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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方覺夏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看見一個面容模糊卻十分親切的女人被鳳凰男丈夫玩弄于股掌之中，溫柔善良的富家千金在引誘下愛上了自己的保镖，一意孤行要嫁給他，兩個人私奔生下孩子，但是孩子卻被在醫院被抱錯，女人對此一無所知，抱着孩子回到家族接受認可，丈夫也接手家族生意，做得越來越好，一直對女人不滿意的父親難得露出了點笑容。

可是女人卻總覺得難過，她看着懷中的嬰兒，那麽小一團，粉雕玉琢，卻一點不覺得親切，她總是在做夢，夢見另一個女孩在無人照料的荒地裏哭泣，夢見一個穿着破破爛爛裙子的女孩追在自己身後喊媽媽。

女人身體越來越不好，因為私奔，她生産那段時間無人照顧，産後第二天就要自己下床煮飯，身體虧損一直沒有補回來，回家後又開始做奇怪的夢，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兒，明明應該是幸福的一家人，卻總覺得在冰窟中，感受不到一點溫暖。

她買了一塊地，修建動物園。

她喜歡夏天，本來也想給女兒取名叫夏天，但是丈夫不同意，因此只能做小名自己一個人喊一喊，可惜女兒好像也不喜歡這個名字。

因此女人幹脆将這個名字給了動物園，夏天動物園，溫暖的，豐收的，永遠熱鬧能給人帶來歡樂的動物園，她希望裏面的動物能夠陪着女兒一起長大。

不久之後，女人因病去世，動物園逐漸凋敝。

等到方覺夏從夢裏醒過來時，還是能夠感覺到心裏被什麽壓着喘不過氣來，明明只是一個夢，她卻好像經歷了一生，年少懵懂心動，真正落入貧困後的種種不适，婚後生活的瑣碎，丈夫的變心，一點一點壓垮青春少女，最後只能心碎而死。

她還年輕，死時卻已經生出滿頭白發。

方覺夏在黑暗中摸索到燈的開關。

咔噠，沒反應，咔噠，還是沒反應。

多半是欠繳電費。

方覺夏只能借着窗外模糊月色下床，她現在整個人飄飄忽忽，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水，背後也被汗水浸透，不知道是被熱的還是被噩夢吓的。

站在窗子邊，夜晚的涼風在樹梢上起伏，一路從曠野吹到動物園內部，樹葉摩挲發出沙沙的聲響。

方覺夏冷靜下來，開始回想剛才的噩夢，怎麽覺得這個夢和自己的處境有幾分相似呢？而且夏天動物園，這不就是這個動物園的名字嗎？已經離開的保安也說過，這個動物園是一個有錢女人送給自己女兒的禮物，可惜她已經去世。

一處相似可以說是巧合，兩處，三處呢？

更何況自己确實是被抛棄在外的富家女。

方覺夏是被好心的大媽撿回孤兒院的，那個年代很多人生了女兒又不想要就将孩子四處丢，方覺夏的情況并不算特殊，但是她是在草叢裏被撿回去的，這表明，那個丢棄的人根本沒想着讓她活，否則放在哪戶人家門邊亦或者熱鬧點的地方，好歹還有被領養的機會。

以至于大學畢業前夕，有個女人拿着親子鑒定報告來找自己時，方覺夏還覺得對方是騙子。

“你相信我！你真的是沈家的千金！沈萬千你知道吧！禹城裏最大的那個酒店，淺淺酒店，就是他開的。”

“拉倒吧。”方覺夏當時正要出門面試，莫名其妙遇見堵門的女人，心裏一肚子氣，怎麽看都覺得她是人販子。“我要是沈家的女兒還用靠助學貸款上學，還需要每天打兩份零工賺生活費，還會因為面試到蘿蔔坑，總分第一都被刷下來？”

“諾，親子鑒定報告，你看看。”漂亮女人啪地丢了一份紙質報告過來。

方覺夏掃了一眼上面的字跡，啧啧稱奇，“現在騙子準備工作做這麽齊全了？上面居然還有公章，你知道僞造公章是犯法的嗎？”

“上面還有聯系方式，如果你不信，可以打電話去鑒定機構問問。”

