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大概是晚上八點,周文禮站在酒店大堂的休息區處等文杉。
兩人約好這個時間點交遞文件夾。
文杉來時剛從一場酒局下來,紅裙搖曳,滿身香水沾着酒香,将那份文件遞給周文禮,等他翻過署名頁,确認無誤。
文杉彎眸一笑說:“這趟辛苦周律休假還給臻臻加班,回國約你吃飯。”
周文禮将文件整理歸納放入公文包,“都是本職工作,文小姐太客氣。”
文杉挑一挑眉,視線掠過眼前這張清俊的臉。
周文禮這個人總是端着一副公事公辦的姿态,她是有點吃這顏,但無奈人家心有所屬堅定不移的,實在撩不動,而這世上有幾分姿色的男人太多,文杉只笑一笑告別,奔赴下一場。
天花板上懸着的那排巨大的水晶燈曳灑遍地流光。
有幾縷折過周文禮的金絲鏡片,他漆眸微斂,提着公文包往回摁亮電梯,轎廂一開一合,周文禮走進去站立幾秒,生生停在摁樓層的那一步。
酒店為保證頂層客人的私密與特殊性,普通客梯是不能抵達頂層的。
第22層距離頂層,尚有距離。
周文禮半斂眼睑,摁下樓層,然而當他離開轎廂踏上那條昏暗長廊時,他步履忽頓,回首凝向與前路相悖的反方向。
長燈黯然,玻璃折過廊道倒影,周文禮形單影只。
那些晦澀燈絲照過他的面容,他的手反複摩挲兜裏手機的開關鍵,忽明忽暗好幾息,大概這樣有三分鐘,周文禮掏出手機,摁亮點開短信箱視線長長盯着置頂的那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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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小姐:多謝周律師。】
周文禮深呼口氣,扯開一絲不茍的西裝扣,提步離開這條望不見盡頭的長廊。
回到房間,周文禮開了一瓶烈酒,盛滿大容量的黑色岩紋杯。
周文禮已經忘記了有多少年不曾這樣飲過酒,成為中懿合夥人那一年,他正值年少意氣風發時,少年有傲氣的同時也具備着時刻清醒的理性。
法學院的學生都知道亞裏士多德的一句名言——‘法律是遠離激情的理性。’
周文禮亦然,他深知這一層道理,他的父母皆是政法界的知名人物。
他們這樣圈子的人,從出生起既享受着家族帶來的便利,也該時刻銘記家族名譽的重要性,因此他從不敢冒進,每一步都走得謹慎。
父母導師如何嚴厲教導,他便如何嚴格執行。
事業如此,感情如此。
他将永遠保持一份遠離激情的理性。
烈酒醉的是人心,周文禮靠着窗邊沙發摘下那副眼鏡,阖目沉靜幾分鐘,複又擡手去尋桌臺上的手機,時間已經指到十點整。
周文禮點進短信,反反複複編輯文字。
【溫小姐……】
【溫臻小姐……】
【溫臻,請允許我這樣稱呼您……】
【溫……】
删除鍵在他指尖跳躍閃爍,最後一次,周文禮垂目深凝着文字框,删除了所有編輯好的文字,眼底似有自嘲笑意浮過。
他忘記從什麽時候開始目光便追向了溫臻,或許是她眼裏的韌勁,又或許是她面對敵意的從容,再或者是舞臺上的她總能吸引住臺下所有的目光,不得不為她鼓掌歡呼……
又或許喜歡上一個人,根本不需要別的理由,只要她站在那裏,就足夠吸引。
“The law is reason far from passion.”
“The law is reason far from passion.”
“The law is……”
《政治學》他曾反複背誦。
桌臺上的手機被他觸碰亮光,一行字落進他眼裏,周文禮頓聲,撥轉着酒杯,忽然解出那份答案。
他的備注從來都是:溫小姐。
初聞她時,她是溫家小姐,溫老最疼愛的孫女;相識後,她依舊是溫小姐,他的重點客戶;再後來,她與旁人結婚,她仍然可以做舞臺上的溫小姐。
瀾城時晚一步的相遇,京市瀾記的重逢,巴黎截斷的路程,有時他也沒有晚那一步,他比晏朝聿缺少的不止是一份沖破理性的激情,是他‘作繭自縛’‘畫地為牢’。
飛往意大利的行程是在十一月初。
京盛在佛羅倫薩有個項目在做收尾,需要晏朝聿去實地考察一次。
這件事他早提過。
那時他存着心思磨她,見她不肯松口便故意撞得狠,最終無數浪花拍岸湧進她,溫臻只得清淚漣漣,咬牙答應下來。
十一月的意大利步入深秋。
車子緩緩駛過紅棕交錯的建築物,溫臻靠着椅背,擡眸掠過窗外一處哥特式風格的別墅莊園,此時正值傍晚,一棱棱陽光穿透建築,将溫黃渲染。
晏朝聿阖上一份文件,傾身替她将車門打開:“晚上我要趕去這邊公司開會,可能要淩晨才回來,明天陪你仔細逛一逛?”
