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藍色大海」

「藍色大海」

把風鈴花搬到咖啡館門口的時候,桑斯南随意裝在背帶褲前兜的手機就倏地振動起來。

振得心口發麻,振得抱在胸前的風鈴花枝葉都跟着顫了一下,振得身後的薩摩耶跟着她停下了腳步。

她掏出手機一看,接了,電話那邊沒聲。

把花搬到角落放下,就這麽拿着一直沒挂斷的電話,迅速轉身從拐角小路一路跑了出去。

太陽已經完全攀到了頭頂,日光烘暖海風,延綿不絕的電線聯結着十米一個的電線杆。桑斯南從水泥小路爬到綠意蔥蔥的小坡上,帶着薩摩耶,大汗淋漓地來到一個黑檐紅磚自建房前面,才把那通沒有聲音的電話挂斷。

有個戴着花巾的阿婆站在被曬白了的電線杆旁邊,頭發花白,紅色塑料袋在黑瘦蒼老的手上繞了兩圈,裏面的厚裝書封從紅色薄膜上透出來幾個字——新華字典。

“蘭慧阿婆。”桑斯南抹了一把額上的汗,走到田蘭慧面前,很利索地掏出自己将自己剛從上坡的小賣部裏買來的汽水開了蓋,插上吸管,遞給了田慧蘭。

田蘭慧接過喝了一口,又把汽水遞給了她,咂巴了一下嘴,把新華字典夾到腋下,比着手語說,“你今天來得晚。”

桑斯南抿了抿唇,用手語回過去,“有點事。”

做完手勢,她把汽水又遞給對方,然後在田蘭慧面前蹲下。田蘭慧很熟練地拎着汽水和新華字典爬到她背上。

桑斯南将人在背上颠了颠,調整了一下位置,就這麽牢牢地背着田蘭慧往坡下的港口走。早上上坡背着田蘭慧到港口的海鮮市場,晚上又準時從海鮮市場将田蘭慧背回來。

全程帶着薩摩耶,正好也當遛狗。

田蘭慧腿腳不方便,在那場海難中受了難,家裏什麽人也沒有,每天去熱鬧繁華的海鮮市場門口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

厲夏花還在的時候,自己六十多了爬一會就已經喘得不行了,還每天堅持上坡下坡接送田蘭慧,後來自己躺在病床上了,還狠心地拍着桑斯南剛坐下不久的屁股,讓她醫院和家的兩點一線,變成了醫院、家、田慧蘭家和港口的四點交叉線。

再後來,狠心的厲夏花走了,桑斯南在屋裏那個暗紅漆桌子裏發現了一封夾雜着拼音的遺書,據說那是田蘭慧用自己手裏的那本新華字典教不識字的厲夏花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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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書裏,厲夏花用豆子大個字、歪歪扭扭地在發皺的黃紙上寫:

記得幫我去接送蘭慧阿婆,管你親自去,還是財大氣粗地安排人去,要是蘭慧阿婆沒人管,我做阿飄也不會放你走。

厲夏花放心不下好姐妹田蘭慧,卻很放心親孫女桑斯南。

這讓桑斯南起了叛逆心,在家裏躺的那個月,她每天唯一清醒的事就是堅持給坡上的田蘭慧點外賣送點菜和日用品上去,但沒人願意送,她只找得到竄得快機車租車點的跛腳老板明夏眠,明夏眠雖然自己跛腳,但她比桑斯南在這塊混得熟,能找得到人送上去。

一個月過去,她把蓋在頭上的被子掀開,外頭下過一場雨,日光蒸發海水水汽的味道撲面而來。

她猶豫着上了坡,并且打算和田蘭慧說自己要回南梧,結果發現田蘭慧還在這根電線杆下等她。

她問田蘭慧等了多久,田蘭慧二話不說,把她生硬的背壓下來就這麽爬到了她背上。她像個猴子似的覺得背癢,想把人扯下來又怕傷到了,于是只能氣喘籲籲地,在被日光曬幹了的小路上,一步一個腳印地背着人下了坡。

