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螢火

螢火

即使我每日用仙血給她吊着命，三娘的生命仍舊像一朵快要幹枯的花束一樣，漸漸失去顏色。

起先她還會對我破口大罵，希望把我罵走，這樣的話她也就能早點結束病痛的折磨。

後來，她痛得太厲害了，她會在受不了的時候拉着我的手，對我低聲下氣：“青清，你殺了我好不好？”

可只要她意識清晰，便會飛快地推開我，然後把自己埋在被窩裏，任憑我怎麽叫都不出來。

在給她喂了幾次仙血後，她也發現了我的鐵石心腸，于是開始順從地喝着碗裏的血。

直到有一天，夕陽大好，她看着窗外的落霞和圍欄附近的彼岸花，她問我，是不是之前在帶她出去看那些風景的時候，她如今的命運就注定的。

所以她如今的所有忍讓都是在還債。

我被她這一番話羞愧得無地自容。

她坦然地看着我的眼睛，三娘身上的皮膚已經潰爛到了一種令人害怕的程度，可是她的桃花眼還是明澈的、漂亮的，當她的眼裏倒影着我的鐵石心腸時，我卻感覺心裏很悶，很不舒服。

手裏的碗被我無意識地傾倒在地上，金紅色的仙血滋潤着地上的泥土，變成淡淡的赤金色。

我看着三娘，又像是看着柳白。

最終，我做了決定。

這日的夕陽維持的時間很長，我用布裹将三娘包在裏面，然後抱着她，只露出一雙眼看外面的風景。

她太久沒出來走走了。

剛開始是害怕別人看向她時奇怪的目光，後來是讨厭一切光溜平整的事務。

可今天在我帶她出來的時候，她的情緒空前的平靜。

她好奇地看着籬笆邊飛舞蝴蝶，看着不遠處綠油油的菜地，輕輕嗅着被農戶收割過得茅草的香味。

她看了看我，又看看外邊，最後又小心翼翼隔着布裹悄悄蹭了蹭我的胳膊。

她就像貓一樣。

她就是貓一樣。

有人對她好，于是她就恃寵而驕、挑三揀四，看看你到底能為她做到哪一步。

你要是被她的情緒弄得受不了走了，她即便難過但之後也會過得很好。

如果你對她很好，但還是偶爾被她弄得生氣，那麽她又會小心翼翼貼過來，蹭你一下。

讓你拿她沒辦法，打不得罵不得，唯有自己氣得內傷。

仔細想想，好像柳白也是這種人。

在九重天，他就是一個特別難伺候的人。

他對我陰陽怪氣，我有時會被他氣得眼淚婆娑，他就挑我心理素質不行，修行不到位。

可有時候又會有意無意對你好，大事他擔了，小事他做了。

然後等你不好意思去感謝他，他又會特別欠扁地取笑你，這不得給他磕個頭才能了事？

諸多種種。

她還是他。

我抱着三娘一直走，因為沒有法力，走得也慢，直到走到青草遍地的山峰處，直到天際從殷紅變成深紫，她才感慨道：“真的好漂亮。”

我應了一聲。

她回過頭：“你為什麽想着今晚帶我來這裏？”

我想了好一會，才告訴她：“這座山峰在很久之前，還是我未飛升時的封地。”

我很少說起自己的過往，她認真地看着我，示意我繼續往下說。

“從前我叫它樂游山，意思是在這座山快樂的游玩。後來我的胞弟繼了位，他對我修道一事鼎力支持，于是我過了一段很快樂的日子。”

在外歷練拜了師傅，然後被帶着去見了師兄師姐，然後跟着他們去撿了許多師弟師妹。

“我的師門窮得很，日日都在擔心下月的糧米。起初我沒打算跟他們說我是姜國的帝姬，我只打算跟他們這些破落戶玩玩而已。”

然後一次次被他們的善行打動，窮得連袍子都補了再補的師傅，每次都在師兄師姐的啰嗦下撿來街頭巷尾沒人要的小乞丐，美其名為他們有仙緣。

其實連我都看得出來，他們天資平庸，又是福薄命短之人，只是師傅不把他們帶回來，他們就真的過不了一個冬。

雖然每次師姐都會在師傅帶他們回來的時候叉腰怒罵，可是每次也是她為他們燒水洗澡，找師兄們穿過的舊衣改改給換上。

還有天資絕頂，術法修為遠超于我的師兄，也總是沒半點脾氣，被村裏的老人當作自己孫兒拉着話家常，然後把自己的糧食偷偷帶着她吃...