方覺夏看了一眼時間，發覺自己已經要遲到，她實在不想在這種奇怪的人身上浪費時間，因此打算直接離開，卻被攔下。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偷偷取你的頭發去做鑒定嗎？因為你長得和白素欣太像了，而且你又是孤兒。”女人遞過來一張老照片，上面穿着素白色長裙，挽着頭發的年輕女孩和方覺夏八分像。

因為這一張照片，方覺夏同意跟着女人回沈家看看。

但是對方并不歡迎她。

方覺夏已經習慣了被抛棄，在滿懷期待中逐漸走向落空。她小時候也有過幾次被領養的機會，不是因為對方生了親生孩子就是因為對方嫌棄方覺夏是女孩而被退回。

因此這一次，方覺夏迅速調整好心态，開始為自己謀取權益。

她可以當做從來沒來過沈家，就此離開，讓那位頂替了自己位置的千金大小姐完成夢想中的婚禮，但是失去的人生卻沒有辦法一筆勾銷。

那位名義上的父親皺着眉看向方覺夏，眼神中是遮不住的厭惡，對于方覺夏要求補償這件事感覺到震驚，而沈亦淺的表情則露骨很多，她毫不遮掩自己的嫌棄。

“果然是窮人，什麽都能用錢來買斷，就算是爸爸的血脈也沒有辦法阻隔你身上的窮酸味。”

當然啦！

畢竟在你一頓午飯就花了上萬的時候，我還在為八千的學費在烈日下打零工。

方覺夏要到了夏天動物園。

她知道這是一個瀕臨倒閉的動物園，但是按照禹城的地價，就算是偏遠郊區，占地六十多畝的動物園也能賣出千萬，扣掉這些年的虧損，最後能剩下幾百萬。

這是方覺夏應得的補償。

但是現在她卻忽然猶豫了。

夢中那個女人溫柔地唱着小調，哄着情敵女兒入睡，帶着滿腔愛意買下這塊土地布置成動物園，最後卻只能像過季的海棠花一樣凋謝，尚且美麗，卻零落成泥。

她想起那張模糊的黑白老照片，實在無法接受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如果夢中的一切都是真的呢？

方覺夏想起動物園裏髒兮兮的薩摩耶、瘦脫相的老虎、藏起來害怕見人的垂耳兔以及将自己的毛都扯掉的鹦鹉，在這一刻，她們都成為了一個人，不斷被抛棄，又不斷适應，學着在沒有愛的環境裏堅強地活下去。

但是，曾經，某個時刻，這座動物園被人深深地愛過。

天色漸亮，太陽從東邊緩緩升起。

方覺夏看着日光落在動物園裏，照亮了落後破敗的建築，也照亮了沉睡中的動物，鹦鹉從辦公室書架上随着日光醒來，側頭看着方覺夏，總覺得她好像和昨天有一點不一樣。

方覺夏打開手機，又整理了一遍動物園的債務，發給自己在銀行工作的大學朋友肖楚楚。

片刻後，肖楚楚火速回消息，“夏夏！你找這麽久的工作，就找到這？這公司老板是跟着小姨子跑路了吧！留下這麽一屁股債。”

“你覺得再經營一個月，這個動物園會虧多少？”

“這我怎麽知道？但是從前幾個月的賬本來看，五六萬應該有吧。”

那還是能剩下幾百萬。

方覺夏迅速做出決定，她要試着接手這個動物園，經營三個月，如果用盡方法依舊無法挽回動物園，再出手賣地。

“楚楚，我記得你們銀行有貸款任務對嗎？”肖楚楚比方覺夏大一屆，是同校不同專業校友，因為勤工儉學認識。兩人家境都不好，肖楚楚畢業後選擇進入工資高又看上去穩定體面的銀行工作，結果受盡工作折磨，三天兩頭就找方覺夏吐槽銀行不當人，把員工當老黃牛壓榨，上班全方位的監控也就算了，一旦被投訴永遠是員工的錯，還要背負各種奇怪指标，既要拉存款又要找人辦貸款，一旦出了什麽新産品，還有兼顧銷售的活。

方覺夏的話迅速點燃肖楚楚的怒火，“對對對！行長想一出是一出！要求每個人拉到三十萬的貸款，他瘋了吧！三十萬啊！我要是認識這麽有錢的朋友，還需要來他這破銀行受氣？我……”

