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換衣

換衣

葉景心裏想，他的大名葉景如雷貫耳，在江湖上名聲不太好，眼下看這道長貌似是個正派人士，說出來怕是會吓到道長，便道：“道長喚我小景吧。”

小景……韓衍青低頭，窗外的陽光透了進來，照在葉景妖豔的臉上，一雙潋滟的桃花眼望着自己，眼角那顆朱砂痣仿佛要勾得人陷進去一般，小景小景，心裏念着，忽然想起了一句詞，流景內照，顧盼生輝，這名字倒是與這人十分相配。

小景小景……在心裏默默念着這名字，韓衍青向來古井無波的心頭忽然泛起一圈一圈漣漪，那是他從未有過的一種感受，僅僅是一個名字就讓他的心緒如此波動……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他回了回神，道：“小……景，喝藥吧。”

聽到韓衍青這般喚他，葉景唇邊的笑容更大了，端起藥湯一口就灌了進去，随即将碗倒過來，表示他喝完了，而後望着韓衍青笑。

韓衍青見此，不禁想，真像個小孩子……又瞥見葉景嘴角的湯漬，從懷中掏出一方帕子遞給葉景，道：“擦擦罷。”

葉景一臉茫然地接了帕子，問道：“道長要我擦哪裏？”

還真是個小孩子……韓衍青在心裏嘆了嘆，猶豫了一下，忽然傾過身去，捏着帕子将葉景嘴角的湯漬一點一點拭去。

葉景倒是沒想到韓衍青會親自為他擦嘴，在教裏的時候，也有侍女為他擦嘴，可是卻沒有眼下這麽歡喜，也許因為這個人是個禁欲的道長，明明該無欲無求，卻偏偏在他面前顯露出一絲柔情來……

這個角度，葉景只看得見韓衍青睫毛下的陰影，高挺的鼻梁，緊抿的薄唇，還真是禁欲啊……葉景忽然笑道：“道長，有沒有人說過，你很适合過日子？”

韓衍青的手一頓，道：“并無。”

作為一個出家之人，過日子這三個字對他來說簡直荒誕……

“道長這麽會照顧人，可惜了……”葉景頗為遺憾地嘆了嘆，又仰頭問他，“道長，是你幫我換的衣服嗎？”

葉景仰着頭，露出白皙的脖頸，妖豔的臉上點點笑意，韓衍青忽然想到他剝下這人衣衫時看到的景象，軟雪一般，偏又靡麗……他一個出家人要不停默念清心咒才替葉景将衣服換好……

恍惚間，韓衍青才意識到，葉景在等他的答複，便解釋道：“你暈倒了，我便就近找了家客棧将你安置在這裏，你傷得很重，原來的衣服已經被血浸透不能穿了，我便在自己的舊衣裏為你找了一件……”

葉景點點頭，這些他都猜到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這句問話在韓衍青心中驚起了多大的風浪，仰起頭笑道：“道長，我想要件紅色的衣服，陪我上街買件衣服吧！”

韓衍青望着面前這個面容妖豔的男子，想着，素色卻是不适合他，這黯淡的素色完全将他的豔色斂住了，這人天生就該穿着那般大紅之色，如火如荼的顏色，妖豔到極致，靡麗到極致，勝過世間所有的色彩……想到這裏，他鬼使神差地說了句：“好。”

見韓衍青同意了，葉景高興地挽住韓衍青的胳膊，笑道：“那道長我們現在就去吧！”

韓衍青的視線落在自己胳膊那只白皙修長的手上，他向來不喜與人這般親密，可今日出乎意料地沒有斥責這手的主人。

葉景并沒有想那麽多，他興致勃勃地拉着韓衍青來到一家成衣店，桃花眼在擺得整整齊齊的布匹上掃了一圈，忽然指尖一點，向韓衍青問道：“道長，你覺得這個顏色好看嗎？”

韓衍青向葉景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匹做工極精細的緋色雲錦，緞面繡着華貴的金紋，顏色絢麗，燦若雲霞，同葉景之前穿的那件紅衣很像。

這時，布莊老板娘走過來對二人笑道：“這位姑娘的眼光真好，這匹雲錦可是我們這裏最好的，往年都是京城裏的貴老爺指名要的，今年富餘了些，就自家留了幾匹放出來賣，可是千金難得呢！”

