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200ml失眠」

「200ml失眠」

“你最害怕什麽?”

這顆櫻桃簡直甜得過了頭。讓桑斯南懷疑自己是否産生了幻覺,畢竟游知榆的話題太過跳躍。

讓人不知道該怎麽應對這些跳躍的話題。

遠處的音樂鼓點舒緩又缱绻。桑斯南的背帶還被游知榆勾在手裏,她被這樣的問題,被游知榆緩慢送到嘴邊的濕潤櫻桃梗,被游知榆紅得绮麗又粼粼發光的唇,逼得滿頭大汗。

“我……”她動了動幹涸的喉嚨,發現自己竟然什麽也說不出來。

游知榆眯了眯狹長的眼,手上又用了力,似是要把她拉得更近,要從她慌亂的表情中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可又因為來來去去的風,因為搖搖晃晃的酒精,沒能控制住平衡,反而腳下踉跄了幾步,就這麽勾着她的背帶,蕩蕩悠悠地栽在了她頸間。

一時之間。

柔軟戳人的發絲,連同甜膩的櫻桃氣息,混雜着對方身上自帶的那種舒緩味道,以及女人濕潤的呼吸,似有若無地萦繞在她的肩窩處。

抿在嘴上的櫻桃梗早已落下,不知道逃到了哪裏。

只剩腴潤的唇,若隐若現地挨着她的皮膚,像時不時沖刷上岸的海浪,游散,漂浮,滌蕩,讓她那處皮膚好似變成了滑膩的礁石。

世界安靜下來。

海岸邊缱绻的音樂變得遙遠,海浪翻湧聲音變輕,還沒關門的大排檔人群突兀地停止了所有動作,路邊房子裏從窗口飄出來的小孩哭鬧聲也在一瞬間消失。

滿世界都被一個人的呼吸塞滿。

而桑斯南的呼吸也已經消失大半,好似只能艱難地從對方的呼吸縫隙裏,汲取自己需要的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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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

四周聲音開始回響,呼吸聲變小,那些被逼出來的汗水淌在柔膩的皮膚上。桑斯南呼出一口氣,嘗試着推了推游知榆,

“你還能自己走嗎?”

游知榆沒有應答,反而萦繞在她頸間的呼吸又輕了幾分,頭發被風吹得到處都是,在她頸間的皮膚上肆虐。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再怎麽抗拒身體接觸,也不能一直這樣僵持下去。桑斯南咬咬牙,将在口腔裏彌漫的櫻桃氣息驅散,将那袋沒吃完的櫻桃挂在自己脖子上,機械地撈住游知榆柔軟的手臂,将人背到自己背上。

開始往顆顆大珍珠店那邊走。

頸下的櫻桃袋子晃晃悠悠,持續散發着甜膩的水果氣息。明明游知榆比田蘭慧輕,但這一路,桑斯南卻覺得比背着田蘭慧走,要艱難得多。

不知過了多久,她脖頸處被勒得發疼的那股力道松了開來,低頭,發現挂在脖頸上的那袋櫻桃被人提了起來,倒是給她減輕了不少力道。

而女人柔軟的手指正抵在她的脖頸,代替她被勒出紅痕的皮膚,承受着那一袋櫻桃的重量。她有些不适地轉了轉頭,枕在她肩上的女人開口,帶了點鼻音,聲音顯得慵懶,又似是粘稠的波浪,

“這袋櫻桃,回去榨汁喝,睡前一到兩小時,喝200毫升左右。”

桑斯南愣住,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等她重新邁開步子,枕在她肩上的游知榆慢悠悠地吐了一口氣,一陣酸甜的梅子酒氣息裹了過來,帶着熱度,散而慢的嗓音慢了一拍才出現,

“不能因為是我給你買的所以不喝。”