一縷陽光落下來,踳駁光影飛掠過女人裙下那段纖白修長。
溫臻整理着裙袂,淡淡一笑:“晏總,這地方我來過很多次了,沒什麽好逛的。”
晏朝聿聞言側眸看她,見她微斂濃睫,面色如常,他也沉默着下車,将後備箱的一只淡粉行李箱提起往大門走。
推開大門,溫臻第一眼看見的是客廳內那面巨幅落地窗,光照窗折過那張深棕牛皮沙發,整間屋子都暖洋洋,不知為何,她竟在那一瞬間将這裏與京市的家作對比。
思緒正亂飛,也便沒注意到身後的那道長影,她步子往側一動,直接撞進晏朝聿懷裏。
兩人目光交彙,晏朝聿一手将大門關上,一手撫過她下巴,唇相接一秒,溫臻眨着濃睫退後半步,倚着身後長櫃問他:“今晚還有時間一起吃晚餐嗎?”
晏朝聿扶穩她手臂,不讓她磕碰:“晚餐想吃什麽?”
溫臻靜靜看着他沉思幾秒,回想起陳助iPad上全是他密密麻麻的行程安排。思此,溫臻眨了下眼,再看他時眼裏滿泛困倦,手指戳了戳他西服領帶,“算了,你去談你的事吧,我好困,想多睡一睡覺。”
說完她便轉身将人往旁推,繼而兀自往裏走,循着他的布局習慣去找卧室。
晏朝聿立在玄關原地,眉棱略擡,長長凝着那道消失在扶梯處的影。再跟上去時,主卧浴室內已經響起水流聲,晏朝聿只得将行李箱放好,敲了下浴室門,留下幾句囑咐而後離開別墅。
京盛作為考察團今晚的時間确實趕得緊,晏朝聿在車上将律師團整理的資料逐一翻看,即将抵達目的地時,他視線略過副駕駛座處的陳助。
“太太的晚餐時間安排在8點左右,讓人不要打擾她休息。”
陳助颔首應已仔細安排好。
夜色裏,幾臺黑色商務車逐一停下,一行人穿着正裝,個個身姿筆挺緊随着為首男人朝大廈內前行。
熱水洗去她身上因奔波而沾上的少許風塵。
溫臻躺在床上嘗試入睡的半小時後,她宣告失敗,從行李箱翻了一本書來看。
空調暖氣吹過她鬓邊青絲,卧室窗外一片夜色茫茫,晚八點時,有阿姨來送晚餐,過了飯點她本就不怎麽餓,為了避免某人擔心,她在阿姨眼前吃了不少,又用認認真真地誇贊了番菜品,等阿姨收拾好餐碟後,她才上樓去找舊電影看。
影片名字叫《贖罪》,卧室內靜悄悄的,只能聽見主角的說話聲。
溫臻雙腿屈抱着,認認真真看着情節,這類愛情電影她從前是不看的,今夜也不過是随便點開的。
月透窗幾,投影儀的光影與清冷月光交錯掠過女人瓷白臉頰。
影片過半,塞西莉亞短暫地擁抱羅比,紅白交錯的巴士将塞西莉亞帶離這條人潮擁擠的長街。
巴士越來越遠,羅比眼中的克制崩塌,他開始追趕那輛巴士,追趕他的愛人。
後面的劇情看到羅比在戰火紛飛中不斷尋水,再到後來戰友扶着他到防空洞時那一幕,已經開始有一種冥冥預感,影片忽的一黑,妹妹贖罪,而羅比竟意外回到塞西莉亞的身邊……
這一幕還是惹得溫臻眼淚落下,她将這部電影的一幕畫面連拍下來,上面有一串臺詞她看得太難過,溫臻發給了置頂聯系人。
而在這眨眼倏忽間,世界忽然變成一片漆黑,屋內所有光源都黯下,她起身将手機電筒打開,蹙起黛眉,趿着拖鞋往房間外去查看電源。
她剛推開門,便聽似是樓下在傳出陣陣響動。
阿姨已經走了許久,她剛發出去的消息晏朝聿也沒有回複,那樓下又是誰呢?
溫臻心跳猛地加快,複又折返房間去披外套,樓梯處有腳步越來越近,她捂緊心口,蜷縮在卧室的黑暗角落裏,打開手機開始撥打晏朝聿的電話。
第一通電話還未接通,卧室門把手轉動出清脆響聲。
溫臻呼吸霍然一窒,摁滅光源,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眸光轉過卧室,想要尋到一處可逃窗口。
冷月浸過她的臉,溫臻心一橫,在房門即将打開時,快步撲向窗戶,然而窗戶的玻璃并非那麽輕易可以擊碎破開的,溫臻剛舉起臺燈要砸,身後的門已經被人撞開。
“Get her!”
溫臻額間發出冷汗,根本不願舍一秒可逃時間,不停地用臺燈敲擊玻璃,而身後幾名壯漢快步上前,直接上手搶奪她手裏‘武器’,一把将她反扣住。
黑布瞬時蒙住她的眼,有人将她手腳用繩索快速綁緊,求生意識讓她本能地想要喊救命時,後腦被人重力一敲,霎時她整個身體軟下來,颠簸着任人帶離。
細細一條肩帶纏住青絲,懸在鎖骨處的藍色蝴蝶“啪嗒”一聲被人扯斷,沿着真絲裙面墜落地面。
濛濛月色照過那只孤零零的,沉降的蝴蝶。
意識漸漸回籠清醒時,溫臻眼前的黑布還沒有摘下,她只能憑借微有颠簸的感覺猜測自己此時應在一架行駛的車內。
四周萦繞難聞而嗆鼻的煙味,一股股往她鼻腔裏鑽,溫臻卻只能強忍着喉嚨裏的難受,假裝還在昏迷。
車內有粗礦沙啞的男聲,說着蹩腳的英文:“老大,綁這女的真有用嗎?”