姑娘……韓衍青忽然看向身邊的葉景，見他發簪松了些，兩邊垂落下些許發絲，襯得面容愈發精致，睫毛又卷又翹，側頰白皙秀嫩，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讓人不禁想伸手去觸碰，是不是真如想象的那般吹彈可破…… 他如此想着，心中有些東西便再也剎不住了……

葉景練了那神功，身材纖細了些，容貌美豔了些，最讨厭別人将他看成姑娘，此刻聽到這聲姑娘，頓時瞪大眼睛，氣鼓鼓地向那布莊老板娘道：“喂喂喂，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不是……”

韓衍青卻伸手按住了葉景的肩膀，指着葉景方才看中的那匹雲錦向那布莊老板娘問道：“這匹雲錦多少錢？”

布莊老板娘還不解葉景為何生氣，此刻一聽韓衍青問了價格，一時笑得燦爛如花，道：“這位道長真爽快，又是第一次來，我也不拐彎抹角，就給你個實在的價，二十兩金子怎麽樣？”

“二十兩金子？”葉景驚得張了張口，這布比他教裏那些繡娘織的可差遠了，這老板娘真是獅子大開口，剛想拉着韓衍青離開，卻聽韓衍青說了一句：“好。”

聽見韓衍青這句好，葉景着實被氣着了，這道長腦袋是被屎糊了嗎？上趕着當冤大頭！當即将韓衍青拉到一邊道：“道長，這布太貴了，我們去別家吧！”

韓衍青不答，只盯着葉景問：“你喜歡嗎？”

葉景看到韓衍青眼神裏的認真，不禁又望了那雲錦一眼，緩緩搖了搖頭，道：“不喜歡……”說話的時候仍偷瞄了那雲錦一眼，雖說這雲錦不及教裏的好，也算不錯的了……

韓衍青将葉景的反應看在眼裏，擡手将葉景頰邊的碎發撩到耳後，聲音十分溫潤動聽：“你喜歡，就買罷。”

葉景聽了，不禁想，這道長對他還挺好的呢，可是……他忍不住伸手拉了拉韓衍青的衣袖，小聲道：“道長，你的錢……夠嗎？”

韓衍青忽然一笑，從腰間解下一個成色極好的玉佩來，轉身走過去遞給那布莊老板娘，道：“老板娘，你看這玉佩，可值二十兩黃金？”

那布莊老板娘接過玉佩仔細看了看，頓時兩眼發直，看韓衍青像看一棵搖錢樹一般，連連道：“夠了夠了，道長真是大方，這玉佩都能将我這裏所有的雲錦都買下來了呢！”

韓衍青道：“那便都買了吧。”

布莊老板娘一驚，都……都買了？她可就這麽幾匹雲錦啊！她不過是客套一句，這道長怎麽就這麽實誠呢！

韓衍青未理會那布莊老板娘驚愕的目光，徑直走向葉景。

葉景站在原地，仍迷迷糊糊的，道長方才是笑了嗎？想想又遺憾，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怎麽就轉過去了呢？

眼下又見韓衍青回來了，唇邊雖是溫和的，卻沒了方才那絲笑意，頓覺有些失落。

韓衍青見到葉景臉上的失落，一時想不通是為什麽，便問道：“我買了雲錦，你不高興嗎？”

葉景聽韓衍青說買了雲錦，又想起冤大頭的事情來，沒好氣道：“不高興！白花了那麽多錢！”

韓衍青目光柔和地看着葉景，眸光裏帶了一分連他自己也未察覺的寵溺，溫聲道：“這些對于我而言，不過是身外之物，我并不在意。不過，你要是不喜歡，我下次不買就是了。”

葉景還要說什麽，卻見布莊老板娘拿着一卷軟尺走了過來，對他道：“姑娘，讓我量量你的身量，我好照着做衣服。”

聽到這聲姑娘，葉景又要發作，韓衍青适時按住葉景。

葉景鼓着腮幫子望着韓衍青，神情頗為委屈：為什麽不讓我說？

韓衍青撫了撫他的發，只道：“乖，讓老板娘幫你量量身量。”

那手幹燥溫熱，撫在他的發上，暖暖的，要是擱從前，有人摸他的頭，他早一鞭子甩過去了，然而現在，葉景只吭吭唧唧，極為不樂意地張開雙臂，對布莊老板娘道：“你來量吧。”