五個月前,她背着人還上氣不接下氣,并且發誓自己明天再也不上坡,就讓這個蘭慧阿婆自生自滅,再不濟也有明夏眠這個跛腳老板照顧着,頂多多給這個跛腳黑心老板一點錢;五個月後,她背着人來回兩趟還能中途給人買瓶汽水,甚至偶爾白天也睡不着還能跑來港口找蘭慧阿婆作伴。

但她不是因為田蘭慧留在北浦島的。

有的時候,北浦島的風、燈塔和海,或者一個不會說話但會看新華字典的阿婆,就可以是一個人留下來的理由。

但桑斯南不是因為這些。

她會留下來,只是因為她再沒有任何想去的地方。

-

海鮮市場,剛從海裏撈出來的蛤蜊扇貝生蚝帶魚,新鮮得嵌在攤位面前的碎冰上,在陽光下好似閃爍着生命最後的走馬燈。光着膀子的男人和穿着碎花衫的女人在市場門口擠來擠去,和戴着白毛巾擦汗的攤位老板讨價還價,在附近轉悠着的電摩在濕漉漉的地面滑出一道水痕。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又鹹又腥的味道,桑斯南将田蘭慧小心翼翼地放在離港口較近的一塊空地上,薩摩耶跟在她身後,脖子上的鈴铛又晃得鈴铛響。她皺了皺鼻子,不合時宜地想到了那盆被放在咖啡館門口的風鈴花。

也許她不應該就放在咖啡館門口,而是應該把花給人送到顆顆大珍珠店。

田蘭慧正好瞥到,便用空了的玻璃瓶瓶底杵了杵她的背。

感覺到背上一陣涼,桑斯南回過頭去。

田蘭慧比着手語,“你今天有點心浮氣躁。”

桑斯南頓了一下,否認,“沒有。”

田蘭慧眯了眯眼,又盯着她看了一會,幫她把從肩頭上滑落的背帶褲背帶扯了上去。

桑斯南縮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扯了扯自己的肩帶。

田蘭慧上下打量了她一會,比着手語,“這麽大個人穿得像個小孩,佩恩都早就不穿背帶褲了。”

背了田蘭慧一路,桑斯南熱得想學薩摩耶吐舌頭散熱,

“随便在家裏翻到的,就穿了。”

田蘭慧沒再說話,只又把她的背帶縮了一截,然後慢悠悠地把自己的新華字典掏出來,從旁邊拿起昨天剩下的半截粉筆,揮了揮手,讓她快走。

她抿了抿唇,又到市場買了瓶水放在田蘭慧那盒用了一半的粉筆後面,頂着已經在海平面上搖晃的太陽,只準備回去睡覺。

才不管什麽咖啡館和風鈴花呢。

“嗡嗡——”

走了沒幾步,手機振動了一下,她停住腳步,走在她前面的薩摩耶疑惑地轉頭看她。她打開手機,一條短信亮了出來:

【謝謝你幫我把手機送回來】

桑斯南攥了攥手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再回一條過去,比如說“不用謝”,比如說“沒關系”。

但她并不想和游知榆産生過多聯結,哪怕是一句“不用謝”。或者是說,在面對這種很陌生的社交狀況時,她總是會産生某種莫名的不适。

抛棄南梧的一切後,她把自己在大城市學到的社交能力也全都抛之腦後。不接電話只發短信、不愛說話有時候寧願裝作自己是個啞巴和人用手語交流、淩晨送酸奶白天帶着狗接送慧蘭阿婆然後在中午太陽最大的時候開着據說是一晚上一度電的空調悶頭睡覺……

在北浦島,只要不怕被議論,她完全可以做這樣的怪胎,只讓自己舒服,沒人手裏死死攥着她的命門。

但在南梧不行,如果她在群面的時候比了一通手語,那她将無法進入任何企業的第二輪面試,付不起一個月兩千六百塊的房租,更沒辦法給厲夏花買洗衣機、空調和液晶電視。

桑斯南最終還是沒有再回那句“不用謝”過去,而是選擇手機鎖了屏,可下一秒,手機又傳來接連的振動聲:

【還有,謝謝把我送回來】

【酸奶也是,很好喝。】

-

【不用】

思來想去,桑斯南還是發了這句話過去,便把手機收了起來,然後邁着步子帶着狗往家趕。

悶熱的日光不要命地曬在頭上,從老婆笑驿站門口路過的時候,驿站裏穿着白背心胸口曬得發黑的驿站老板就拿了一堆快遞出來,和坐在輪椅上扇着大蒲扇的老板娘聊天,

“那妹妹一看就不是北浦島的人。”

那妹妹?

