“……”

果然很貪婪!

沽海最大的戲樓就在街口,看得出曾花了大價錢,那些富麗堂皇的裝飾經過術法加持,歷久彌新,只是透露出一股破敗的氣息。

樓中再沒有往日的賓客盈門,冷清得像要關門大吉。

一樓的戲臺子前本是最好的位置,如今只七零八落坐了三兩桌客人。姜朝眠看了看,一個嗑着瓜子的老爺子獨自占了一桌,三個吊兒郎當的年輕男人坐在正中間,然後就是他們倆。

他選了個中間靠右的位置坐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穿着跑堂的衣服,過來給他們倒了兩杯茶水。

姜朝眠掏出一枚靈石遞給她,那小姑娘吃驚地擡頭:“公、公子,您這是要包場?”

“不不,不用,你把你們店所有好吃的好喝的都給我來一份,再給我點兩臺你們以前最火的戲。”姜朝眠說,“剩下的就賞你了。”

“好嘞,謝謝公子!您等着,阿九很快就來!”

小姑娘原先有些恹恹的臉笑起來,收了靈石,手腳麻利地把那兩杯粗茶往懷裏一揣,風一陣跑去給罕見的大客戶換茶了。

嗑瓜子的聲音一直沒停過,老爺子跟着曲調搖頭晃腦,沉醉得很,壓根沒發現來了新客人。

而正中間那一桌,為首的男人聽見動靜,轉頭看了姜朝眠一眼。

姜朝眠沒留意,他的注意力全在戲臺子上,一邊從袋子裏往外掏吃的,一邊聽得津津有味。

自稱阿九的跑堂小姑娘很快重新端了一個大盤子朝他們過來,上面瓜果水食一應俱全,食具也顯得精美許多。

經過中間的桌子時,她似乎是怕上頭的東西晃出來,刻意繞行了一些,想離那桌客人遠點。不防桌子下突然伸出一只腳,往她面前一絆——

“啊!”

姜朝眠被這驚呼吓一跳,緊接着就聽見稀裏嘩啦一大串東西摔碎的聲音。

定睛一看,那小姑娘手中的木盤砸在地上,茶水四濺,靈果滾到他的腳邊。

小姑娘倒是沒摔跤,被人扶着……不,與其說是扶,不如說是被人控制住了。

男人鉗制着她的腰,不顧她漲紅了臉在懷裏拳打腳踢,臉上笑得流裏流氣:“阿九啊,怎麽這麽不小心?要不是哥哥我好心撈你,你就要跌個狗吃屎了。看看,為了救你把我褲腳都弄濕了,今天拿回去給我洗了吧?”

阿九咬着牙,擡手猛地肘擊男人下巴,趁他痛叫時掙脫出來,“呸!下流胚子!姓孫的你等着,等我哥、我哥回來一定打得你滿地找牙!”

“臭婊子你別給臉不要臉!”男人揉着臉暴跳如雷,“要不是你哥失蹤了老子看你可憐,你以為孫哥我看得上你?等你哥回來?哈!這些人說不定早死了!你他媽現在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啊!”

男人的手才伸到離小姑娘脖子幾寸的地方,一道帶着冰霜的劍光閃過,眼看他那只多餘的手臂就要化為掉落的零部件。

不過電光火石間,他被人一腳踹了出去,頭撞在了戲臺子邊緣,慘叫也是這麽來的。

痛是痛了點,好歹手保住了。

姜朝眠一擊不成,收劍回鞘。

擋住他劍的人長了張不認識的臉,但看穿着明顯是哪家仙門的弟子,應當也是應蓬萊書院的召喚而來。

“你攔我幹什麽?”姜朝眠問,“看不見這狗東西想欺負人姑娘嗎?”

對方帶着傲慢睨了他一眼,“你就是清風門那個頂撞青禾仙君的姜朝眠吧?你自己游手好閑,請不要影響我們做正事。”

姜朝眠沒聽懂:“你的正事是指替地痞流氓撐腰?”

那名弟子一臉的“你真無知”,鄙夷道:“你懂什麽?莫阿九的哥哥失蹤,說不定下一個就是她,任何接近她的人都可能與失蹤案有關。我現在奉命盯梢,你這樣胡亂插手,只會擾亂我的視線。”

姜朝眠聽明白了。

名叫莫阿九的小姑娘是餌,他們想用她釣出幕後之人。

所以,在這小姑娘真正失蹤之前,無論“魚餌”發生什麽,這位仙門弟子都準備袖手旁觀,順其自然。

姜朝眠冷笑一聲,把莫阿九拉到身後,對着那邊歪歪扭扭爬起來的男人道:“滾。”

“我說了,你不能……”

“你也滾。”姜朝眠對那想阻攔的仙門弟子不客氣道,“就你這智商,連是不是和失蹤有關都分不清,還盯什麽梢?盯潲水桶去吧你!”

那弟子自诩出身名門正派,從沒跟這樣撒潑放刁的人打過交道,當即氣得拔出劍來,要和姜朝眠決一勝負。

可他提劍提到一半就僵住了。

因為在姜朝眠身後,那個戴着鬥笠一聲不吭的人擡起頭來,靜靜地看着他。

對方身上明明沒有靈力波動,他卻仿佛被那深淵般的眼神釘在原地,一股瀕死的戰栗直沖腦門。

很危險,會死的。他的本能在身體深處這樣叫嚣。

……

人走了,姜朝眠收起劍,轉身得意地對伏商道:“看吧,有我在,不用擔心有人敢欺負你。我會把他們都攆走。”

伏商拉了拉鬥笠:“……嗯。”

“多謝恩人!”莫阿九用手背胡亂抹了把臉,走過來就要給姜朝眠跪下磕頭。

姜朝眠吓得一把扶住她:“小事小事,阿九姑娘別這樣。唔,我剛才聽那狗東西說,你哥哥也失蹤了?”

莫阿九點點頭,低聲道:“是。”

“那你為什麽覺得……哥哥還會回來?”

姜朝眠不是故意踩對方痛處。

只是剛才旁觀她神色,他發現這小姑娘跟那姓孫的狗對罵時,說到哥哥撐腰眼中只有氣憤,并沒有什麽失去親人的悲傷和恐慌。

好像對自己的話非常篤定,而不僅僅是吓唬對方。

莫阿九聞言,卻猶豫了片刻,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哥哥不會就這樣丢下我不管的。無論有多難……他都一定會回來找我。”

說完,她對姜朝眠深深鞠了一躬,轉頭跑掉了。

姜朝眠撓了撓頭,這小姑娘的話其實沒什麽問題,可他總覺得哪裏有點奇怪。

“算了,反正有那個書院派來的傻子一直跟着她,我一個菜鳥瞎操什麽心呢。”

姜朝眠也懶得再理會,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可惜道:“好好一出戲,糟蹋了。伏商,走,我們去別處逛逛。”

“這位仙君似乎身手不太好啊。”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還伴随着綿延不絕的喀嚓喀嚓聲。

姜朝眠轉過頭,好奇地望向戲樓中另一位客人:“大爺,您說我嗎?”

老爺子吐出兩片瓜子皮:“對啊小仙君,平日裏還是莫要随便動用靈力的好,打不過喲。”

伏商眼神一寒。

什麽東西?也敢越俎代庖,教育他的仆從?

誰知姜朝眠一點不生氣,笑道:“嗨,您說得對。總有人要當廢物,為什麽不能是我呢?”

伏商:“……”

老爺子:“……”不他不是那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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