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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那一年,中考最後一場的考場上,他提前交卷了。

分數出來後是一團糟,發揮失常,不論老師還是家長都痛心疾首。家裏條件并不好,父親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頭發白了許多,把他叫去,問他還想不想讀高中。

他知道,父親學歷不高,一直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成為大學生。他也盡力了,卻越臨近考試壓力越大,一進考場就繃斷弦。

或許自己不适合讀書吧。這種念頭持續不斷地在腦海浮現。父平時很要面子,然而,為了他,爸爸已經做好了低下頭去借錢求人的準備。塞到哪所學校去都行,只要能讓他參加高考。

他沒有答應。

那之後,父親的腰更彎了。

一個朋友認識在做修路工程的人,父親決定過去。他還沒對未來做好任何規劃,只想着再不濟也在老家找點事做。然而,對父親的這份愧疚還是占了上風,他決定跟着一起過去度過那個夏天。

剛到車站,就有人向他們搭話。

在黎豐玮漫長而又短暫的人生裏,他都再也無法記起那個人的臉。是蒼老還是稚嫩?是和藹可親還是肅穆莊嚴?他一點都不記得了。

坐在摩托車上,父親的背被汗打濕了,寬厚又可靠。那是他們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個夏天。

印象中特別安靜,一切都看起來那樣平平無奇。父親喝了一口熱茶,而他吞咽着唾沫,低下頭,嘴唇貼在杯沿的感覺在很多年後都揮之不去。那時候,他們什麽也沒想。

誰能想到那種事會落到他們身上?

人在死去以前都是活着的。

黎豐玮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被保護得很好,就是那時候。父親一旦倒下,他就手足無措,什麽都不知道做了。

那間屋子是土磚砌成的,外面糊着黃色的泥,在當時的農村很常見。但屋裏的情形卻并不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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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扔進去時,他撞到了什麽東西上。冰冷的、僵硬的、略微潮濕的。才回頭,就對上一雙眼睛,臭味也撲面而來。那是一具被勒死的屍體。繩索緊緊糾纏,像鑲嵌在肉裏。他吓得在地上亂竄,手粘到了屍體褲子裏漏出的排洩物。他自己身下也頓時散發出腥臊。

因為過度恐懼想打嗝,因為過度恐懼內髒停轉,因為過度恐懼失去意識。

耳邊響起聽不懂的方言。

有人在交談。

他依稀聽到他們叫他“哥哥”。

逃跑是在他們即将被殺的時候,父親拼死反抗,叫他“快逃”。他什麽都顧不上了,就這麽拼命地往外跑,跑,跑,什麽都看不見也聽不到,一直跑到了外面。

他逃出來了嗎?

時隔多年,黎豐玮問:“我逃出來了嗎?”

他沒得到回音。

空蕩蕩的房間裏,瑛裏靠牆坐着,澤瓊依偎在他身邊,雙目無神,喪失抵抗能力,這種畫面讓黎豐玮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深吸一口氣,試圖永遠将這一刻銘記在心。他需要的就是這個,他一直以來需要的就是這個。

剛提出要搜身的時候,瑛裏根本沒有猶豫,直截了當就把手機當着他的面摔碎。上車前,他只問了一件事:“你沒打澤瓊吧?”

“我們其實是一樣的。”黎豐玮沒頭沒尾地說,“我們随時都在準備應對危機。你是,我是,丁澤京也是。我們不會輕舉妄動,但是也做好了挨打跟沒命的準備。”

瑛裏不說話,臉上是欲言又止的神情。

進入那間屋子,黎豐玮把行李放好,随口告訴他“找地方坐吧”。澤瓊過來時也得到了同樣的指令。盡管室內根本找不到椅子。

但他們還是坐下了。

就像小時候所做的那樣。

澤瓊拖着鎖鏈,看到瑛裏時露出了最為燦爛的笑容。他伸手撫摸她的臉頰,回過頭時,就連他自己也驚訝。瑛裏并沒有怎麽憤怒,就像澤瓊也絲毫沒感到不适應一般。

盡管已經做了用一個人作人質威脅另一個人的行為,黎豐玮卻還是像個沒什麽威脅的普通人,走在街上随時會淹沒在人群的那種。

他們交談,如同許多年沒見過面的兄弟姐妹,黎豐玮說:“你們的年紀,本來該上大學了吧?”

“嗯,”瑛裏說,“現在高一。”

“哦哦,學直線和圓的方程了嗎?”黎豐玮只準備了自己一個人的食物,盤腿坐下,就像他們一樣,直接坐在地上,然後開始吃飯,“那個好難啊。”

瑛裏沒表現得困惑,單純問他說:“我記得你好像比我們大四歲還是五歲。”

“你們看到死人不害怕嗎?”

瑛裏并不想聊起那些事,不過被問了,所以還是說:“什麽?”

黎豐玮說:“我爸爸是你們殺的吧?”

