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醉得夠厲害
第六章 醉得夠厲害
她謝小爺嚷嚷着要人滾蛋,憑她如今在東海一帶也算得上是地頭蛇一尾,被她罵浪蛋的人沒有不滾蛋的,偏偏他傅長安強龍壓境,不但不滾還一路尾随,直到她溜回位在城內的住處。
東海這座「海滄城」是天朝着名的海防城堡,大城依山面海,南方正,北弧圓,俯視平面圖恰成「天圓地方」的格局,每日卯時正開城門,酉時正關城門,時時有官兵輪班守衛。
謝馥宇當夜從城牆角落的一道小門溜進城內,靠的是老早跟守衛官兵們混到臉熟,券上海滄城乃漕幫大本營是也,才讓她能如魚得水般溜進溜出。
她原本還抱着幸災樂禍的心态,以為尾随她不放的傅長安最終會被城門守衛攔下盤査,豈料...一切皆因她思慮貧乏。
試想啊,傅長安能在夜深人靜之際出現在城外海邊吹海風兼吓唬她,自然就有本事通關回城。
他來到東海不過一日夜,海滄城的城門小兵都已識得他這一號人物。
她謝小爺在宵禁時候回城得用「溜」的,人家帝京來的安王世子爺宵禁回城時,走的可是正經八百的大城門。
欵,真要較真,人比人确實能氣死人,但……算了,如今的謝馥宇不過是游走人間的一抹魂魄,闖蕩江湖的一枚小卒,只求現世安好。
她吃得飽穿得暖,有娘親可以撒嬌,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們一塊兒作事,如此便足矣。
位高權重的安王世子爺跟她八竿子都打不着了,說什麽「他是為她而來」、「實為她而來」這樣的話,說的時候是那樣專注鄭重、語調纏綿,實則不過聽聽就罷了,不是嗎?
就算他所說的再真實不過,那肯定是來尋仇的。
七年磨一劍,只為找她一雪當年之恥。
所以他專程為她而來,拿她開刀,尋她作樂,當她又痛又亂又難受之際,也許能讓他的心情感受到些微彌補。
但,不管傅長安是不是為她而來,東海這一邊的海防司倒是确确實實因他掀起了一場驚天巨浪。
謝馥宇是後來才知,安王世子爺傅靖戰此次不僅是領聖旨辦差,更以「代天巡狩」的一品官身前來東海查辦通匪弊案。
當她得知時,人家那位頂着皇親身分的傅姓巡按大人早把整件事査了個底兒掉。
就在漕幫與河道官兵通力合作直搗海寇大本營之際,傅靖戰支使着一批直屬皇家的隠衛暗中行事,将那位搭上遠洋大船準備偷渡到四海之外的海防同知林大人逮了個正着。
海滄城很久沒有這樣鬧騰了。
剿寇殺敵抓通匪大壞蛋,接下來還得開堂審案,試圖從那個該被殺千刀的海防同知口中挖出蛛絲馬跡,跟着再順藤摸瓜将涉案人士 一把抓。
事情既多且雜,但咱們主事的安王世子爺行事作風當真快狠準,僅用了半個月就把整件海防漏洞的大案捋得清清楚楚,最後該殺的殺,該罰的罰,該抄家的抄家,這半個月以來天天讓海滄城的百姓們「看大戲」,為酒館和茶樓裏的說書客和客人們提供談資。
謝馥宇亦是「看大戲」的百姓之一。
不得不承認,安王世子爺辦差确實俐落,雷厲風行的手段确實讓人嘆為觀止,他說此次是為她而來,若然是真話,那她可得把自個兒的皮繃緊一些,得耐打耐摔才能挺過去。
大事底定後,巡按大人将海防大案的結果快馬加鞭送進帝京,東海這兒終於恢複日靈活。
尤其是在海滄城內,緊繃多日的氛圍陡解,協助審案的在地父母官決定辦一場大宴,一來是為了尋個由頭光明正大地宴請咱們的巡按大人安王世子,二來是為犒賞此番剿寇有功的人士。
宴席就設在海滄城地方衙門的前院大堂上,請了城內頗具盛名的大廚入衙門辦大席,漕幫衆人亦是座上賓,連小猴兒寶豆都能随主人裴元擘大搖大擺地上席開吃。
謝馥宇一手搔弄寶豆的肚皮毛,一手持着酒杯啜飲,小家夥貪杯,早把自個兒喝得四仰八叉,醉得呼嚕嚕大睡。
關於此次的剿寇辦案,漕幫盡管有功,到底是江湖中人,在這種官府主導的宴席上,席位多被安排在中後段,不過如此倒也頗合幫衆們的心意,若陪貴客坐在堂上主桌那得裝着、撐着多難受,還是末座最輕松自在,大口吃菜、大口飲酒多痛快!
