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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澤瓊側身,傻笑着擋住媽媽的視線,甜絲絲地說:“媽媽吃了飯嗎?上午還有課,我等下去找老師請假吧?中午在食堂吃也行,飯菜還可以——”
媽媽并沒有順理成章被轉移注意力,還是多疑地往內張望。澤瓊不慌不忙地回過頭,慢吞吞地說:“怎麽了嗎?”
媽媽沒看到什麽值得留意的面孔,但也沒有就這麽放下疑心,只是退了兩步,撫摸澤瓊的頭發,說:“晶晶,你要相信媽媽。不論發生什麽事,媽媽會保護你的。”
面對顯而易見有些精神衰弱的媽媽,澤瓊微笑起來,陪媽媽一起走樓梯間下去。
媽媽說是要先回去,但澤瓊大概能猜到她會在本地住到放假那天。臨走時,媽媽又突然伸出手來,直言不諱地說:“給媽媽看看你的手機。”澤瓊一點沒有推辭,緩慢地掏出手機交過去。
翻來覆去,通話記錄只有和媽媽的,短信裏也主要是他們的聊天,至多也就一點gg。
媽媽抱住澤瓊,把臉埋進她毛茸茸的外套裏,收斂着眼淚說:“媽媽就是怕,晶晶。媽媽太擔心你了。”
作為安慰,澤瓊伸出手,無聲地拍了拍媽媽的背。不管怎麽樣,媽媽還是離開了學校。
那一天的課程在大學本部的校區旁聽。
上巴士經過狹窄的過道,瑛裏坐在靠窗的位置吹風,旁邊空空如也。
澤瓊坐到張莉凡旁邊,摩擦着手說:“今天好冷啊。”
張莉凡滿臉寫着藏不住的意外:“你不跟盛瑛裏坐一起嗎?”
“為什麽要跟他一起?”澤瓊反倒這麽問了,笑得很适合與人親近。
張莉凡并沒有追究這種問題,相反打起興趣,連忙擠過來,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偷偷摸摸問:“哎,哎,我問你喔。你們是不是……在談戀愛啊?”
“哈哈哈,什麽?”澤瓊表現得像是沒聽懂,笑嘻嘻地反問,“怎麽會這麽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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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們好像天天都呆在一起嘛。”明明是陳述和自己沒什麽關系的事實,張莉凡卻不由自主有點害羞。
她瞥了澤瓊一眼,澤瓊好像什麽都沒覺察、什麽都沒感覺到似的,只是純粹地、幹淨地微笑着。笑容可掬,帶着點好說話的暖意。
澤瓊說:“還可以吧!你今天的物理題做出來了嗎?可以給我看看嗎?其實我不太懂。以後估計要學文科。”
“嗯……”張莉凡下意識想答應,猶豫了一下,又覺得自己總結的筆記不太想被人看,不過到最後,終于還是說,“好。回去我借給你。”
“謝謝你!”澤瓊說,慢慢回過頭,靠到玻璃窗上。外面的街道沐浴在冷風中,行人來來往往,她安靜地走神,嘴角依舊上揚着,笑容燦爛而明朗。
同樣的冷風吹過臉頰。
上課的教室在報告廳,事實上主要是面向大學本校的學生的,但冬令營的高中生們在這裏,所以也就一起被叫過去聽課。
座椅是長排,澤瓊還是和張莉凡坐在一起,但另一邊就沒有安排了。
許彥君坐下時,澤瓊友好地笑了笑。他人緣不錯,身邊還有別的男同學,說說笑笑,好不熱鬧。但他坐下時,很明确地感覺到後腦勺若有若無傳來的刺痛感。悄悄回過頭,有看到瑛裏正在後兩排的位置上注視着他。盡管并沒說什麽多餘的話。
說是上課,其實嚴格意義來說是講座。教育類的講座。內容和學習無關,不說乏味,至少對一部分孩子是沒什麽吸引力的,所以大家或多或少都帶了一些課外的東西過來打發時間。
張莉凡帶了一本英語單詞冊,邊翻邊背記,許彥君在看一本東野圭吾的推理小說,澤瓊則只拿出了筆記本和黑色水筆。
“丁澤瓊,”許彥君主動搭話,用套着筆帽的那一端輕輕敲打她那邊的桌邊,“你什麽都不帶,不會無聊嗎?”
“不呀,”澤瓊搖搖頭,笑着說,“不會覺得很無聊。”
“真的?”許彥君重新問了一次。
“嗯。”
“你好像很喜歡發呆。”許彥君有點突然地說。
澤瓊回答說:“是有一點。”
“你這有點太謙虛了,”他又說,“我有時候看到你,早上集合就發呆,上課也經常愣在那不動。你平時發呆都想點什麽?”