另一個人吸了口煙,目光瞥了眼身側女人,突然擡手用粗糙手指撫過她的臉,指腹感受到女人細膩皮膚上生起的顆粒,那手旋即用力将黑布扯斷。
布條箍了下溫臻的眼皮,勒出兩道明顯紅印,視線渙散在車內暈黃燈光下,溫臻用了十幾秒視野才漸漸清明,一擡眼便撞上陌生男人那張笑得惡心又下流的臉。
“小美人,既然醒了怎麽還裝睡呢?”
車內頓起數道哄笑聲。
周遭坐滿身穿黑色背心的歐洲莽漢,光線裏他們露出的皮膚上或多或少都有猙獰疤痕,只有被這群人稱為老大的人長着一張亞洲面孔。
一時間,根本分不清這群人的目的,是為劫財或是別的?
深陷這樣無措局面中,溫臻只覺渾身血液都在倒流,她克制着緊咬下唇,血液的腥甜味彌漫口腔。
“嘿,別害怕,只要你肯配合,到地方了,我們一定對你輕點兒。”
大抵是為了這幫人都能聽懂,男人還特意再用英文複述一遍。
說完,他驟然靠近鼻息間的熱氣朝她撲灑過來,溫臻被男人靠近的舉動吓得渾身震顫,眼眶噙滿淚水,大聲呵叫:
“你不準過來!”
聲線掩不住在顫,更像是在哭,殊不知這樣梨花帶雨的模樣,更令人心癢。
“不準?溫小姐,你是不是還沒搞清楚狀況?”
男人咬了口煙,眼神裏滿是嘲笑,直接朝她臉上吐煙圈,嗆得溫臻連連咳嗽。
溫臻深吸幾口氣,冷冷瞪向男人,通過他話裏零碎的線索在瘋狂尋找答案,口音無疑是京津地區,知道她的身份,那一定也知道晏朝聿……
想到這一層時,她眸光稍移,目光所及是車窗外的一片阒黑,看着并不像市區街道,白晃晃的車燈閃過前方一處廢棄的加油站緩緩停下來,至于車燈射向的那處廢棄廠房應該就是他們的目的地。
反箍在身後的雙手不停地用戒指尖銳處磨着繩索,她蹙眉冷聲:“你是京市人?你們到底想幹什麽?”
男人愣了秒,眼底玩味愈發濃烈,叼着煙直接用中文說:“是又怎麽樣?小姐,落在我們手裏,可沒有什麽好下場,除非你肯——”
他刻意拖長音調,用滿手煙臭的手去捏溫臻的下巴,色眯眯說:“畢竟,你确實很漂亮。”
溫臻垂睫瞥過他的手指,心裏湧起一股股惡心在往上冒,絕望的感覺幾度淩遲着她佯作堅強的意志,終于———
車窗從外敲響。
男人皺緊眉頭,不耐地把門踢開。
“歐文,老板現在要人。”
夜色裏站着一個身穿黑西裝,戴墨鏡的高壯男人冷聲說。
名叫歐文的男人看見來人後,即刻斂去臉上表情,揮手示意衆人行動。
車外的世界陷入一段冗長黑幕。
衆人穿過一片草地,走進亮着燈的廢棄房屋內,溫臻被他們押走在中間,步履蹒跚,心中也頓時意識到這場綁架的背後主謀另有其人。
可綁架她的最終目的又是什麽——
驀然間,溫臻想到一重可能,于昏昏光線裏,她也終于得出答案。
身着黑色西裝的年輕男人坐在燈下那張椅子上,劍眉黑眸,緩緩擡眼時,裏面淌着燦然笑意,朝她拍了拍手。
“大嫂,別來無恙。”
晏朝洲接過手下遞過來的拐杖緩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向溫臻,注視着她眼底驚慌茫然的神情後,又擡手拂過她欲墜的外套。
“啧,大嫂,你似乎看見我也不怎麽開心?我還以為在這個家,你會待我如待晴好一般關愛呢。”
溫臻實在難以置信竟會是他,汗水浸透鬓發,密密劃過黛眉鼻梁,她的心口不斷起伏,喘着急促呼吸。
“你……朝洲……你為什麽?!”
“大嫂,你怎麽不先問問我的腿是怎麽斷的?多虧我的親大哥,上次三叔的葬禮上,沒把我打死,是我命硬啊。”晏朝洲掏出一支煙,點燃後猛吸一口,複又弓身與溫臻對視:“嫂嫂,看你的表情不太信我呢,也對,你跟我大哥結婚這段日子,是不是都在被他的表象蒙蔽呢?”
“晏朝聿這個人呀,最善僞裝,可他騙不過爸媽,唯獨能哄得老爺子把權都給他,他是真聰明,從小就知道不必讨好沒有實權的父親,只需跟着老爺子,要風得風,要叔伯們的命——也能拿。”
“我這個親弟弟的命,他當然也無所謂。可惜我晏朝洲命硬,他拿不走,看看我這條腿,也是因為他,我才會成了一個殘疾,但是沒關系,我命硬嘛,還可以親手抓住他的女人。不過說到底,我們到底是親兄弟,哥哥要弟弟的命,弟弟是不是——”
晏朝洲話音一頓,一手去扶溫臻,然而溫臻不肯順從,他便直接将人一把拎到椅子上,狠狠掐着脖頸,他唇角彎起,一字一頓:
“也應該親自取哥哥的命才是,嫂嫂覺得對不對?”