裴元擘身為漕幫少主,堂上主桌原有他一席之位,但席面上酒還未過三巡,他就拿「人有三急」當藉口告退了,之後便混進來末段席位這兒吃吃喝喝。
「謝小宇,哥哥覺得……你快要被看出一朵花來了。」四周吵嚷,裴元擘的腦袋瓜朝她耳邊湊近,略帶醉意嘿嘿低笑。「咱們世子爺被衆星拱月般高坐在上位,明明拉出一大段距離,中間還隔着這麽多人,哥哥依舊能察覺到他時不時投射過來的目光……」
「你想太多。」謝馥宇一 口喝完杯中酒,毫不留情推開湊得太近的腦袋瓜。
把醉了的寶豆丢回給牠的主人照顧,她拎起一壺酒起身就走。
坐在末座還有一個好處,便是離大門甚近,不驚動誰想離去就離去。
「咦,去哪兒呀?還沒酒足飯飽呢!」裴元擘兜住寶豆,轉頭望着腳步有些蹒跚的身影。
「我又足又飽了。」謝馥宇道。
當她一腳跨出衙府大門,身後除了裴元擘的喚聲,尚有幫中幾位兄弟的叫喚,她懶得回首,僅擡起一臂揮了揮作為回應,跟着迳自離去。
漕幫的大夥兒各有各的住處,出船走商或有要事商議時才會聚在一塊兒,平常則化整為零隐於市,她原想今兒個難得能輕松聚會,未料一點也不輕松,裴元擘感覺得沒錯,安王世子爺的目光真的相當擾人。
她拎着小酒壺邊走邊喝邊微微颠着,才一會兒功夫酒壺裏便空空如也,而人呢剛巧就晃到離衙府兩條街外的一處白日市集。
此刻正值酉時末戌時初,兩排店鋪十有八九已落下門板打洋了,各家小攤亦收得七七八八,唯見一處專賣館館的攤子爐火仍燒得甚旺。
「噢唔……老賀啊……」不太文雅地打了個小酒嗝,她向乾瘦的小老兒打了聲招呼後,長腿勾來一張條凳,在攤位前落坐。
「照舊?」賣馄饨的小老兒雙手好忙碌,動作無比熟練。
「嗯。」謝馥宇懶懶地應聲,腦袋瓜直接趴在攤前充當桌子的長條板上。
老賀一雙灰眉挑了挑,不由得問:「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啊?」
「沒喝多少沒喝多少,至少還沒能喝醉。」她笑嘻嘻的,但那聲音聽起來像在笑也像嘆氣。
八成見慣了她這副懶洋洋耍無賴的德性,老賀僅搖搖頭沒再多說,忙将煮好的熱食一碗碗放在大托盤上,趕緊送至先來的那幾桌客人面前。
約莫等了一刻鐘,謝馥宇才吃到老賀為她特制的酸辣銀飽丸,再搭上一大碗獨門私酸的白乾,而如她這般的搭配也只有馄饨攤的老熟客才曉得。
身着男款素衫的她曲高一腿擱在條凳上晃啊晃的,再曲起一肘抵在條板桌面上支着下巴,坐姿實在粗魯不文,但随意自在的姿态有着女子的輕舒柔軟亦有少年兒郎的靈動潇瀾,一切是如此鮮活。
謝馥宇稍稍感到平靜,她沖着大碗中的清香白酒咧嘴笑無聲。
對嘛,是嘛,本該如此啊,喝酒要想喝個暢快淋漓,就該用寬口大碗盛着來喝,想着方才在宴席上用那拇指大的白瓷酒杯啜飲,莫怪怎麽喝都不過瘾。
一大碗白乾見底,她才想張口要第二碗,身後突然響起騷動——
四名看着有些眼生的漢子把隔壁桌一對賣唱的爺孫給團團圍住。
謝馥宇前幾日在城裏的大茶樓見過那一對爺孫登場。
那位老爺爺已然眼瞎,二胡卻能拉得出神入化,那孫女兒能鼓琴能唱吟,加上女兒家臉蛋生得标致,體态窈窕,總歸美之物人人愛,何況又是我見猶憐的款兒,爺孫倆當日在大茶樓裏可掙得不少賞錢,連她都貢獻了不少。
