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 64 章

踏上這片空地,姜朝眠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腳下的土,質感變了。

肉眼看上去,這片黃褐色的土地似乎和剛才樹林中的沒什麽區別,但姜朝眠卻總有種踩在什麽別的東西上的錯覺。

靴底如同被某種黏稠、綿軟又虬結在一起的東西包裹住了,随着腳下動作微微起伏,讓人有點反胃。

像踩着一堆腐爛的豬肉。

姜朝眠深呼吸兩次,努力催眠自己這些都是錯覺,走到那地低矮的籬笆牆外,禮貌地朗聲道:“巫醫大人,在下是來求醫的。我家弟弟身體不适,可否請您随我走一趟,替他診治一番?稍後我定會奉上豐厚診金,以報答巫醫大人的大恩大德!”

簌簌,簌簌——

木屋中依舊鴉雀無聲,但木屋上空漂浮的人形物體卻不安分地抖動起來,發出奇怪的聲音。

突然間,其中兩只“氣球”猶如活了過來,一個漂移,猛沖到了姜朝眠面前。

姜朝眠的手死死抓住流霜,用光了這輩子所有的自制力和勇氣,才勉強沒有抽劍砍掉這玩意兒然後拔腿就跑。

現在離得近,他終于看清楚了,面前這兩具氣球一樣的東西,果然就是人的屍體。

不知道主人用了什麽方法,将這些屍體做成了空癟的褐色幹屍。它們的面皮皺成臘肉,嘴巴張成橢圓狀,兩只眼眶裏的眼珠子不知去向,兩張臉上六個黑洞直直地對準他的臉。

其中有一只還歪了歪頭,仿佛在表達自己的疑惑。

姜朝眠:“……”

姜朝眠屏住呼吸,竭力裝出一副平靜的模樣,目視前方。

幹屍氣球看了一會兒,搖搖晃晃被線牽着重新回到房頂,籬笆牆随後悄無聲息地自動打開了一個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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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朝眠呼出一口冰涼的氣息,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冷汗,走進去。

木屋門前的兩根柱子上盤着兩條手臂粗的青蛇,見到他走過來,青蛇探頭輕輕銜住門環一拉,門開了。

裏面沒有燈光,也沒有聲音,就像剛才兩具幹屍的眼睛和嘴巴,黑洞洞地等待着他。

姜朝眠踏進黑暗中,強自鎮定地朝前方鞠了一躬。

“巫醫大人,可否請您跟我往客棧走一趟,替我弟弟看診?”他重複了一遍。

屋中驟然亮起兩朵藍瑩瑩的燭火,燭光交彙處,站着一名身着黑袍黑裙的女人,她的面上覆蓋着一張碩大的鬼面,頭頂兩柄鋒利的彎角。

“你準備付多少診金?”女人的嗓音居然出乎意料地年輕脆亮。

她甚至沒有問姜朝眠,你弟弟生了什麽病。

姜朝眠把随身攜帶的乾坤袋拿出來,倒出裏面所有的靈石,捧在手心。

“如果這些還不夠,您只管開口。只要您能救我弟弟,要什麽我都會盡力滿足,”姜朝眠鄭重地承諾。

女人沉默片刻,倏地瞬移到姜朝眠跟前,那鬼面赫然與他貼臉。

咕咚。

姜朝眠的喉結狠狠滾動了一下,仍舊維持着一動不動,目不斜視。

“修仙者的氣味,”女人說。

姜朝眠:“……是。”

那鬼面稍稍側開一點,朝向門外停頓了一下,爾後鬼面下的聲音說:“我要外面那人的命——”

“還有你的。”

砰!

伴随着一聲巨響,等在門外樹林中的小永驚愕地發現,剛進去不久的姜朝眠揮着一把劍飛出來,緊随其後的是黑袍鬼面的巫醫。

盤在門柱上的青蛇,房屋上飄蕩的幹屍氣球,還有空地上将将拱出土來,幾乎有半個小孩兒大的數只金蠶,一窩蜂地瘋狂撲向半空中的姜朝眠。

姜朝眠左手掐訣,右手流霜一豎,一道粗壯雪亮的碧色劍光沖天而起,唰地掃蕩出去,為他掃出一條生路。

“大哥哥!”小永在樹林邊大喊。

姜朝眠發射完第一輪沖擊波,邊往外飛邊憤怒地對那鬼面女人破口大罵:“變态!你算個屁的醫生啊!怪不得要藏着這種地方不敢見人!”