溫臻能感覺到晏朝洲現在的狀态基本是瘋了,她緊抿住發白的唇,頭頂的光直直照下來刺得眼疼。
“大嫂不肯說話也沒關系,反正我如今歐洲的産業全被大哥抄底,如今國內對我下了追捕令,左右我是再回不去了,我的好大哥是逼得我窮途末路了,不過沒關系,今晚他會乖乖按照我的指示,一個人來救你,到時成王敗寇——”
“嫂嫂你猜,我該怎麽折磨回去?”
晏朝洲說着便從腰間抽出一把手.槍,将槍口抵住溫臻太陽穴,他朗然一笑,那雙好看的眼睛深深看着溫臻。
她望着這雙七八分相似的眼睛,他的眉眼輪廓顯得更為溫柔一些,眼仁卻是漆黑一團,那些浮在眼眶的笑都被黑色打散。
溫臻從中只能看見冷情。
只有晏朝聿的眼睛,能在初初相見便叫她深陷其間的那雙眼睛,他的虹膜有着深郁的藍,淨透漂亮到像一片夜幕裏的海域在湧;
若你能有機會再往更深窺一窺,才能看見那些隐匿的溫度。
兩個身體裏流淌着幾近相同血液的人,是那樣的截然不同。
“晏朝洲,你錯了,你和他從來都不是一類人。”溫臻也笑,唇角滲出血絲:“晏朝聿,永遠會是贏家。”
晏朝洲眼神陡冷,死死睨着她,猛然拽住溫臻的頭發将她摁在椅背,“新婚燕爾感情真是深,難為大嫂這麽信他。”
頭皮撕扯的痛楚讓溫臻冷汗直流,她痛苦擰眉,想要阖上眼眸忍住淚意,只聽廢屋之外響起一陣熟悉的汽車轟鳴聲。
晏朝洲終于肯松開她,“瞧,我們今夜的主角終于來了。”
虛掩的鐵門外一束刺目白光投進來,照過屋內衆人的臉。
數道目光齊齊凝向鐵門的那道罅隙,那團白光裏驟響一片混亂的打鬥聲。
“砰”——
接連幾發槍響蕩在這片天地間,打鬥聲漸漸止住,外面空間霎時靜下來,回蕩的槍.聲仍有餘威。
晏朝洲吸了口煙,杵着拐杖偏首同身旁保镖冷聲道:“史密斯,去準備下我送給大哥的禮物。”
溫臻目光緊緊追随着那幾名保镖,只見幾人分別在屋內各個角落擺放了一團黑色物體。
光線太暗,根本辨不清裏面裝的是什麽東西。
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絞心髒。
溫臻咽下喉間腥甜,視線黑影短暫遮擋,而虛晃的影移開時,她緩緩擡起綴滿濕意的眼睫,看到那扇鐵門大敞開像是在迎接着誰,晦雜光線重重相溶,一個熟悉到令她眼淚快要落下來的影子漸漸清晰。
還是那套深灰西服,裏面那件白襯衫不知濺了誰的血。
晏朝聿單手握着一把槍,步履生風,鋒銳眉眼裏擋不住的戾氣暴躁。
從這角度終于可以看清外面那一片血戰狼藉,難聞的腥氣頃刻彌漫整片荒地,晏朝洲冷笑一聲,睇給手下一個眼神示意,保镖立馬将捆綁着溫臻的椅子踢過去,溫臻緊緊閉上眼,克制着自己不肯發出一絲聲。
晏朝聿眸色倏暗,嗓音沙啞:“放了她,你想要什麽?”
晏朝洲将嘴裏咬着的煙吐出來,卷起左邊褲腿,露出皮膚上數道猙獰長疤,有的甚至剛結痂,他笑:“大哥,看看我的這條腿,都是被國內那些警察搞得,不對,應該是拜你所賜。”
“你看看,弟弟都成這副窩囊樣了,我還能要什麽呢?這麽多年,我苦心在歐洲紮的根,全都被你一鍋端,你也沒考慮過我怎麽活下去不是?你和靳哥聯手對付我的時候從來沒想過,給你的親弟弟,給我留哪怕一點退路。大哥,你心夠狠的。”
說完,他一把抄起木桌上的一把狼頭刀拔掉刀鞘,鋒利銀光折向溫臻的臉,一步步逼近。
晏朝聿滿身湧動暴戾,死死盯着他,舉起手裏的槍對準他的頭。
“這些年,你打着晏家的名號在歐洲非法集資,倒賣軍械,攪亂國內市場的時候,也從沒想過給自己留後路。朝洲,在美國時,我曾給過你一次機會,你沒有珍惜,還騙了三叔陪你一起犯..罪,後來三叔得知真相跳樓,你也不曾顧及過絲毫親情,在他的葬禮上将這些事兒颠倒黑白告訴祖父。”
“這條路,從來都是你自己選的。”
晏朝洲回頭看他:“我自己選的?憑什麽你出生起就在老爺子膝下成為接班人,而我卻要躲在美國茍且偷生?我憑什麽不可以?老頭子一直都偏心你晏朝聿,我只配拿着你施舍的東西茍活!我若不為自己早做打算,我又能得到什麽?!”