至於那四名糙漢,瞧那一身打扮像也是在江湖上走踏的,屬於不太入流的那一種,江湖人有道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眼前高壯剽悍的四人卻疑似在恃強淩弱、欺男霸女中。
「你這糟老頭剛剛撞翻老子的吃食了,連句道歉都不給就想了事?能夠嗎?」惡霸老大揮着缽大的拳頭亂咆。
「咱沒有!真沒有啊!小老兒一直坐在這兒,沒撞到誰啊!」眼盲老伯雙手抱拳對着前方直拱。「這中間定然有什麽誤會,各位壯士且再查查,撞了您的定然不是小老兒,各位……各位……高擡貴手、高擡貴手啊!」
此際,馄饨攤上的客人們全跑光,世道雖不如何,慶幸有良心的人算是多數,跑走之前還不忘在桌面上丢下幾枚銅錢。
接着就見惡霸老二搓着布滿胡渣的下巴,嘿嘿笑道:「老頭兒是個大瞎子還能瞧出咱們兄弟四人是『壯士』呢,當真了得啊,既然都被你喊了 一聲『壯士』,那事情好辦,老頭兒你就好好坐着,讓你家乖孫女挪一挪小俏臀,過來陪咱們兄弟坐會兒也就……哇啊!呀啊啊——」腕骨快被扳斷,他娘的暴疼啊!
「嘿,要一塊兒坐會兒嗎?好啊來啊,小爺我奉陪。」謝馥宇真真看不下去也聽不了,忍無可忍那便無須再忍,悶在她內心的一把火噗噗噗燒得好旺。
就在惡霸老二邊說着邊對一旁瑟瑟發抖的女兒家出手之際,謝馥宇五指成爪直扣對方的腕間命脈,一扳一扭間能讓一個高壯大漢疼到雙膝跪地,只差沒屁滾加尿流。
「四位想鬧個清楚明白,到底這位眼盲的老人家有無撞翻你們的吃食,那很簡單啊,在下跟海滄城的地方官府還算小熟,今夜在城中衙府恰有一場宴席,整座衙府從上到下,從小到大的官員和衙役們都在那兒,咱們一行人不如一同前去,當着衆位大小官員面前把事情査個水落石出,如何?」
她的這一番話成功引起一旁圍觀百姓們的附和和支持——
「謝小爺……呃,咱是說謝姑娘您說得對,在場大夥兒全往衙門那兒去,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審個清楚。」
「走!走!不去的就是心裏有鬼!」
「那是那是!不去便是心虛,就是心虛了才不敢去!」
四名壯漢再何等猖狂惡霸,亦知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當中一人竟突然涎着糙臉對首謝馥宇拱手拜了拜,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般讨好笑道:「原來姑娘在這海滄城是頂頂吃得開的人物,咱們兄弟幾個初到貴寶地,也不願意一來就鬧事鬧進衙門裏,等明兒個城門一開,咱們四人立時出城,斷不敢再出現在姑娘面前,還請您高擡貴手放了我家二哥。」
惡霸們頓時間變成小憲種,登時周遭響起不少噓聲。
以謝馥宇的脾性,對方知曉厲害懂得收斂,她便不會緊咬着不放。
見對方服軟了,不管是真心的還是裝出來的,至少場面沒鬧到不可收拾,那要她收手也非難事。
她撤手放開惡霸老二,對方一臉痛苦地爬起身,瞪向她的眼神仍惡狠狠。
那出面求饒的人趕緊将自家二哥拉至身後,賠笑道:「多謝姑娘大恩,咱們這就走,馬上走。」臨走之前還不忘擱下銀錢,竟足足有半串之多。
等到四人灰溜溜夾起尾巴逃掉,幾名識得謝馥宇的百姓紛紛對她比出大拇指,有人還特意過來攀談,而同樣是老賀能飽攤的老熟客們,幾乎每個人都點了 一大碗白乾相請。
痛快啊!