布莊老板娘将二人的互動看在眼裏，也為二人感到高興，她開布莊也有些年頭了，見到過不少成了親的公子帶着夫人來買布的，可還是第一次見到一個道長帶着姑娘來，如今見這道長寵愛這姑娘的程度，估計是還俗娶了這姑娘吧，真好，得是多喜歡，才能不顧那清規戒律還俗娶了這姑娘啊……

想到這裏，她展開手裏的卷尺，笑眯眯地對葉景道：“姑娘，我真羨慕你，看你家夫君多疼你啊，肯舍得為你買這麽珍貴的雲錦……”

夫君……韓衍青直直望着葉景，唇角不覺彎了起來。

葉景聽布莊老板娘絮叨聽得煩躁，不經意間望見韓衍青唇邊點點的笑意，心中那點煩躁莫名消失不見了，道長笑得真好看……

布莊老板娘先從葉景的脖頸處量至手的虎口處，衣長有了數，又量至葉景胸部，心裏嘀咕着，這姑娘長得這麽好看，可惜胸小了點，看見二人的氣氛，十分識相地沒說出來，量到腰時，布莊老板娘不禁嘆道：“姑娘你的腰真軟啊！”

葉景聽了，登時眉心一蹙。

倘若面前是個年輕貌美的姑娘，他倒是會出言調戲兩句，可面前是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大娘，他是一點興致都提不起來，這老大娘在他耳邊絮絮叨叨不說如今竟還說他的腰軟，他這暴脾氣！

當即将布莊老板娘的手拂開，就要發作。

布莊老板娘還納悶量着量着這姑娘為何不樂意了，卻見那道長伸手按住了這姑娘的肩膀，溫聲對這姑娘道：“不要鬧，乖乖讓老板娘量完，我帶你去吃東西。”

葉景仍憤憤的，可見韓衍青這般好脾氣地勸自己，也只得掩下心裏的那點不痛快，向韓衍青道：“那我要吃燒雞！”

“好。”韓衍青溫和地應了一聲，見葉景乖順了，才對布莊老板娘道：“他脾氣不好，老板娘多見諒。”

布莊老板娘聽了一會兒，還以為是這姑娘生這道長的氣了，忙擺擺手道：“沒事沒事，小夫妻難免鬧脾氣，我都看習慣了。”

韓衍青颔首，松開了葉景。

葉景忍着心裏那點小別扭繼續讓那布莊老板娘量尺寸，好在後來老板娘沒再說什麽讓他不痛快的話，尺寸量得倒也順利。

量完尺寸之後，老板娘問葉景衣服要什麽樣式的，葉景對衣服向來要求很高，邊比劃邊講，講了一大段，“我要領口是那種樣式的，這邊做成……那邊做成……”

布莊老板娘點頭道：“好！沒問題，我一定做得包姑娘您滿意！”

葉景說得很快，饒是韓衍青這等記憶力極好之人也聽得暈暈乎乎的，他想，那老板娘能聽明白倒也是個人才。

經過這番交流，葉景倒不介意老板娘将自己叫成姑娘了，見二人相談甚歡，韓衍青也深感欣慰。

最後，老板娘笑眯眯地向二人道：“道長、姑娘，三日後可以來取衣服。”

又想到方才這道長說要将她的雲錦都買下來的話，一臉肉痛地問韓衍青道：“道長，剩下的雲錦也需要做成衣服嗎？”

韓衍青還未答話，葉景指着其中一匹雲錦對布莊老板娘道：“那件青色的，給我家道長做一件，剩下的雲錦給我包起來，到時候跟衣服一起取走。”

他說完，轉頭瞥見韓衍青詫異的目光，笑道：“道長，你身上的這件道袍也該換換了。”

“我……”韓衍青看了看自己的道袍，明明很幹淨啊，怎麽就被這人嫌棄了？

葉景未等韓衍青說完話，便推着韓衍青到布莊老板娘面前，道：“老板娘，也幫我家道長量量尺寸。”

布莊老板娘十分識相，笑眯眯地展開卷尺便為韓衍青量起尺寸來。

葉景望着還在狀況外的韓衍青，不由彎起唇角，花這麽多錢為他買雲錦，也不知道為自己做一件衣服，該是說這道長是傻呢還是傻呢還是傻呢？

布莊老板娘仍不忘絮絮叨叨，一邊量尺寸一邊驚嘆着：“道長您身材真好，這寬肩窄腰的……”