刃端同時抵向溫臻的脖頸,血絲一點點浸出,溫臻神色沉靜至極,始終一言不發地半垂眼簾。
她甚至不敢在此刻與晏朝聿對視一秒。
然而這一刻,晏朝聿的目光緊緊追着他的那柄刀,握槍的手竟有一絲顫,晏朝洲訴說的多少不公與委屈,他都聽不清,只能看見那刀刃染上的血絲,心在鈍痛,因在竭力克制情緒,他聲音變得格外啞:
“我再說一遍,你想要什麽都可以,先放了她。”
聽見這句,晏朝洲表情忽凝,他深深看着男人,在那雙永遠裝着桀骜與蔑然的眼睛裏,終于找到了另一種情緒;
——是緊張。
晏朝聿有朝一日,竟也會為旁人緊張。
他這個大哥骨子裏是有多麽驕傲,多麽不可一世的一個人,這麽多年,他太清楚。
他承受了二十多年晏朝聿冷蔑的目光,終于,在今天也可以看見他的慌亂害怕。
而在确認這種情緒後,晏朝洲忽然變得興奮起來:“大哥,你怎麽也有今天。”
“你當真就這麽愛這個女人?”
刀刃又逼進幾分,皮膚上帶來密密麻麻的刺痛感令溫臻額間冷汗淌出,她顫着濃睫輕擡目光,對上那雙眼。
光線裏,她眼中強忍着痛意,看着晏朝聿緩緩搖頭。
晏朝洲漠然地觀察着兩人互動,笑道:“不如這樣好了,我也不想殺女人,大哥,你在我面前跪下,然後舉着你那把槍朝自己胸口崩三槍,我看你痛苦也就開心了,自然就放過這麽美麗的大嫂了。”
頓了頓,他似在認真思量又道:“否則今晚我這麽多兄弟呢,外面也死不少吧?你得賠啊,要是不讓我們滿意,我就讓他們一個個地伺候——”
“晏朝洲!”晏朝聿厲聲打斷,眼裏浸滿寒霜,滿身血液在湧動,在贲張。
晏朝洲向他挑釁一笑而比了個噤聲手勢,後用拐杖杵了杵地面示意。
溫臻眼神錯愕地看向晏朝聿,他也回看向溫臻,目光交彙,那雙沉戾的眸子裏聚起幾分溫柔,他一如既往用他的方式,在無聲地安撫溫臻。
而後他神色泰然将槍口轉回,一條腿向前邁過,筆直的西褲生出一條條褶痕,正慢慢屈膝。
心髒在那刻轟然一裂。
千絲萬縷的痛意彌漫全身,溫臻明白了他的選擇,憋了整夜的淚水沿着眼眶簌簌落下,她失聲喊道:“晏朝聿!你不準跪!我的男人不能跪!”
他的膝蓋離地面越來越近,溫臻只能感到鋪天蓋地的窒息,她情緒一度失控,猛地掙紮着被束縛的雙手,分毫不在意抵在脖上那柄刀,身體的疼痛根本比不上心髒的絞痛與窒息,那張椅子也随着她瘋狂搖動。
溫臻扯着嗓子尖叫:“晏朝聿!聽見沒有!你不準跪,你起來!晏朝聿!你不可以跪!晏朝聿,你起來!你起來呀!你今天要是跪下去……我不準你這樣!晏朝聿!你不要這樣!你不準這樣!”
溫臻一遍遍地重複,淚水淌滿面,聲嘶力竭地要他站起來。
從被抓到車內險些失.身,她都在強忍着不要哭,不準哭,要冷靜,要想對策,不可以放棄任何可以逃走的機會,包括看見晏朝聿出現在面前,她也一直在強迫自己控制情緒,不要讓他有任何分心,她相信晏朝聿。
可直到這一刻,直到她眼睜睜看見他的一條腿直直跪下去。
浮在空氣裏的塵灰飛揚着。
晏朝聿目光深深回望着她,語調溫柔又篤定:“臻臻,沒關系的。”
溫臻整個人都在失控,拼命地想要掙脫一切到他面前,将人從泥灰裏拉起來。
從沒有這樣絕望的時刻,淚水好似凝固在她臉上。
周遭似響起笑聲,溫臻的世界變得一片空白,她茫然凝着地面,緩了好幾秒,才漸漸擡眼,手腕上的束縛好似松解許多,她眸光木然地看向笑得猖狂的男人,在繩索松開的那一瞬,她猛地起身奪過那柄刀,一腳踹在晏朝洲瘸的那條腿上,屋內倏響一聲刺耳痛呼。
溫臻手中握緊狼頭刀,腰側驟橫一只手臂,刀鋒即将砍上去時,一道溫柔低沉的男聲渡過耳側。
“臻臻,沒事的,相信我。”
她側眸看他,數道光影紛紛踳錯,他奪過那柄刀視線直直看向那批人,眉棱間冷凜至極,而後眼疾手快舉起槍擊中離他們最近的幾人,數發子彈在幾秒中槍槍擊中對方頭顱,鮮血飛濺。
解除最近的危機,晏朝聿将她緊緊摟在懷中往鐵門撤退,而這一切的發生速度快到似一段虛影晃過,衆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反應過來時,漫天塵灰飛舞,掩去他們身影。
空曠的荒地處,晏朝聿背起溫臻往廢棄加油站方向跑,那端立馬出現一波黑影,為首男人穿着一身警服将兩人接應,用英語同晏朝聿對話:“晏,你還好嗎?”
“我沒事,但我現在很需要醫護人員,我太太受了傷需要立即處理。”
話音剛落,那名警官面色大驚,朝他們吼道:“晏!小心後面!”