她謝小爺今晚的酒錢真真省了個徹底!
夜更深了,連午後才出攤的老賀馄饨攤子都已熄了爐火收攤,白日熱鬧的集市大街完全靜下。
距離城中的宵禁時間已不到兩刻鐘,街上徒見幾人腳步匆匆,全是趕着在宵禁前返家的百姓。
可就有那麽一道慢騰騰的修長身影,颠着步伐前進三步又倒退兩步,高高束起的一把流泉烏發随着每一步晃啊晃的,如小狗兒在讨好撒嬌時不住擺動的漂亮尾巴,也像一把被殷勤使動的拂塵,然,拂去的不是菩提樹上的塵亦非明鏡臺上的灰,卻紮紮實實拂過心間,撩動意緒。
「一摸你的頭發邊,你的頭發滑又軟,二摸你的腦前邊,你的腦門亮又軟,三摸你的眉毛邊,你的眉毛黑又軟,四摸你的眼角邊,你的眼角翹又軟呀呃……」流泉烏發的主人颠着身子,晃着腦袋瓜,唱着十八摸,邊唱邊打着酒嗝——
「……五摸你的小鼻尖,你的鼻尖涼又軟,六摸你的嘴唇邊,你的嘴唇紅又軟呵呵…嘿嘿嘿……」發出的笑音莫名有些……不正經,極可能受漕幫那群葷素不忌的漢子給帶偏了。
不管,繼續唱!
咦?不過她這是唱到第幾摸了?
謝馥宇熟門熟路拐進一條返家的暗巷捷徑,還哼着亂七八糟的曲調兒,人就被堵了。
小巷前頭與後方的出口各出現兩道高大身影,她一時間沒能分辨出來,等到歪着腦袋瓜、眯起眼打量再打量,忽地哼笑出聲,內心了然。
說什麽斷不敢再出現在她面前,求她高擡貴手,前後尚不到半個時辰,四名遭她這只地頭蛇「欺淩」的惡霸便去而複返。
……唔,說不定根本從未離去,一直伺機而動,就等夜深人靜方便下黑手。
「臭娘皮,還逮不到你落單嗎?落到咱們燕山四虎手中,有你苦頭吃!」惡霸老大一步步逼近,其餘三人亦随之動作,形成前後包夾之勢。
「大哥,今晚咱要讓她好看,非得倒吊着她、鞭她一頓方能出了這口惡氣!」被謝馥宇弄傷一手的惡霸老二惡狠狠發話,暗夜中爍光的目底宛若淬毒。
臉上彷佛一直帶笑的惡霸老三笑笑道:「不可啊不可,二哥這口子惡氣不能那樣出,那未免也太不解氣。瞧啊,這位姑娘身材既修長又曼妙,臉蛋似漂亮少年郎結果卻是個俊俏姑娘,加上脾性還挺豪爽喰辣,據說扶黎和西夷人最好這一 口,咱們逮着她賣給蠻族當女奴,讓她一輩子遭那些蠻族人蹂蹒,如此才叫大快我心啊是不?」
很快就要被賣給蠻族人當女奴的某位小爺聽到傻眼。
這什麽……什麽燕山四虎的,聽都沒聽過,以為四個堵她一人便如甕中捉驚穩操勝算了嗎?