她好像知道,桑斯南對她存在着某種若有若無的抗拒。所以即使是訂了酸奶,也沒有過分嘗試去突破桑斯南為她所設定的社交限度,更沒有因此對桑斯南産生任何厭惡、不滿和責怪。

只是理解,理解并接受她與生俱來的界限感。也明白,這種界限感并不只是針對她一個,而是針對這個世界上的其他所有人。

桑斯南沒問游知榆為什麽要這麽說。

游知榆也沒有回答。

在她以為游知榆已經睡過去之時,肩上的人又動了動,不自覺地“唔”了一聲,有些疲倦感,聲線清媚又誘人,

“聽說可以提高睡眠質量,你試試。”

她守着邊界,卻再次嘗試為她伸出友好的手。桑斯南沒有出聲,只是就這麽背着人魚公主和一袋櫻桃,往顆顆大珍珠店一步一步走去。

路上,她忍不住想——游知榆還是從不歧視任何、從不輕易顯露出同情、從不咄咄逼人、也從不對任何人産生任何偏見。

她是位真正的公主,并且一直如此。

她和她們不一樣,并且一直如此。

-

北浦島的夏天,伴随着200毫升的櫻桃汁,慢慢襲入海浪、礁石和睡眠的縫隙。

桑斯南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接受游知榆的好意。

但已經提了回來,她不能浪費水果。于是便真的榨成汁,在睡前一兩個小時喝下,想要嘗試有沒有效果。

櫻桃汁并沒有那麽神奇的效果,足以讓桑斯南喝上一杯就能安穩入眠。實際上,每天一杯的櫻桃汁,只會讓桑斯南覺得,就算刷了牙,當她安靜躺在床上的時候,甜膩的櫻桃汁在身體裏、在呼吸裏流淌。

櫻桃汁并沒有效果,而是在翻來覆去地睡不着,細密的、充斥着汗意的夏夜裏,萦繞在她呼吸間的每一處縫隙中,一找到機會就鑽進她的胸腔。

但并不讓人讨厭。

久而久之,她竟然習慣在送完酸奶之後帶一袋櫻桃回家。

這樣,無論她有沒有睡着,無論她在何時入睡,都會靠着這200ml的櫻桃汁,陷入一個櫻桃味的夢。

在櫻桃味的短暫夏天裏,明夏眠帶着明冬知上了門,将桑斯南家門前那棵碩果累累的荔枝樹先摘了些下來,用泡沫箱封好,放了冰塊進去。

紅了的飽滿的果,最終裝了十幾箱。

明夏眠念叨着,把這一切安排好,“我們家兩箱,蘭慧阿婆那一箱,丹丹姐家一箱,校長那兒送一箱……”

“最後還剩四五箱,你打算怎麽辦?”

累了半天,桑斯南拿了三根老冰棍出來,遞給明冬知和明夏眠,又門口石板臺階上一坐,懶洋洋地吃着冰棍,“你摘下來的,你自己處理吧。”

明冬知在她旁邊坐下來,比着手語,“阿南姐你自己不留嗎?”

“不了。”桑斯南搖頭,“我這樹上面還這麽多呢,吃不完。”

“也是。”明夏眠跟着搖尾巴的薩摩耶,一屁股坐在了桑斯南的另一邊,把冰棍包裝拆了,涼氣瞬間冒了出來,“那你既然不要,我就全部搬走送給校長了啊。”

桑斯南瞥她一眼,“你也不怕校長上火。”

“這你就不懂了。”明夏眠被冰棍凍到了牙,直冒冷氣,聲音有些含糊,“荔枝吃三顆會上火,吃三斤就不會了。”

“再說了,校長那不是學校那麽多孩子嗎,這些還分不夠呢。”

桑斯南點點頭,沒再說話。

濕熱的海邊夏天,三個人,一條狗,在禿了半邊的荔枝樹下,懶散地坐成一排。人吃着老冰棍,被凍得呲牙咧嘴。狗看着人吃老冰棍,饞得口水直流。

明冬知心軟,從自己兜裏翻了一會,找了根香蕉出來,剝了皮,掐下半根扔進薩摩耶的嘴裏。

薩摩耶一把叼住,兩三口把香蕉咽了進去,又讨好地看着明冬知,搖起了尾巴。

明冬知笑得眯起了眼,又把剩下的半截扔進了薩摩耶嘴裏,摸着薩摩耶的頭,竟然和薩摩耶比着手語,

“這可是知榆姐今天早上聽我沒吃早飯,特意給我帶的,現在全被你一條狗吃了。”