巫醫冷哼一聲,雙手做了一個怪異扭曲的姿勢,身前兩條青蛇驀地周身泛起白光,宛如兩條青色閃電一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朝他疾射而來。

姜朝眠正想舉劍抵擋,一個小小的身影突然闖了過來,嘴裏喊着“大哥哥小心”,張開雙臂攔在他的面前。

姜朝眠瞳仁猛地一縮。

此時繼續出劍,必然會把小永一起劃傷。

時機轉瞬即逝,姜朝眠只能快速收起劍,再一把将小永抱到身後,任那兩條青蛇的尖牙刺入自己的手臂。

刺痛傳來,他悶哼一聲,咬牙從身體中迸出一道靈氣,将那青蛇震落,然後抱着小永禦劍而起,朝外面飛奔,不敢再戀戰。

一刻鐘後。

姜朝眠在離王氏客棧不遠的地方跳下劍,踉跄了幾步,被跟在身後的小永一把扶住。

小永滿臉焦急,嗚咽道:“大哥哥,你沒事吧?!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為了救我,你也不會受傷!”

姜朝眠劇烈地喘息幾口,只覺得受傷左手所在的整個左半邊身子都變得麻木遲鈍起來,但又不是全無知覺,在那種麻痹中還藏着絲絲縷縷的痛意。

糟了,那蛇不會還有毒吧?

看那顏色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噓,小永,小聲些,已經很晚了,”姜朝眠喘着粗氣,制止小永再繼續大聲哭喊,免得這城中萬一還藏着其它變态,又給引了出來。

“我沒事,不必跟我道歉。你回去吧,我得……我得先回一趟房間,看看我弟。”

小永抹了把臉,小聲說:“可是巫、巫醫不肯來,怎麽辦呢?”

姜朝眠閉了閉眼,壓下心中的焦躁道:“那你再幫我想想,這城中還能找哪一位,靠譜的醫仙。”

說完,他沒再管小永,徑自飛身上了客棧二樓的房間。

房間裏,照明符在角落發出幽幽的微光,結界固若金湯。

姜朝眠半邊身子發麻,控制不好自己的行動,一路不小心撞了好幾回桌椅,發出嘭嘭的聲音。

他心想,還好伏商如今昏迷不醒,否則吵醒病人可是大罪過……

“哥哥?”

伏商的聲音乍然在屋裏響起,姜朝眠猝不及防,左腳絆右腳,直挺挺摔向床的方向。

落入一個高熱的懷抱。

姜朝眠反應過來,欣喜道:“小伏!你醒了!?”但馬上又察覺出不對:“你身上怎麽這麽燙??發燒了嗎?”

在姜朝眠的催動下,照明符将整個房間徹底照亮,伏商半躺在床上,面色雪白,正擰着眉頭,動了動鼻尖。

姜朝眠撐坐起來,想要伸出右手去摸一摸他的額頭,卻被伏商強行扣住往身前一拖。

“你身上怎麽有血腥味……”

伏商的視線循着氣味,落到他的左手臂上,四個血跡斑斑的窟窿赫然在目。

姜朝眠條件反射地往後一縮:“沒有,我……嘶,疼,輕點!”

姜朝眠覺得這個弟弟實在很離譜,明明看上去奄奄一息,為什麽抓起人來還能跟大力士一樣?!

然而伏商并不理會他的腹诽,臉色陰沉得很,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誰傷的你?”

“沒事,我出去遇到一個看不順眼的,打了一架,”姜朝眠不想增加伏商的心理負擔,不肯細說,強硬地把手抽了回來。

“你怎麽樣了?聚靈丹吃了有用嗎?怎麽發起燒來了?”姜朝眠皺眉。

伏商:“誰傷的你?”

姜朝眠摸摸他的額頭:“……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伏商:“誰傷的你?”

“……不行,燒得太厲害了,我還是得出去再給你找個醫仙瞧瞧……”姜朝眠自說自話,站起來想走。

伏商忍無可忍,一把掐住他的手腕,怒道:“姜朝眠!”