‘砰’然一聲,身後有接連幾道子彈破空而來,那一瞬溫臻恍惚想起晏朝洲說起的禮物,而與此同時,四周頓響訇然幾聲爆炸。
晏朝聿動作疾如雷電,一掌護住溫臻的頭,直直卧倒時将她仔細摁在身下護得嚴實,溫臻濃睫撲簌着,眼瞳顫顫望向夜幕裏他的輪廓,耳畔又是數道槍聲與爆炸夾雜。
天地間煙火浸漫,将夜幕透照大片紅色閃光。
一聲聲一幕幕,震着心髒。
前後兩方人員都在第一聲槍響時出動,溫臻的意識昏昏沉沉着,即便被他捂住雙耳,依舊能聽見天地間槍響不斷,其間還夾雜着陣陣警笛的嗡鳴聲。
時間仿佛在這片爆炸聲中無限拉長。
不知過了多久,那些聲音在漸漸停下,溫臻顫着紅腫的眼皮惶然地望上去,晏朝聿起身将她打橫抱起,一只手不停地安撫着她發顫的背。
溫臻唇瓣微翕:“晏朝聿……阿朝……”
晏朝聿輕輕吻過她發絲,低聲回應:“臻寶,我在。”
溫臻眼皮在不停地打顫,意識恍恍惚惚的,隐約有聽見他在一遍遍告訴自己:“別怕,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心聲伴随爆炸後的餘震在淩亂跳動。
救護車離他們越來越近。
晏朝聿一遍又一遍地安撫溫臻,直到擔架擡過來,他看着溫臻閉上通紅的眼睛昏睡過去,指腹輕輕摩挲過她鎖骨上凝固的鮮血,将她手裏緊攥的那柄狼頭刀掰開後,晏朝聿深深看她一眼,那顆跳懸的心髒才算落得安定幾分。
冷寂月色灑落一路,照過男人鋒銳輪廓,他握着刀轉過身,那雙漆沉沉的眼睛裏冷凜得可怕,一目不錯地注視着前方一道逃跑的黑影,全然沒聽見身後有護士在喊他。
深灰西服上洇開的大片深斑,一層層地浸染,裏面那層白襯衫也沁出血液,一滴滴墜落地面。
他好似沒有痛覺,感受不到血液在流失,步履生風,沿路的血珠好似他以生命作輔料,盛開出世間最暴烈、最鮮紅的血之花。
國外這場綁架、槍擊、爆炸案很快登上新聞。
晏家內鬥,晏大公子聯合國際刑警抓捕親弟的事,京中看戲的人不少,晏平山知道消息時,人氣得二進醫院,晏氏夫婦日日跪在病房門口哭。
人人都以為是夫妻有愧老爺子将一雙兒子,教得兄弟阋牆,是該哭一哭,求饒恕。
然而只有晏家人才知道,兩口子哭得是求老爺子出聲讓老大放老二一馬,都是親兄弟何必鬧成這樣,手心手背都是肉……
諸如此類的話,許瓊英說過無數遍,可晏家誰人心裏不清楚,倘若換成被抓的是晏朝聿,他們夫妻二人可能只會覺得晏朝聿是個孽子,應當清理門戶。
晏晴好聽了一周這類話,實在聽不下去,終于一日忍不住在病房外鬧了起來。
“大伯母這樣為朝洲求情時,有沒有想過我大嫂至今還在國外醫院裏昏迷不醒,我大哥胸口中彈,生生靠着意志挨過你小兒子布下的爆炸區,是直接進了重症監護室整整72個小時才搶回來一條命的!我剛從意大利回來,第一眼看見哥哥時,他滿身是傷,整個人形銷骨立,而你們呢,作為他的親生父母,你們從來都沒有想過他的安危,也從來沒想過我大嫂會不會有事。”
“朝洲殺他們的時候,可從來沒想過什麽血緣關系,兄弟手足之情,他是下了死手要殺大哥的,你們有沒有關心過他聘的那些人都是歐洲各國犯了死罪的亡命徒!也對,朝洲做什麽都是年紀小不懂事,這麽多年,唯獨我大哥,稍有偏池,絕對得不到你們一個好臉,你們人人都想把他從這個位置趕下去,人人都覺得是祖父偏心大哥……朝洲也這樣覺得,為了晏家這點權,這點財,鬧得要殺人!你們當父母的還想着維護小的,犧牲大的,為什麽不去想一想?!我大哥為了整個晏家做過什麽?如果沒有他,晏家還有今天的地步嗎?”
許瓊英心裏哪裏聽得進這些話,字字在泣:“有事的是我的阿洲!這個家裏你們人人都心疼晏朝聿,誰又來心疼我兒!他馬上就要畢業,我兒分明可以有一個光明的未來!他一直都良善的!阿洲一直都是最良善的孩子吶!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晴好!夠了!是不是還嫌這個家不夠亂!”晏二伯厲聲呵斥住還要開口的女兒,将她一把扯向妻子方向:“我們教你的規矩都去哪兒了?長輩是非,你也敢議論!”