韓衍青聽得十分尴尬，不由望向偷笑的葉景，怔了怔，終于意識到不對勁，自己這是怎麽了？仿佛自從遇見了這個人，他向來古井無波的心一次次地泛起波瀾……那句姑娘，讓他險些入了障，方才他又聽這布莊老板娘将他們誤認做夫妻，竟生出了別的想法來……

他自認定力不錯，可如今……當真是美色惑人不成？他是出家人，不該有這些心思，定了定心，垂下眼睫，掩住冷下來的眸光……

葉景不知韓衍青心底的變化，待那布莊老板娘為韓衍青量完尺寸後，便迫不及待地挽上韓衍青的胳膊，笑道：“道長，我們去吃燒雞咯！”

韓衍青胳膊動了動，輕輕拂開葉景的手，道：“我是出家人，你我這樣不合規矩，還是保持一些距離的好。”

葉景被韓衍青的态度吓到了，連忙問他道：“道長，你怎麽了？”

韓衍青淡淡道：“沒什麽，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這聲音恢複了一開始的冷淡，葉景似乎想明白了些什麽，一雙桃花眼盯着韓衍青問道：“道長，你覺得我是個累贅是嗎？”

韓衍青翕動着嘴唇，想說不是，卻終是沒說出口。

“好，既然道長你覺得我是個麻煩，那我就不打擾你了。”

葉景見韓衍青這模樣，脾氣一上來，獨自一人走了出去。

布莊老板娘也被二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吓到了，小心翼翼地問留在原地的韓衍青道：“道長，這衣服還做不做了？”

看到韓衍青陰沉的臉色，她又忍不住嘆道：“這夫妻哪有隔夜仇啊，這做丈夫的該讓着點妻子，要我說啊，道長你就好好追上姑娘道個歉，說不定……”

“衣服照常做。”聽了老板娘這番話，韓衍青再待不下去，極快地答了一句，便追了出去。

韓衍青追出去并未看到葉景，心裏十分擔憂，他怎麽就一時糊塗把人給氣跑了，想到那人身上一點內力都沒有，還受着傷，這般一個人走出去，還不知會遇到什麽危險，想到這裏，他就無比懊悔方才說的話。

葉景穿梭在市集來來往往的人流中，心裏煩躁得很，他承認他最開始跟着道長是因為道長身上的純陽正氣，後來與道長相處了一段時間，覺得這道長人很好，心裏那點小心思就擱下了，可如今既然道長覺得他是個麻煩，他也不是賤骨頭，要熱臉貼那道長的冷屁股，這純陽正氣不要也罷！

葉景正這般想着，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油膩膩的聲音，“哪裏來的美人兒，快轉過來叫爺看看！”

葉景蹙了蹙眉，轉過身，望見一個滿臉肥肉的公子哥兒，旁邊站了兩個壯實的家丁。

“好一個絕色美人兒！”

那公子哥兒看見葉景的容貌，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當即湊上來抓住葉景細白的手腕，色眯眯地道：“美人兒，跟爺回家。”

看到黏在他身上的這坨肥肉，葉景心裏厭惡至極，你這肥肉敢調戲本尊，活膩歪了吧！剛想發力，卻意識到自己如今毫無內力，手上掙紮着想甩開這肥肉的手，卻被那肥公子死死抓住手腕，厚厚的嘴唇就往他跟前湊，“美人兒，快給爺親一個！”

又是一個可憐的姑娘啊！

周圍聚集了很多人，皆一臉同情地望着葉景，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

葉景偏頭躲避着，桃花眼冷冷掃過旁觀的衆人，手不自覺撫上腰帶，他現在毫無內力，但招式他還記得，貿然出鞭可能會導致內傷加重，可與這相比，他更不想被這肥肉……正想着，忽然聽到一聲骨頭斷裂的聲音，就見身旁這坨肥肉滿臉痛苦地跪了下去。

肥公子發出一聲殺豬般的嚎叫，轉身向那打斷他腿骨的人叫道：“何人敢謀害本公子？”

看清那人面容的時候，肥公子一怔，那是一張清冷而陰沉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