姜朝眠一呆,繼而憤慨地控訴道:“伏商!你怎麽能直呼哥哥名字!”

“……”伏商的眼中似有金芒閃過,像暴風雨前的漆黑海面,潛藏怒濤,“哥哥,我不是讓你別走嗎?”

姜朝眠茫然道:“什麽時候?我怎麽沒聽見?”

伏商始終鉗着姜朝眠的手腕,疲倦地往後一躺:“哥哥,不用去找郎中。我歇一陣就好了。”

這回的咒釘發作來勢洶洶,比之前間隔的時間都要短,他措手不及,全無防備,才會在姜朝眠面前倒下。

現在,這裏沒有條件讓他集中精力運功将咒釘排出,只能先以妖力強行壓制。

熬過這三日就好。

“別走,哪兒都別去,”伏商冷聲強調道,“而且你的傷口上有毒,過來,我替你看看。”

姜朝眠覺得這弟弟燒糊塗了,不然怎麽自己的病不想着治,還産生了可以幫他療傷的幻覺。

他伸手去扳手腕上那只鐵爪:“你不要鬧了,乖,啊?我去把醫仙請來,這樣你的病也看了,我的傷也治了……”

咚咚咚。

房間裏忽然響起幾聲敲門聲。

兩人同時一靜,警惕地望向門外,緊接着,便聽見一個怯聲怯氣的男孩在外頭問:“大哥哥,我可以進來嗎?我帶了一些治外傷的藥來……興許你能用上。”

伏商:“?”

姜朝眠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自己去開門。

打開門,小永站在門口,手中捧着一只木頭碗,裏面不知放了什麽黑糊糊的東西,散發出一股怪異的味道。

見到姜朝眠,小永連忙擠進門來,小心掩上門,對他綻放出一個讨好的笑容:“哥哥,這是我們這兒治蛇毒的傷藥,我剛才特地去配的,我來給你上藥吧。”

姜朝眠還沒開口,床上的伏商先一步冷冰冰地說:“不需要。”

小永身子一抖,好像才發現屋裏有別人,不知所措地抱着碗偷瞄了床上一眼,眼眶迅速紅了一圈。

“這、這些藥很好的,真的!我、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哥哥你為了救我才受的傷,我實在過、過意不去。”小永帶着哭腔解釋。

伏商身上戾氣更重:“你叫誰哥哥?”

“別亂兇人,”姜朝眠瞪了伏商一眼,轉頭安慰面前的孩子:“小永,你別怕啊,我弟就是身體不舒服,所以脾氣有點不好,他沒有怪你的意思。”

小永聞言,膽子大了些,往前走了幾步,把碗放在桌上,然後看向床上的伏商。

“就是這個哥哥……生病了嗎?”他好奇地眨了眨眼,沖伏商一笑,“可是哥哥就算生病了,也還是好漂亮啊!”

“滾出去,”伏商說,“馬上。”

小永:“……”

姜朝眠看小永嘴巴一癟,馬上又要哭起來,連忙攬着小孩的肩膀,連哄帶勸推着他出門去:“小永,謝謝你啊,藥我會自己看着用的。對不起啊,我弟不是故意的,你別往心裏去。天色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小永舉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大眼睛,小聲道:“大哥哥,那醫仙還找嗎?”

姜朝眠回頭看了一眼房間,想到伏商狀态确實比先前有所好轉,加之自己如今有傷在身,夜裏出門的确不安全,便說:“明日吧,明日再拜托小永了。”

小永遺憾地哦了一聲,乖乖和姜朝眠道了別,下樓去了。

回到屋內,姜朝眠走到床邊坐下,看伏商正在面無表情地生氣,好笑道:“怎麽跟個那麽點大的小孩鬥氣,還這麽孩子氣呢?”

“你是為了救他受的傷,”伏商死死抵住後槽牙。

姜朝眠糾正道:“當時是他想過來救我。他才多大,我怎麽能讓個小孩兒擋我面前呢?”

“我讨厭他,”伏商直白地說,“不準用他的藥。”

姜朝眠逗他:“哦,那我中毒了怎麽辦?你就忍心看着哥哥被毒死?”

伏商抓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說:“我絕不會讓哥哥死的。”

姜朝眠看着他,沉吟片刻,爽快道:“好吧,那我不用。”

“不過,現在你該告訴我,你這病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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