欵,竟還當着她的面大剌剌讨論起她今後下場,太不給地頭蛇面子了,真的不可原諒!
拜托啊,她酒灌得太急又喝得太多,今夜差不多是把自個兒泡酒缸裏了,這會兒她醉酒醉得暈乎乎還要忙着怒火中燒兼冷笑,心很累好嗎?能不能別這様為難人?
飕地一聲,袖中箭陡出,她冷不防開打搶先機,暗器射中四虎中身形最為高壯魁為老四,一聲粗嘎哀嚎劃破暗巷中的清寂。
柿子先挑硬的捏,她首招就是除掉敵對四人中看似最具威脅的那一個。
絕不給對方喘息機會,她猛地揉身欺上,戳眼、劈喉、撩陰、踹膝,整套操作下流得如此行雲流水卻無端地俐落好看,如同美人舞春風一般。
等到四虎中的老大、老二和老三皆被踹倒跪地,三名壯漢的高度恰好方便她使上雙風貫耳,直貫得三人當場眼珠子吊高、口吐白沫。
「吼啊啊——」暴怒吼聲從她身後撲來!
不好,失算了!
以為那支袖底暗箭正中四虎老麽的左胸,夠教他乖乖躺下,莫非她射偏了?
在漕幫衆家兄弟姊妹中,她發暗器的準頭即便不是第一、第二,那也勉強構得到第三或第四,今夜大失水準,只能說貪杯果然誤事啊誤事……
謝馥宇腦袋瓜中胡亂跑馬,本能回首,不及回擋亦不及避開的身襲已準備好接受來自背後的這一擊。
一道銀光疾掠,倒映在她瞠圓的一雙瞳仁兒底,暗處竄出一人,千釣一發間替她擋,蔔來勢洶洶的重拳。
不!不僅僅是擋下而已,那人手中似能削鐵如泥的短匕揮出銀輝,瞬間砍下攻擊者的單掌。
於是呼痛聲再次大作,那身材高壯得像座小山的四虎老麽握着自個兒的斷腕往後颠了好幾步,最終砰地一聲不支倒地,再無動靜。
謝馥宇一時間說不出話,眨着醉眸直看着那人轉過身來、收起短匕,然後擡眼迎向她的注視,與她靜默相望。
對方的沉默不語如同一顆大石砸入心湖,讓她心發顫頭更暈,氣息都不順了。
「傅長安……」低低喚了聲,很可能太醉了,腦子都不好使,連說話都會打結。「……傅、傅長安,怎會出現在這兒?你……你不高坐在衙府大堂上受衆人奉承,吃吃喝喝一塊熱鬧,你不待在那兒……來這裏做什麽?」
以為僅是自個兒酒醉後的胡亂呢喃,卻聽到正經八百的回話,她聽到他略沙啞道——
「香香起身離去,那座衙府大堂再如何熱鬧便也索然無味了,我自當追着你來。」
「追着我來……哈哈,你說你……追着我來……」謝馥宇乾笑兩聲,靜了會兒忽地理解過來,兀自颔首。「是啊,是的,當然得追着我,從帝京遠赴東海……你這一趟是専程為我而來,來尋仇的……」
本就喝得太醉,遇襲不得不拚勁一搏,此刻慘慘笑着松懈下來,她身子前後微微晃了兩下驀地往前倒。
「香香!」傅靖戰一個箭步沖來,拿胸膛承接她的上身,穩穩托住她。
「呵....小爺我連站都站不穩了,長安要尋仇,也得送我回去再尋。」她說着胡話,一擡臂搭上他的寬肩。
如同年少時候勾着肩、搭着背時不時勾攬他頸項那般,只不過如今的她身長矮他一截,欲曲臂勒住他的脖頸便也不容易了。
傅靖戰抿唇不語,很快調整好兩人的姿勢,一手握住她搭在肩上的手,另一臂從她身後探去環着她的腰,承擔她大部分的重量,讓這只醉鬼還能拖着蹒跚腳步與他同行。
之前曾尾随過她,遂知道她目前的居處,傅靖戰撐扶着她繞出暗巷。
「那……那什麽四虎的,倒在暗巷中……得去報官先行處理,要不明兒一早被人瞧見,要鬧風波的。」謝馥宇喃喃說着,眼前景象卻出現重影。
她忽然壞脾氣般詛咒了 一句。「該死!難得喝得盡興,好不容易把煩心事抛下,幹麽這樣欺負人?偏要這時候跳出來堵人?可惡……可惡……」