“不是。”不管有沒有撒謊,他都能表現得鎮定自若。

黎豐玮忿忿地笑了:“我爸爸的屍體被你們埋在那種地方,也不知道有沒有被野狗刨過。”

這一次,瑛裏倒是回答得很快:“不會。”

“丁澤京,怎麽不說話?”黎豐玮掰了一粒正在吃的玉米,朝從一開始就只安安靜靜抱着瑛裏手臂的澤瓊扔過去。

瑛裏擡起手擋住,臉色在一瞬間變得不友善起來。

“她就是這樣,”說着,他将那粒玉米握進手心,不動聲色塞到背後的墊子下面,“你把這裏弄得太像以前了。”

聽到這個評價時,黎豐玮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

他是托人幫忙,用別人的名字租住到她家隔壁的。這麽多年裏,黎豐玮打聽過許多丁澤瓊的消息,主要是想知道她是怎麽生活的,看看對他來說有沒有什麽參考價值。

丁澤瓊的爸爸叫丁超,媽媽叫蘭海心,丁澤瓊幾歲時就分居了。鄰裏鄰居一牆之隔,不少人都知道彼此的秘密,僅憑不當面議論來維系相安無事的關系,不知道算不算生活在這個社會上的智慧。

網絡還沒成為日常的時代,吃過晚飯,下樓走走,随便就能聽到談論瑣事的聲音。作為未成年人,卷進過那種案件并不會被公布。但小地方是沒有秘密的,當事人再怎麽緘口不言,也只不過徒然增加不同說法的數量罷了。澤瓊是茶餘飯後的寵兒,有人猜到她被誘拐了,不少人堅信她被侵犯了,唉聲嘆氣說“造孽”,又感慨“以後怎麽嫁得出去”。但其實他們并不在乎究竟她的未來會怎樣。

蘭海心帶着她搬家數次,那些說法也繼續變換形态。他們希望銷聲匿跡的不僅僅是澤瓊遭遇的浩劫本身。

還有其他東西。

丁澤京小朋友失蹤兩個月,警方才得知這件事。

暑假結束,學校老師打電話給蘭海心,詢問孩子為什麽沒去上學。蘭海心正同時跟駕校老師和舞廳認識的男人打得火熱。她罵罵咧咧聯系丁超,什麽時候把放在他那的孩子送回來,丁超卻反問她是不是忘了約定,這個假期根本沒把孩子送過來。

幾年後,黎豐玮第一次親眼見到蘭海心。這個女人早已沒有當初的風華正茂,形貌枯槁,疑神疑鬼。就連房東都忍不住暗罵:“瘋瘋癫癫。”

記憶退散,回到眼前,黎豐玮還是感到好笑,即便他也說不上來哪裏好笑,或許因為他也經常被說“瘋瘋癫癫”。

瑛裏問:“之前,就是以前那一帶,有人被用鑽頭卷死了。你知不知道?”

“有這回事?”這是黎豐玮的回答。

瑛裏盯着黎豐玮的臉,不希望放過任何一絲微表情。但經歷過同樣的事件後,他們似乎都變成了同一種人,不論所說的話是真是假,都不會留下一點一滴破綻。

黎豐玮走了出去。

門被從外面鎖上了。瑛裏默默注視着那扇門關攏,卻絲毫沒有阻攔的打算。身旁的澤瓊好像動彈不得的玩偶,依靠着他,緊貼着他,仿佛只要這麽做就能賴以生存。

她終于開口了。七年前就是這樣,澤瓊從來只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開口說話。澤瓊說:“抱着我。”

瑛裏如她所願,用要殺死她的力氣擁抱她。

小時候,他只在別人家見過小狗。

她剛來時,鼻孔被血和鼻涕堵塞了,用嘴喘氣的話,會随着肋骨起伏疼痛。唾液像洞穴裏的水積蓄在口腔中,被用腳尖挑着肚子翻身時,有什麽滑落卡在喉嚨眼。險些堵塞氣管的牙齒濺到地上。

他對她說了什麽?好像是“很快就好了”,還有別的什麽嗎?“沒關系”“不要緊”“我會保護你”,大概就是這幾句。

餓到極點的時候會幹嘔,半夜會小腿抽筋,身上又髒又臭,本來就很難受了,她還動不動就哭,讓他很煩躁。但有時候,她也會唱從學校學來的歌,那又令他感到惬意起來。

還在村子裏時,他們大部分時間都被關起來度過。危險只來自門外。只有門打開時,他們才會遭遇不幸。與門被打開相比,其他都只是再平常不過的生活。

獲救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惴惴不安中煎熬,他們無一不在等待。早在不知道什麽時候,不幸就已經注定了。難以适應平靜祥和的生活,無時不刻不在為新一輪的災難和危險作準備,鍘刀懸在半空中,也許下一秒就會落下,也許明天才落下。

每當閉上眼睛,會擔心是否将被什麽碰撞,一旦不靠牆,就總覺得會被人從身後襲擊。入睡之前必定會焦慮,或許醒來後就會發現自己身處地獄。

究竟是人間本處地獄之中,還是地獄原先就看起來像人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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