“就那樣,”頭發稍微遮住了側臉,她說“一些以前的事,還有以後的事。哈哈。”
不知道出于什麽目的,總之,張莉凡也插嘴進來,化身為言笑晏晏的其中一員:“是啊,丁澤瓊就是總呆呆的。”
“沒有吧?有嗎?”澤瓊笑着搭腔,“也沒有總這樣啊。”
畢竟還是在課堂上,不怎麽幸運,遠在講臺上的老師竟然注意到他們,主動拿起激光筆,透過話筒高聲說:“那邊高中的同學們,冬令營的同學是吧?我知道我講的課比較需要思考,思考可以,讨論就不要了哈。”
澤瓊也好,張莉凡和許彥君也好,大家連忙噤聲。
但老師臨時起意,又接着說下去:“那邊的同學,你起來,來,告訴老師,你們剛剛在聊什麽?有什麽這麽好聊的?大聲告訴老師行不行?讓大家都知道你們在讨論點什麽,比老師講的東西還重要。這麽不想聽直接出去好吧?就是第六路第——”
他的話音未落,已經有人直接站了起來。
瑛裏站起來,直勾勾地盯着講臺上。他什麽都沒回答,不過就算回答了,大概也傳不到那麽遠的講臺上。
他二話不說直接轉身,往旁邊的出口走去。冬令營的老師連忙氣沖沖地追了上去,講臺上的老師被撂了臉,耽誤下去也不是,不耽誤也不是,只好說“等會兒還是處理一下”,然後還是繼續講下去。
澤瓊回過頭看了一眼,什麽都沒說。
許彥君和張莉凡也特別留意地看過去,兩個人所想的事并不一樣。澤瓊又開始發呆。
下課後,許彥君想跟澤瓊說什麽,卻看到她已經一個人離開隊伍。
他跟上去,發現在她走的方向,瑛裏正在巴士旁接受老師的思想工作。
許彥君忍不住開口,嗓音幹澀,他還是叫出聲來:“丁澤瓊。”
澤瓊回過頭,朝他露出整齊過頭的牙齒微笑,但卻并不走近。
許彥君只好走過去。
“不去找老師要個簽名嗎?”他承認自己在沒話找話。
澤瓊說:“我有點事情……”
“要找盛瑛裏?”他終于還是說了那個人的名字。
澤瓊沒否定也沒肯定,只是略微笑一笑。
許彥君說:“你還是注意一點,別跟他走太近。”
他初中轉學,跟着爸爸工作調動,在學校裏是優等生,什麽都很完美。羨慕他的人很多。
但他沒跟別人說過,他本來可以更好的。
爸爸本來在外地從政,無奈因不可控的原因仕途受阻。
“你知道他爸爸是殺人犯嗎?”喉嚨裏的子彈在移動,上膛,許彥君扣動扳機,“他爸爸是盛遠道。”
她對這個名字并不陌生。
但凡這幾年在省內生活過,甚至全國都有一定比例的人對這個名字不陌生。
盛遠道,老家的人叫他“遠裏”,一名初中肄業、平平無奇的工人。為人老實淳樸,笑起來時會有梨渦,受傷前也給工友和雇主留下了清一色的好印象。雖然多年前妻子離家出走,但還是與體弱多病且沉默寡言的兒子相依為命。
與此同時,他在四年間殘忍殺害了二十餘人,是一起重大連續殺人案的犯人。
本該郁郁蔥蔥、碩果累累的土地下,屍體覆蓋了陰暗的原野。荷槍實彈的警察按捺不住嘔吐,村莊家家戶戶魂不附體。殺人犯伫立在屍體翻滾過的田野間。
太多年過去,慘案或許也成為過眼雲煙般的談資,但在有所關聯的人身上一定還殘存着無法磨滅的痕跡。毫無理由的戰栗在身上蕩漾,許彥君說:“他是那個殺人犯的兒子。他爸爸埋屍體的時候,他可能就在打燈。你不覺得很殘忍嗎?你不覺得很——”
他沒能說完。
許彥君跌倒在地,眼鏡飛了出去。當他狼狽不堪地回過頭,先映入眼簾的是瑛裏,他的眼睛像鄉村裏夜空的倒影,波瀾不驚,寂靜無聲。再回頭是人群。許彥君意外地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準備乘坐巴士返回原本校區的冬令營成員們都已經來到身後。學生、老師,全都像灰色的版畫,發不出聲音地看着他們。
讓他們露出那種眼神的并不是許彥君。
而是處在沉默中的盛瑛裏。
“娘息撇。”
耳邊有聲音這麽說,許彥君在怒火中支撐着自己站起來。他瞪着瑛裏,轉瞬即逝的猶豫已經消失,他恨不得用目光将他千刀萬剮。
瑛裏卻并不看他。
轉過身去時,原本竊竊私語的人群宛如退潮,倏然以避之不及的姿态讓開。在那之中,有人曾經問過他習題,有人和他結伴回過教室,但如今只剩下恐懼,再過一陣大約就會是厭惡與憎恨。
瑛裏從劈開的人群中間離開,一步又一步。
他自始至終沒看向過澤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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