一看就不是北浦島的人?

游知榆的名字不由自主地在腦海裏浮現,桑斯南搖了搖頭,将這個名字趕了出去。臨近正午的太陽嚴刑拷打着顏色東一塊西一塊的柏油路,薩摩耶也東一步西一步地邁着四條腿。

名字是趕了出去,可人卻是出現得猝不及防。

沒走幾步,她看到游知榆穿着淡藍長裙走在路上,深藍絲巾裹在纖細曼妙的腰上,充當腰帶,将寬松長裙一分為二,勾勒出性感的腰線。

北浦島鮮少有人用絲巾這種搭配,更別提将絲巾當作腰帶,顯出那一截細瘦卻柔媚的腰。就像晃晃悠悠的銀色腿鏈,出現在北浦島,會讓老婆笑驿站的老板感嘆一句“這妹妹一看就不是這裏的人”。

只會伴随着“游知榆”這個意外。

可這會,游知榆手裏正抱着一堆不該出現在她身上的“意外”——碩大的快遞盒壘在一起,幾乎已經壘到了她高挺的鼻尖。

她微微側俯着臉,挽在腦後的發絲有幾縷濕漉漉地耷拉下來,滞留在挺直的脖頸下,貼着慵懶的淺金色日光。

即使被狼狽的熱意裹挾,她也決不像北浦島上的任何人,仍舊挺直着背,任由黏膩的汗水從矜貴的下颌淌下來。

桑斯南覺得游知榆不該自己來拿快遞。

不對,游知榆為什麽要任由自己出現在這個路連着海的小城,來這裏開着一家注定沒有生意的咖啡館,如此狼狽地搬着這些快遞?