“我可以幫你。”

“？”肖楚楚發來一個問號之後，又接連發來一長串問號，“？？？？？？”

最後還是覺得奇怪，直接發來語音詢問，“夏夏，你最近怎麽奇奇怪怪的，春招都結束了，你卻一點不忙着找工作，你不會是被趙子然氣得心灰意冷了吧？別啊！我們青春活潑美少女才不和她那種小人一般見識！嶄新的生活正在前面等着我們，人生的新篇章剛剛翻開華美的一頁。”

肖楚楚偏科，高考語文只有九十八分，這番話已經用盡了她肚子裏的全部墨水，有疊詞有成語，情真意切，試圖将方覺夏拉回正規。

她最了解方覺夏的處境，知道她最近情緒不高，找工作也不順利，因為家境貧窮，方覺夏放棄保研，拿了上市企業的高薪offer，結果被毀約，被迫開啓春招，直到到現在也沒有簽訂三方。現在又是發破産公司的賬本，又是想辦貸款，怪不得肖楚楚會多想。

“我想辦抵押貸款，別擔心，即使失敗，我也會剩不少錢，不會把自己坑進去的。”

“現在抵押貸款對标的物的審核很嚴格的。”

方覺夏将動物園的産權等一系列文件拍照給肖楚楚發了過去，“估價一千萬的土地作為标的物貸款一百萬可以嗎？”

“當當當然可以……但是這塊地，不是，是這麽大一塊地……”

“別擔心，是我個人所有，産權清晰。”

十秒鐘後，肖楚楚一個電話打過來，發出了和方覺夏認識以來最為激烈的尖叫，“！！！我們以前都說自己有快遞，原來只有你真的有塊地！千萬富婆竟在我身邊！天哪！為什麽大小姐有體驗貧苦生活的怪趣味！我還記得夏天去游樂場兼職，你寧願在烈日下走兩公裏去趕公交，也不花十五塊錢打車。你究竟怎麽想的啊！有這麽多錢美美躺平收利息不好嗎？你知道一千萬大額存款存三年定期每個月利息是多少嗎？兩萬九！”

“冷靜，我那個時候确實很窮。”方覺夏簡要敘述了自己現在的處境。

聽到最後，肖楚楚沉默了，“我覺得你要少了。真的。”

她甩過來一個鏈接，上面是沈亦淺幸福微笑的單人照，新聞标題是“房地産大亨千金與禹城首富之子聯姻，定情信物價值千萬”

方覺夏這才注意到沈亦淺脖子上的祖母綠寶石項鏈，她對于珠寶毫無研究，看不出來這東西貴在那裏，但是從編輯誇張的驚嘆來看，很貴倒是真的。新聞最後還展望了一番兩人八月底的婚禮，提前将之稱為禹城最豪華婚禮，花費預計千萬。

這樣比起來，自己這塊地确實顯得很寒酸。

電話那頭，肖楚楚不知道腦補了些什麽東西出來，說話間都帶着哭腔，“夏夏，我為你不值！如果沒有抱錯，這些會不會都是你的。我現在想起大學時我們吃的苦……”

方覺夏倒是很坦然，她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境遇，因此見好就收，及時為他人幸福騰出空間，就像以往被領養家庭退回，方覺夏也從不會哭鬧，畢竟，對于已成定局的事情來說，強求只會讓所有人都難堪。

但是想起自己的夢境，方覺夏也開始覺得不甘，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那個受盡委屈卻失去一切的溫柔女人。

“而且，為什麽你親生父親會不要你，而選擇接受抱錯的女兒啊！我現在算是明白一句話，什麽叫做寧跟讨飯的娘，不要當官的爹了。”

方覺夏也疑惑這一點，但是想到沈亦淺被精心培養了這麽多年，又想想夢中親爹那副讨人厭的嘴臉，倒是也不難理解，恐怕，在他心目中，什麽親情都比不過利益吧。

一個能嫁首富兒子的女兒總是比自己好多了。

但如果媽媽還活着，她是不是……

一想到這裏，方覺夏感覺心又緊了一點，她握緊電話，“明天我們見面詳談。”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