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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安葛的頭低垂在一邊，他無力地點了一下，卻說：“沒、沒有帶。”

陸飛揚愣住。

他喪氣片刻，才意識到像安葛這樣的好學生大概都非常遵守校規，即使帶了手機也留在宿舍裏，只等周末回家和家長聯系的。

但他很快又振作了精神，想到別的辦法。

片刻以後，電梯廂內已經大變了樣——

iPhone手機和充電寶斜搭着，貢獻了中心的亮源。兩只不鏽鋼保溫杯放在角落，将光源再度反射回安葛身邊。安葛的身上還蓋着陸飛揚的外套。

他剛才被陸飛揚喂了一些溫水，感覺好了一些。現在嘴裏甚至塞了一顆不知哪來的糖，正在慢慢化開。

其實安葛不想吃這顆糖，他很擔心自己的狀态再度惡化，不小心把糖嗆在喉嚨裏。可陸飛揚沒有想到，只一個勁兒想要他吃。

他不知怎麽的，居然鬼使神差張了嘴。

奶糖很甜，那逐漸化開的甜味像是一股注入身體的暖流，重新給了安葛些微力量。

他的口唇發抖得不那麽厲害，便将奶糖抵在唇邊，這樣便能在情況不對時迅速吐出避免危險。但他已隐約有所認知，正在好轉的情況不會變壞了。

他對黑暗和恐懼有抗性，但對照料沒有。

陸飛揚在呆呆地望着他的臉，手裏拿着一張畫了桃紅愛心的信封。糖果好像是從那裏面倒出來的，也許是哪個女生寫給他的情書。

安葛盡力平緩呼吸，只覺得情況越來越亂。

他猶豫了片刻，到底是心軟占了上風。

“想問什麽就問吧。”他虛弱地說道，聲音還在顫抖起伏，但話總算連貫了許多。

“我有幽閉恐懼症，這是心理上的一種疾病，很難克服。四歲的時候，我爸媽吵架離婚，把我關在黑暗的櫃子裏。我在裏面哭了很久，再後來，就……”

安葛喘息着，說這些話使他額上重又滲出了細汗——陸飛揚忙幫他擦掉，他居然在身上帶了餐巾紙。

“也沒什麽要緊，就是畏懼黑暗和幽閉，別的和常人沒什麽差別。”

他自嘲地笑了笑：“很多年……沒出這樣的事了，經過治療。沒想到……只是普通的心理疾病，只是我沒辦法自控而已。”他搖了搖頭。

安葛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說這些。

他從來不是一個願意披露過往以求同情、安慰的人。尤其在他看來自己的命運并不需要同情。

他衣食無憂，有良好的學業和光明的未來。盡管四歲之後再也沒被父親抱過親過，但嚴苛急躁的母親卻給予了他全部的愛，當然還有期望。

也許，他只是希望向陸飛揚解釋，希望他不會因此認為自己是個膽小鬼。

心理疾病……安葛閉上眼睛，這個說法其實好不了多少。

從小到大，不是沒有人意外得知自己的病症。

他們不是按尋常人的想法嗤笑一聲膽小，便是在得知這是心理疾病後，如畏懼傳染或他發瘋一般離得遠遠。

也遇到過幾個自以為善心的，卻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他還記得被人打着“為你好”的旗號推到幽閉空間裏，聲聲都是“肯定不會有事，多坐坐就好了”“我們為你這麽費心，你不領情，太過分了吧”……以及最後，痙攣昏倒的自己。

因此，哪怕自尊心極強的母親不主動叮囑，他也學會了掩藏好自己的異樣。

甚至現在，在接受相關治療後，他也學會了像常人一樣若無其事地坐電梯，望着那樓層燈不停閃爍，在心裏默默數着數字。

他暗示自己移動的電梯是安全的，封閉是暫時的，一分鐘之內就能出去。倒計時，60、59、58……

如果有切實可參照的放出時間，那黑暗和幽閉便減輕了幾分威懾。

可是現在，他仍然在狹小幽閉的電梯廂裏——不知将要多久，會不會有人來救。

這是撕裂他心理暗示的一種未知恐懼，然而現在的他卻在逐漸好轉，前所未有的。

安葛的眼睫微微顫抖。

小時候，他在那個無法轉身的衣櫃裏不知道設想過多少次，能被一雙溫暖安全的手臂環抱。

也許不需要将他立刻抱出去，只要安慰地撫摸他的肩膀與頭發就可以。

而陸飛揚無意識間卻正好做了那些動作。

毛糙的高二男生低下頭，意識到學長的神色漸漸平和下來。除了略顯急促的呼吸，和微微顫抖、攥住衣袖的手指，已經看不出太大的差別。

他先是一愣，繼而欣喜若狂。

陸飛揚不了解什麽幽閉恐懼症，他只能從名字來推斷，希望盡量用光照、溫暖和身體接觸來安撫學長。

他憋了一腦子的問題，可又生怕打擾安葛的休息，更生怕自己的問題戳雷，只好努力忍住，用最大的耐心和溫柔來對待學長。

未料學長竟然會主動開口。

他一時間腦子發蒙，先是喜悅關切，繼而随學長的講述，心疼、憐惜與憤怒便自然而然地湧出，裏面絲毫不摻雜輕蔑。只是……

陸飛揚的眼神難得有些迷惘。

即使有像學長這麽優秀的兒子，也不能阻止感情破裂的夫妻離婚嗎？

他困惑地說道：“那、那你現在好些嗎？”

太想表達，反而語無倫次。

“我、我媽以前和我爸吵架的時候，也會把我提前關起來，不讓我看。只不過我……”

他忽然笑啦：“我房間挺大的……我在裏面氣得摔東西，可我才不會害怕。我只想出去分開他們，我媽要看見我才不會和我爸吵，她會只顧哄‘寶寶’。”

他臉有些脹紅，眼圈也發酸。

可是，媽媽已經找了新的美國老公，還給他生了一個三歲的妹妹。陸飛揚丁點不喜歡美國那個家除了媽媽以外的部分，可他每年都會去上一次。

離婚不怪他媽！誰受得了他那個爸？

安葛不知何時已睜開眼睛，靜靜凝望着忽然觸動了情腸的陸飛揚。

他看到一顆很大的眼淚，在對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情況下，忽然奪眶而出，滾燙地砸在自己臉上。

心裏面，酸酸脹脹。

陸飛揚也愕然地發覺了那顆眼淚。

他不知道自己居然哭了，伸手想揉眼睛，可越抹越酸澀。他是男人不哭派的啊，可他一半是為安葛難過，一半是為自己，夾雜着孤獨、隐秘的安慰之情，居然忍不住捂着臉嗚咽了片刻。

他感受到安葛微微擡起的手臂觸碰了他的胳膊。

陸飛揚終于又平靜下來了。

男生抹了抹亂七八糟的臉，看着安葛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

“不好意思，咱們扯平了……互相看完了笑話。可我還得照顧你呢，我不能再……”

他又頓了一下，用力地吸鼻子。

寂靜之中，忽然聽見安葛的聲音，堅決又鎮靜：“不是笑話。”

陸飛揚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