太多太多，我在宮闱裏面，平時看到的除了虛情假意便是陰謀算計，一顆心早就冰冷了，除了對胞弟會好兩份顏色，其餘時候我向來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

可就是這麽一個破爛戶一樣的師門，卻喚起了我最初的真善美，在師門快要彈盡糧絕的時候，扶額把自己的月俸都帶來過來。

再然後沒地兒住，我把自己的封地劃撥出來。

沒器材修煉...我只能厚着臉皮去找胞弟化緣，再到後來師傅撿來越來多的乞丐來養，我不惜賣地賣樓，賺來銀子來供養。

我的胞弟時常接濟我，也時常笑話我。

我哪是去修道了，明明是拿自己的錢去接濟窮人了。

就這麽過了好幾十年，我的胞弟去世，侄子繼位，他向來崇敬我，給我的銀錢也不少，在姜國式微的時候，更是傾盡國力，助我修真飛升，希望我在叩響天門之時，能為姜國帶來福澤。

可是，我的飛升來得突然也太不是時機了。

在姜國風雨飄搖下，我本欲帶着師門去前線，沒想到那日一直阻塞的修為一下暴漲，我在沒有任何準備下就迎來了自己的雷劫。

沒有法器，也沒有靈藥，我就這麽硬生生地扛着一道道雷劫，直到我再也堅持不住...

我以為我會死在無處不在的雷劫之中，可我沒想到，我的師兄、我的師姐，還有我的那些小蘿蔔頭師弟們，他們一個又一個沖上去，去為我阻擋那些恐怖的雷火，然後又在烈火中被撕碎，化為灰燼。

他們說：“師姐，你一定要飛升啊。”

“師姐，你要記得我們。”

還有，“師妹，不錯嘛，上去了，記得給你師兄下輩子投個好胎。”

最後再是我的師傅，他站在我面前，手裏只有一把木劍，然後迎向從天宮下嘶吼而來的雷火，将它一刀斬斷，劈向樂游山。

在肉身快要隕滅的時候，笑着伸出手想摸一摸我的頭，卻發現自己的手掌已經穿過我的頭發絲。

他笑着說：“你看，我就說你的那些師弟們會有仙緣吧？你以後飛升了，我們就可以說是我們見證了你的修行。”

當時的我傷痕累累，可肉身的痛不如我心痛的萬分之一。

如果我早知道要飛升的前提是師門盡亡，那麽我寧可不要。

我雙膝跪着，師傅的手掌停留在我的頭上：“都飛升了，高興點。”

天梯在雷劫之後顯現出來，可我不想走上去，這種用師門換來的飛升我不想要...我只想讓他們回來，大家都熱熱鬧鬧的，哪怕一輩子也修行不出來什麽個名堂也無所謂。

可是，上不上天梯哪裏是我能決定的呢？

上了九重天後，我以為我如今可以為我的師門做一些事了，卻發現我上來不過一個小仙，天宮上飛升的帝姬何其之多。

我沒有辦法為我的師門做任何事。

再然後...天降大火，火燒姜國，大火燒了一個多月，姜國覆滅...

很多很多年以後，從前的樂游山已經沒有人記得它叫樂游山了，傳說有個公主在此地飛升，一劍斬雷霆，削平了副山峰，所以從那以後大家都喚它公主山。

等我把這一切都講給三娘聽了，她伸手，用手側完好的肌膚擦了擦我的眼淚：“再然後呢？在九重天你過得快樂嗎？”

我搖搖頭。

她又問我：“那你和柳白待在一起快樂嗎？”

我點點頭。

她有些高興，問：“那我是不是柳白的轉世？”

我沒想到她自己已經察覺到了這件事。

她笑道：“我知道，像你這樣的人，絕不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人，你竟然那麽喜歡柳白，又對我這麽好，只有我是他才說得通。”

我低下頭，一滴淚落在她臉上。

三娘笑着說：“哭什麽，我覺得好高興，原來像我這樣的人，也一直被人深愛着啊！真好！”

晚風從我們身邊輕輕拂過，她讓我放她下來，在青翠的草地之上，她扶着參天大樹的樹幹看向山下的城郭。

而近處的蘆葦蕩裏飛越起無數的螢火蟲，綴連起屬于公主山的璀璨銀河。

我走過去，從背後輕輕環着她。

她卸下力氣，很信任地靠在我身上。

我張口，看向山腳的燈火，不敢眨眼就這麽直愣愣地看着，然後輕輕說：“三娘，等會...我會讓你沒有痛苦的走。”

她滿是釋然：“多謝你了。”

我沒說話，然後顫抖着用最快的速度了結了她的生命。

三娘癱軟在我的懷裏，呼吸停頓，在月光的照射下，帷帽兜裏她的臉已經沒有完好的皮膚。

可是我仿佛仍見到的是那日她站在窗臺，從樓上看着我的樣子。

就好像等了我很久一樣。

我抱着她沉默了很久，直到柳白的靈魂從她身體裏出來，他看着我，我卻不敢看他。

因為我明明答應他要想法設法地延續他的生命，可我還是違背了諾言。

柳白什麽也沒說，透明的身體抱着我。

我先前還沒哭，可突然一下情緒控制不住，然後拿住那日我保留下來三娘的眼淚：“這是你這輩子給我遺留的最後的東西了。”

他抱着我，很緊。

我泣不成聲：“不要，不要一直讓我看着你死去了。”

奔潰一次兩次，若再有第三次，我真的忍受不了了。

柳白抱着我，輕輕對我說：“好，我答應你。”

可最終，他還是食了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