傅靖戰由着她發脾氣,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倒在暗巷中的那四人,我的人自會善後,無須挂懷。」
兩人相靠的影子落在腳下,親密無端的姿态令謝馥宇一時間有些恍惚。
明明想笑卻也想哭,明明對他深感歉疚卻又覺得他讓她無比煩躁,總搞得人思緒混亂心也淩亂。
此際,他帶着她彎進另一條較寬敞的葫蘆巷,一路到底,那裏有一處石板矮牆圍起的家屋,家屋是以石磚夯土建造,外表樸實無華卻十分牢固,且冬暖夏涼亦抵得了海風夜夜的吹襲。
兩人進到矮牆圈圍起來的小前院,謝馥宇忽地口氣不耐地問:「今晚你既來尋我,卻只曉得暗中尾随,你到底意欲為何?」
是真搞不懂他在想什麽又有何打算啊!
面對如今的傅長安,總覺自個兒內心好似吊着十五只桶子七上八下的,又像脖子被套住一條頸繩,繩頭就在他的掌握中,她随時處在動蕩邊緣,下一步是動是靜、是死是活皆由不得自己作主。
傅靖戰直接将人帶到家屋的廊前,放她坐在木階上,終才沉靜答道:「我怕你見了我心中不悅,因此躊躇...可最後也顧不得了。」
他「最後也顧不得」的意思謝馥宇一聽心頭陡凜,一下子便明白。
她遭那四名惡漢圍攻,最後難以避開四虎老麽那一擊,他什麽都顧不得了只能現身替她擋厄。
好煩……好煩好煩好煩啊!
他到底想要她怎樣?她又該拿他怎麽辦?
眼底有熱氣漫開,不争氣的玩意兒威脅着要湧出來,但哭有什麽用?
如她家阿娘血統純正的鲛人來哭的話還能化眼淚成珍珠,可惜她謝馥宇沒那能耐,所以眼淚不值錢,所以幹麽哭?
她突然起身,起得太快不禁晃了晃,在傅靖戰探手過來欲再扶持之前,她已抓住一旁的木頭廊柱穩住身軀。
二話不說,她調頭往家屋的邊房走去,幸得才十幾步路而已,加上心緒起伏甚大,讓她每一腳都踩得頗用力,沒怎麽颠便走到了。
邊房其實就是家屋的小竈房,即使沒點上燭火,謝馥宇依然能熟門熟路地摸進去。
她站在竈房角落的大水紅前,推掉木板蓋子後,直接把臉蛋埋入水缸中。
及人腰高的大陶缸裏蓄着滿滿的清水,她藉此醒酒,亦要逼退發燙的淚意以及滿心煩躁。
傅靖戰自是随她來到竈房,乍見此景,他本能想上前阻止,但下一瞬便止住步伐,僅怔怔然看着,不懂她為何突如其來這麽做,不由得擔心是否說出口的話又惹她不開心。
兩人重逢,他想方設法欲靠近,她卻總拒他於千裏之外。
今晚在衙府大堂的宴席上,兩人之間隔着重重人海,他無法不去留意她,她在那群漕幫幫衆中人緣絕佳,混得風生水起,卻看也不看他一眼。
觑見她拎着酒提早離席,他便也坐不住了,對那些圍繞在身側的地方官員們随便搪塞一個藉口順利脫身,他默默跟上她。
看她微颠着腳步邊喝邊走,心情頗好似的,又看她在賣館鈍的攤頭落坐,與人有一搭、沒一搭閑聊,再看她替弱小百姓出頭,逼得四名惡霸當場認錯氣焰全消。
圍觀的百姓們贊她俠義,受她幫助的那對爺孫亦對她感恩戴德,不少人當場買酒相請,她來者不拒,有多少喝多少。
一開始她喝得哈哈大笑,潇灑暢懷得很,但喝着喝着不知何時止了笑聲,人散去了,留她一人在寂寥的街邊角落。
攤上的爐火冒出團團白煙兒,鍋子裏的湯仍咕嚕嚕滾着,在那人間煙火中,那以碗就飲的獨飲姿态竟若今夜那一彎孤月,彎彎的背脊微向前傾,單手支頤,眸子輕斂着,垂視着那碗中酒汁彷佛看到的是命中倒影。
暢笑與沉吟,張揚與寂寥,同歡與孤獨,她謝馥宇是他傅靖戰此生至今最無法解釋的存在。
她究竟想些什麽?