明夏眠樂了,“看來游老板對你還挺好。”

桑斯南下意識地坐正了些。

“對啊。”明冬知比着手語,“知榆姐人可好了,明明店裏生意不好,但還是給我和阿麗姐發比這裏其他店都高的時薪工資,上次阿麗姐在店裏抱怨家裏過節沒人回來,知榆姐又給我們兩個一人發了一個端午禮盒。”

“對了,上次阿麗姐不是說阿南姐壞話嗎,其實也不能算是壞話了,說是自己覺得阿南姐留在北浦島有些可惜,又說阿南姐在外面看見人也不打招呼什麽的……”

“然後呢?”明夏眠來了興趣。

桑斯南心間一跳,她不動聲色地看向明冬知。

“然後……”明冬知比着手語,“然後知榆姐就和阿麗姐說了阿南姐和蘭慧阿婆的事情,又說,不管阿南姐到底是因為什麽留在北浦島,都不是需要被可惜的事情。”

桑斯南愣了幾秒,她沒想到游知榆會和阿麗說這種話。但仔細一想,這些又像是游知榆會說出來的話。

“我就看不慣這種嚼舌根的人,管東管西的。看來游老板和我是一路人。”明夏眠哂了一聲,又歪頭問明冬知,“不過你好像很喜歡游老板啊?”

“喜歡啊。”赤忱的少女從不掩飾自己青澀的情感,提到游知榆的時候眼睛都亮晶晶的,“知榆姐又漂亮,又勤奮,有空還教我跳舞,人又這麽好,誰不喜歡?”

“喲,那你就不喜歡你阿南姐了?”明夏眠當然不會把明冬知孩子氣的喜歡當作那種,說着又往桑斯南那邊看了一眼,卻發現人正低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她頂了一下桑斯南的胳膊,“怎麽了你,我妹現在喜歡游老板不喜歡你你還吃醋了啊?”

桑斯南這才如夢初醒般地擡頭,看着有些奇怪地看向她的明冬知和明夏眠,手裏的冰棍已經融化,淌在手心裏有些黏黏的,她空落落地咬了口冰棍,“沒有,只是在想事。”

明夏眠“哦”了一聲,又咬了一口冰棍,“不過,我倒是覺得游老板有些眼熟,好像之前就見過一樣。”

“有嗎?”明冬知比着手語問,“你不是說她是春華阿婆家的外孫女嗎,我沒見過,那你可能是以前讀書的時候見過吧。”

“可能路上打過照面,但感覺又不像只是打過照面的關系。”明夏眠陷入了迷茫,又轉過頭去問桑斯南,“三十四你之前覺不覺得游老板眼熟?”

桑斯南頓了幾秒,很随意地說,“是有點。”

明夏眠自動把這種随意理解成了“可能是在路上遇見過”的那種随意。便點了點頭,沒再将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吃完了冰棍,明夏眠帶着明冬知,把那些裝滿荔枝的泡沫箱裝到了電動三輪車上。搬到最後一箱的時候,桑斯南突然不發一言地按住她的手。

“做什麽?”明夏眠摸不着頭腦,“你不是讓我把所有的都處理了嗎?”

“是這麽說……”

桑斯南垂着的眼睫顫了顫,過了幾秒,她把最後一箱泡沫箱搬了下來,200ml的櫻桃汁好似突然開始發生真正的效用。她動了動喉嚨,似是不經意地說,

“給我留三斤吧。”

明夏眠沒反應過來,“啊?”

她又咬了一口冰棍,含糊着補了一句,“最好要不上火、還最好吃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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