但某種程度上,會每天淩晨赤着腳在海邊礁石上跳舞的人,就算作為公主身份出生,卻也不會是那種嬌滴滴連個快遞都不擡手自己搬的公主。

她的确和其他公主不太一樣。

桑斯南靜靜地注視着這樣的游知榆,不知不覺便走到了人面前。

轟隆隆的機車呼嘯而過,帶起一陣裹挾着海浪濕氣的風,游知榆耳邊突然響起了一串“噠噠噠”的腳步聲,還有狗吐舌頭哈氣的聲音。

游知榆不由得擡起頭。

逼仄的視野裏,快遞盒連同搖晃的日光模糊了視野,有條白花花的薩摩耶跑了過去,身後還跟着一個纖細高挑的女人,閑散地慢慢踱着步子走着。

女人戴着水洗藍色的鴨舌帽,将一頭柔順的長發随意挽成了松垮的低丸子頭,罩在鴨舌帽下。穿着白色帆布鞋,兩條纖細的長腿在寬大的牛仔背帶褲下晃來晃去。

快要從她面前走過時。

女人停住腳步,略微仰頭,擡起鴨舌帽下的眼。

也許是錯覺,視野在這一刻變亮了一些,燦白日光從海平面躍過,将女人微微擡起的臉照得又白又亮,漂亮的高鼻梁在臉側投上一層陰影。

游知榆看清了桑斯南的臉。

狼狽的熱意裹挾而來,柏油路上的人來來去去,操着游知榆聽不太懂的閩南語。唯有突然出現的桑斯南,攜帶着一種不可思議的透明感,将陌生又滾着熱浪的大海柔和了下來。

水漉漉的目光晃了過來。

很明顯,游知榆看到了桑斯南,卻就這麽愣怔了幾秒,也沒喊她。如果游知榆開口喊出她的名字,她就上去幫忙——桑斯南這麽想着,就邁着步子往前面走去。

薩摩耶腳步倒是也變輕了許多,一步三回頭,盯着那個穿着長裙的漂亮女人,還吐着舌頭賣萌。

桑斯南瞥了眼薩摩耶這臉不值錢的樣子,抿了抿嘴角,想着自己可絕對不能像這條狗這樣,卻又下意識地放慢自己的腳步。

腦子裏的思緒來來去去,恍惚了一會,等走到了賣冰水的小賣部了,她也沒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有些煩悶地拉開冰櫃玻璃門,桑斯南從裏面拿了一瓶冰汽水出來,付了帳,出了店,腳步卻滞住:

她發現,自己原本要去的方向,就是咖啡館。

-

游知榆看着桑斯南走遠,眯了眯眼。

延伸到腿邊的裙擺被風吹了起來,她一點也不覺得涼快,汗很快便從身上冒了出來,黏黏膩膩的。

不由得蹙起了眉。

這種感覺沒有持續多久,她停了會步子又走了幾步,沉甸甸的手上卻忽然一輕,搖搖晃晃的快遞盒被接了過去。

被遮蔽的視野突然開闊。

接着是一串“噠噠噠”的腳步聲,吐着舌頭的薩摩耶,站在蔚藍清涼開闊的海浪面前,毛發被風絨絨地吹着,瞬間便侵占了她的全部視野。

還沒反應過來,有個冰冰涼涼的玻璃瓶被塞到了手心裏。

如同冰水澆到了滾燙的熱浪中,所有因為快遞産生的不耐和惱意都在這瞬間熄了下去。

游知榆怔在原地,被快遞盒壓出的紅痕在白膩的手臂上有些明顯,胸口微微起伏,因潮熱泛紅的脖頸上懸着幾縷濕浸浸的發絲,浮出一分微小的媚态。

桑斯南目光微微一動,接着迅速移開視線,将壘得高高的快遞調整了一下位置,便又邁着步子往前走。

游知榆不經意地勾了勾唇角,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擺,便邁着自己緩悠悠的步子跟了上去。

音樂劇演員要會唱會跳會演,将近二十年的舞蹈基本功涵蓋芭蕾、現代、踢踏、拉丁和爵士等不同舞種。讓她在走路時總有一種輕慢的徐緩感,但速度并不慢,所以經常被粉絲說她像只明明看起來慢條斯理卻還能搶到食的貓兒。

但桑斯南不一樣,走起路帶風,步子邁得大又快,被寂寥又曠闊的海風一吹,在藍色大海背景下,顯得灑脫又閑散。

不過,沒走幾步,桑斯南的步子就慢了下來,微抿着唇,有些寬的牛仔背帶從勾勒出弧度的緊身白背心肩帶上滑落一點下來。

卻又沒有馬上滑落下來。

橫在漂亮的瘦白手臂和白色背心勾勒出的弧度之間,白色背心被汗水濡濕,被日光搖晃出近乎于透明的肌理。

背帶掉落的位置太暧昧。

游知榆晃了一眼,握着玻璃瓶汽水的手指緊了緊,接着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只伸手過去想要把快遞拿過來一些,

“又要謝謝你了,幫我這麽多次。”

可桑斯南卻又靈活地躲了開來,對上游知榆眼裏搖曳的水光後,她有些不太自然地扯了扯嘴角,說,

“你幫我拿着汽水就夠了。”

說着,滑落的背帶順着汗津津的皮膚徹底到了手彎處,她有些不适地動了動扯胳膊。

下一秒,游知榆輕飄飄地應了一聲,用空着的一只手主動幫她提了一下背帶,全程把握着禮貌的社交距離。

可握過冰汽水的手指和微熱的皮膚還是不小心觸碰到。

桑斯南有些緊促地躲開。

“抱歉。”

游知榆快速把手收回來,視線卻無意間滑到對方擡着快遞的瘦白手臂上,性感的肌理線條上落着水涔涔的水痕。

她手指微蜷,指腹撚了撚,也是濕答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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