到底要他怎麽做,她才願意允他并行?如同年少時候那樣在一塊兒……不!不只是那樣,他還要她……要她跟他……
啪!嘩啦啦——
此時,将整張臉浸入水中以求清醒的人猛地直起上身,這一揚,清水被帶起一弧水波,濺濕了一地。
謝馥宇根本不管發上、臉上不斷滴落的水珠,她襟口都濕透了,衣袖和衫襪亦被濺濕。
一張開雙眼就看到傅靖戰立在竈房門邊,後者那雙深邃長目攏着太多令她一迎視就覺心煩的東西,那是把整個自己浸入深海中都沒辦法隔絕和忘卻的某種意緒。
「傅長安——」硬聲喚着,她忽地大步沖到他面前。
她那神情是惡狠狠的,是狼狽不堪的,卻也是脆弱可憐的。
「咱倆現下就把話說清楚,你既是來尋仇,那該我謝小爺受着的我就受着,眉頭皺一下就不是英雄好漢!但你這樣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叽叽歪歪的,於你於我都沒有好處,要麽就直接沖着我來,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你盡管揮刀砍下就對了,給我一個痛快!」
傅靖戰被她委屈的模樣和暴躁的語氣弄得有些迷茫,他喉結顫了兩下才略遲疑道:「……不是的,我從未說過是來尋仇,我和你之間……怎可能結仇?」
謝馥宇根本醉猶未醒,還整得自個兒半身濕漉漉,而原就糾纏在心底的事兒此際更加剪不斷、理還亂。
她揮着一雙小拳頭跺腳再跺腳,這通常是女兒家感到委屈、覺得忿忿不平時才會肯的行徑,在她全然清醒的時候絕不可能使得出來,身為謝小爺的她也不屑這般為之。
最後她朝近在咫尺的男人驟然撲去,兩只手揪緊他的前襟,醉着卻閃閃發亮的雙眸似帶滔天怒火,她直視傅靖戰的面龐沙啞道:「我對你那樣壞啊,怎可能不是仇?咱倆這仇結得可深了,當年我對你幹下的那些壞事,你莫非忘了嗎?我對你……對你……」
她真的醉得夠厲害也煩得夠慘,一直糾結在混沌的現況中突破不了,於是惡向膽邊生,生出某種破罐子破摔、近乎自我毀滅的心态。
眼前男人已忘卻她當年為滿足私慾所幹下的惡行嗎?
好啊,那就讓她逮着他再重現一回!
腦子裏燒成一團,鮮紅熱血在體內奔流,於是慾念再次破繭而出。
她放縱五感去享受和奪取,放縱了自個兒的這一具血肉身軀。
縱容着慾望的掌控,她順從想望攬下他的頭,同時仰高自己的臉蛋。
氣息與氣息相互交融,近近相交,她遂願般似有若無一嘆……不管不顧重重吻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