國內晏家是有得一段鬧騰。
時轉十二月,距離這場爆炸綁架案已經過去一個月。
意大利住院這一月,晏朝聿身體剛好一些,便要忙着處理各項事宜,筆記本剛摁開,病房的門也随之敲響。
門一推開,四目相對,晏朝聿目色微愣兩秒自動阖上電腦,低眸看向病床上還在昏迷的溫臻,為她掖好被角,便提起電腦與門口之人一同離開。
靳向東剛在美國處理完事情直接飛的意大利,風塵仆仆來見他。
“你是真不要命了,身體剛好一點不回自己病房休息,還敢跑到你太太病房裏辦公。”
晏朝聿忽略掉好友的奚落話,揉了揉眉心,“不是都養了一個月,這段時間外面多虧你鎮着。”
靳向東冷哼一聲:“身體恢複怎麽樣?”
晏朝聿略點頭,眉眼展露松弛:“外面的事都辦得怎麽樣?”
“晏朝洲逃回美國當夜,國際刑警便将他逮捕歸案,案子也交由聯合查辦,目前證據種種确鑿,因他多項金融犯罪案件成立,綁架罪、爆炸罪,以及走私軍火諸多罪名成立。昨日下午四點法庭宣判結果,晏朝洲身上背着這幾個案子,較為特殊,加上軍方這邊施壓,判決已經下來是……死刑,在2月執行。你父母這邊都被老爺子勒令趕回美國,再不準回國,京中現在是清淨之地,這一切終于要塵埃落定了。”
“倒是——你太太,現在怎麽樣?”
晏朝聿垂眸,嗓音沉啞:“身體上沒什麽,只是受太大驚吓,還沒醒。”
靳向東聞言微嘆一息,垂眸摘去皮手套,打開煙盒遞他一支,晏朝聿搖手拒了,苦笑:“同她承諾過,要戒煙。”
靳向東有些不可思議地挑眉,咬着煙将其點燃:“抽了快十年的東西,說戒就戒?”
那些尼古丁浸染肺部十年,早已溶進身體血液裏,突然說戒,幾人又能說到做到?
“之前煙不離身時,總覺得這輩子就這樣,”晏朝聿倚着樓道扶梯,眸光望向窗外晝光,微眯一下:
“後來才知道,人生海海三萬天,她若在場,這日子總算有點盼頭。”
盼能常相見,
盼能長厮守。
他說這話的一刻,靳向東垂下眼簾,于煙霧裏恍惚間想起許多。
他和晏朝聿相識于微時,那一年不過小小少年郎,靳向東見證過他在那座宅子裏風雨晦暗的十幾年,轉眼經年倏忽過,靳向東卻始終記得小時候常被關在晏宅那間逼仄黑屋裏的晏朝聿。
晏朝洲自以為的兄長,深受老爺子器重厚愛,自幼錦衣玉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只有靳向東知道,晏朝洲窩在父母懷裏肆意撒嬌時,晏朝聿只是一個被抛棄在黑暗裏滿身傷痕的可憐蟲。
要成大事者,必得先受磋磨。
而晏平山作為曾經的鷹派,這是他定的規則,他也始終認定只有在這類規則中能夠生存下去,戰鬥下去的人——才有資格成為晏家的下一任家主。
想起過往種種,靳向東彎起唇角,看着曾經那個背影單薄的少年,如今已成長為頂天立地的男人。
記憶一幕幕閃動到半年前,那時兩人深更半夜在瀾城的一座酒莊裏喝酒,是晏朝聿正春風得意地說,他要結婚了。
那夜,他們面前那片深色海域正翻湧。
如今一晃,如窗間過馬,風雨也過,這一路坎坷經歷得太多,都快以此為常。
靳向東拍拍兄弟的肩,笑了笑:“阿晏,馬上苦盡甘來。”
晏朝聿擡眼看他,眉眼布滿的陰翳頃刻消弭,十六歲那年晏平山帶他禮佛,寺中方丈曾言他這一生到頭情字淺薄至此。
親情淡,手足淡,友情淡,更遑論提愛。
那時年少,亦無謂解法,時至如今,才驚覺原來生命是不破不立,死後劫生如何不算解法?
只是他還在等另一重陰霾驅散。
靳向東奔波一路,與晏朝聿商議好後面安排,黃昏時由陳助開車送往酒店。
往病房返回時,晏朝聿在走廊偶遇了一個令他完全意外的人。
周文禮同他颔首:“晏總。”
晏朝聿狹眸微眯,走近他:“周律師這是?”
他微擡起提果籃的手,語氣頹沉:“晏總別誤會,國內消息總慢幾分,聽說你們受了傷,作為朋友來探望一眼。”
晏朝聿靜靜看了他半分鐘,随後笑道:“沒想到,有朝一日我們會在醫院交流。”
周文禮也笑,只是笑裏多幾分苦澀:“我也沒想到。”
晏朝聿觀察他的神情,試探說:“進去坐一坐?”
周文禮擺手,将果籃遞給他,而後側身透過病房的那一小面玻璃望進去,深而長的望去一眼,淡聲說:“這樣就行,溫小姐……如今還好嗎?”
晏朝聿接果籃的手一頓,黑睫斂住倏暗眸色,“醫生說,快醒了。”
“那就好,”周文禮長籲口氣,很快收回目光:“已看過朋友,我該走了,望你們早日康複,有緣國內再會。”
周文禮說完這句,略颔首,維持來時風度提步往前走,眼前這條冗長而空寂的走廊更是一條無回頭的路。
路盡頭是屬于他的一段結局。
周文禮走過每一步,昔日畫面倒映眼前。
以溫小姐開始,以溫小姐結束。
這一次,他全力相赴這結局。
爆炸之後,溫臻一直處在昏迷中。
晏朝聿輕輕推開病房的門,落日透窗,暖黃光束絲絲縷縷地折進來,于空氣裏沉浮,照過病床上女人的臉,暖意游走,光粼在她薄白的眼皮上跳躍着,一彎一折的視覺效果下似她密睫在輕顫。
晏朝聿将東西擱置,側身看向病床上極其安靜的她,淡嗤:“睡了一個月,都舍不得醒,是不是忘了還有人在等你?”
回應他的只剩一片空寂肅白。
晏朝聿無奈着緘聲,擡步靠近病床,卻在距離幾步時倏地定住。
那雙灰藍的瞳仁遽地一顫,怔怔撞上她微微翕開的眼睫。
——在這場落日晚霞中,溫臻緩慢睜開眼,病房內白茫茫的光束占據着世界。
随之而來是斥鼻的消毒水與白噪音襲擊全部感官。
她凝過頭頂光源,大腦啓動得很慢,漸漸聽清這間白色房間裏的滴答聲,循聲望去,原來是吊瓶在響。
溫臻濃睫撲簌,腦海裏又倏地閃過一幀畫面,是她窩在房間裏看一部電影,然後正打字發給晏朝聿。
發的什麽呢?
好像是用手機拍下的幾張電影圖片。
圖片上有一串臺詞。
I will return
我會回去
find you,love you
回去找你愛你
marry you,And live without shame
娶你然後挺起胸膛生活
然後呢?
然後世界變成漆黑,她遭遇綁架……
槍林彈雨的畫面一閃而過,溫臻驚叫出聲,視線開始淩亂,倏然間,有人在喚她的名字。
一片嗡嗡聲回蕩。
臻臻
臻臻
臻臻……
好似一直有道聲音在溫柔喚她。
溫臻覺得呼吸急促,直到有一只手捏住她下巴,本能反應令她毫不猶豫地咬向那只手,直到口腔裏漫出惡心的血腥味。
男人的手臂正将她慢慢收緊,如同一個嬰兒回歸襁褓的姿勢,溫臻在裹緊的安全感中恢複所有意識,濃睫不停撲閃着,擡眸凝向他。
那一日,佛羅倫薩落日溫黃的光傾灑下來,光暈萦繞成圈,記憶裏關于那場綁架的一幀閃過眼前,是晏朝聿慢慢向她屈膝而跪。
一瞬間,溫臻在那些浮浮沉沉的光源裏,視野漸漸清晰——
他輪廓的線條鋒銳而冷凜,
熟悉感一重又一重落向心髒,她終于看清這張臉,是她朝思暮想,魂牽夢萦的那個人。
Find you,love you.
找到你愛你
溫臻感覺到眼睛裏在泛浪潮,還好,還好他們找到彼此。
視線絲絲交彙癡纏,溫臻吸了下鼻子,慢慢擡起手去撫摸他的側臉,指尖沿着他皮膚的溫度一點點描摹勾勒,觸到那一點濕。
她輕輕問:“阿朝……你怎麽還哭呢?”
晏朝聿将她緊緊擁住,手臂力量有些失控地将她收緊,像是要嵌進身體骨血裏一般用力。
直到溫臻忍不住咳嗽起來,他才驟然洩力,只将人樓着,下颌緊貼她肩窩:“溫臻,我一直在等你。”
溫臻根本受不住他嗓音裏壓抑的顫,她眼淚潸然:“哄哄我們阿朝,好不好?”
房間安靜。
兩人心聲振振作響,他們不舍放開彼此分毫,用力相擁,分不清是誰先主動這場吻,相較他們過去的每一個吻,這次的比最深切熱烈的吻多些纏綿,又比最輕柔的吻多些深刻的味道。
相融的氣息交纏彼此,令他們的呼吸變得淩亂,他們卻因貪戀彼此到并不需要呼吸的地步。
——直到,溫臻眼眸裏有瑩亮的光在閃爍,混含着眼淚。
緊急吸氧的時間空隙裏,晏朝聿複又輕吻着她眼角的淚,眼裏溢滿紅血絲,手臂止不住地顫。
直到真實地感受到她還在身邊的這一刻,他吻着她鬓角青絲,忽然說了句話。
聲太輕太低,溫臻眨了眨眼示意他再說。
晏朝聿沿着她鬓角去吻她薄白眼皮,溫柔重複:“臻臻,我說,我慶幸我深愛你。”
他的尾音鄭重似起誓。
慶幸,找回你。
慶幸,能回到彼此身邊。
經歷那一遭,溫臻當然懂他話中之意,去握他發顫的左手,十指緊緊扣住,病房在三樓,眺過窗外可以看見泛黃樹葉飄零土地,只剩光禿禿的枝桠在風中搖曳。
原來時節都入冬,她留他一人,獨自偷睡這樣久。
心髒裏遽地流淌一種死後劫生的情緒,在翻湧贲鼓,令她又濕眼眶。
透照玻璃的陽光或許有一種不為人知的魔法,恰到機緣時可以照進人的心裏,排出冷寂空蕩,鋪滿一層暖意。
因為,晏朝聿一低眸便能看見妻子眼裏閃動着那些清亮的,狡黠的光,鼻尖蹭過他頸側皮膚。
——而後,她輕輕笑起來:
“晏先生,我們是不是還差一場婚禮。”
——正文完——
正文停在這。
好愛溫柔的大家,能夠這樣有耐心陪伴我寫完這本書!
抽獎目前是這樣安排:
1是送晉江幣抽的人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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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番外随榜更新,養崽番外在猶豫是否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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