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17章

唐永年夫婦被押到京兆府的事,立即在朝中掀起波瀾。

皇帝案前的折子又一次堆成山。

不過等到此事上達天聽,聖令再傳旨到京兆府,已經是第二天傍晚。

唐永年和文惠娘一個是官家老爺,一個是官家太太,多年來養尊處優,哪裏遭過這種罪?加之天氣又熱,氣熱攻心,兩個人都病倒了。

薛小娥說:“呸,地牢裏有什麽熱的?我賭一兩銀子,這兩人一定是裝的。”

唐久安想着姜玺怕是又要去跪太廟,第二天一早,頭一個進了宮。

姜玺還沒起。

自從唐久安把姜玺和關若飛當小兵一樣訓,宮人們就默認了唐久安在東宮橫着走的地位,也沒人敢攔。

不過唐久安是得過關山提醒的,臣子當知本份,除了頭一回面聖時進過姜玺寝殿,她後來一直都是在外頭等。

此時前腳剛踏進去,想想還是退出來,告訴宮人:“殿下醒了喚我。”

姜玺其實已經醒了,眯着眼睛看唐久安在門口跟宮人說話。

夏日的清晨陽光清亮如水,灑在唐久安身上。

她的頭發仍然是随便紮成一團,但可能是看慣了的緣故,不單不覺得淩亂,反而覺得有種灑脫之美。

她的身量比宮人高,說話時微微低頭,初日的朝陽照出她的側臉,額頭飽滿,鼻梁高挑,嘴唇淡紅。

說完還微微一笑,嘴角薄薄地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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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玺咬着被子在床上翻了個身。

可惡,不知道為什麽這人越看越順眼起來。

等他磨磨蹭蹭起床,唐久安破天荒沒有催促,只是在樹下靜等。

當然唐久安的靜也很難真靜,姜玺走近才發現她在拿樹枝聚精會神地戳螞蟻。

“唐将軍,螞蟻好玩嗎?”

“殿下。”唐久安起身。

今日姜玺穿一身湖水綠紗袍,越發顯得一雙眸子波光潋滟,秀色奪人。

唐久安心想這麽好一個漂亮孩子若是因她之故又被罰跪,豈不是她的罪過?

“殿下要去太廟嗎?”唐久安道,“臣願陪同前往。”

“幹嘛要去太廟?”姜玺懶懶地說着,說完才一頓,“你陪我去?”

他驚呆了:“你不會是想跟去太廟讓我練箭吧?唐久安你有沒有良心啊?”

“嗯?”唐久安點頭,“臣原是想陪殿下一起跪的,說起來,跪姿亦是射箭之法,殿下确實也可以練一練。”

姜玺:“……”

聽聽這是人話嗎?

但是等等,“你想陪我跪?”

唐久安點頭:“畢竟是因臣而起。”

姜玺摸了摸下巴。

太廟是跪了好多次,但次次都是跟關若飛。

若身邊跪着的人是唐久安……

他看着唐久安一臉認真的模樣,忽然覺得跪太廟這種事情好像也蠻有意思的。

“你真的願意去跪太廟?”

“自然。”

怎麽說呢?姜玺覺得唐久安這麽點頭的樣子簡直不要太乖。

乖得他心裏頭癢癢的。

除了癢,還有一絲莫名的、自己也形容不出來的感覺。

像是有人在他心上系了一根細線,緩慢收緊,于是有種細細的疼,還莫名生出一絲心虛來。

“那個……我雖是教訓了你爹,但也不全是為你的意思,我本來就巴不得鬧點亂子出來,你知道的,這種事情我沒少幹……”

姜玺說得亂七八糟的,“總之那個……你也別太往心裏去,啊,我就是本來想逮個官兒玩一玩,碰巧就選中了你爹而已……”

唐久安笑了。

姜玺想捂胸口。

完蛋玩意兒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她一笑他就覺得他的胸口要炸似的。

特別是這樣淺淺的可以稱之為溫暖的笑意,就像此時的陽光,又清淺又明亮。

“殿下是為什麽教訓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幫為臣教訓了他。”

畢竟是唐永年再怎麽說也是她爹,薛小娥也不會讓她動真格的。

畢竟父親這個東西,違逆其意已經是不孝,再直接動手,那更是要被千夫所指。

唐久安不怕被指,但怕被禦史彈劾。

還怕被薛小娥罵。

終于有一天呢,有人不單不指責她不孝,還幫她好好折騰了唐永年一次。

唐久安昨晚連夢都是香的。

姜玺看着唐久安,注目良久,感覺到自己的心髒怦怦亂跳。

“好,”他道,“走,跪太廟去!”

“跪什麽跪?”

關月領着人過來,“好容易求得太妃去請旨,讓你陪我一起籌備壽宴,你還要去跪太廟?”

這是太妃連夜給姜玺走的後門,皇帝也無可奈何,眼看要過壽了,總不能給太妃添堵。

姜玺:“辦壽宴也怪麻煩的,還不如去跪一跪。”

關月生氣:“你一個太子,三天兩頭被罰跪,好意思嗎?!”

“嗐,說這些,我早就跪習慣了。太廟蔭涼,不用冰也涼快得很。”

姜玺說着便要來拉唐久安,唐久安後退一步,仔細端詳他一下,得出結論——這孩子的,傻的。

“臣改主意了,臣還是有事先走一步,不打擾娘娘與殿下。”

她說退就退,半步也不停留。

“喂,唐久安!喂——”

唐久安頭也沒回一下。

姜玺憤然:“沒良心!”

*

唐久安也沒走遠,尋了個涼快僻靜的地方就準備補個覺。

然後就聽到路過的宮人說話。

這次唐永年夫婦的事情鬧得不小,宮中也有人議論。

多半是說姜玺胡來。

也有人說:“自古有了後娘便有了後爹,你看唐将軍一個姑娘家,小小年紀就上了戰場,若是日子真過得好,誰會去拼命啊?”

自然也有人為文惠娘說話:“唐夫人醫術高明,心地善良,性子又溫柔,才不會委屈小孩子。”

唐久安壁角還沒聽完,就見周濤走來找她:“閑着也是閑着,去幫我練練兵。”

周濤要練的是羽林衛。

這群少爺兵,吃好的穿好的,香飲子裏的冰略加的少了一些都不肯喝的,稍微訓一下就這個中暑,那個病倒,緊跟着就有家裏人來找周濤說情。

周濤只能來找唐久安。

唐久安看了看天:“周将軍,我在放假。”

周濤:“五十兩銀子一天。”

唐久安:“不。這不單是訓人的功夫,這還是得罪人的功夫。”

“你還怕得罪人?”周濤,“一百兩。”

唐久安伸出一只五根手指。

周濤微微一震:“唐久安,你胃口忒大。”

唐久安嘆氣:“周将軍您有所不知,末将是真窮。”

周濤:“……三百兩,不能再多了。”

唐久安:“四百兩。”

最後以三百八十八兩成交。

圖個吉利。

第二日姜玺同着太妃同裏的大太監采辦了東西回宮,路過南苑,走出幾步,回頭,倒退,站定。

南苑是皇家校場,皇帝閱軍容或是點将,皆是在南苑。

不過平日裏就是給羽林衛操練用。

羽林衛是出了名的身嬌肉貴,別說操練,這麽大太陽讓他們出來曬一曬,一個個都要嚷着頭疼腦熱渾身不适。

今天居然破天荒滿是人,長長的隊伍繞着校場跑步。

不單跑,還跑得氣勢洶洶。

再一細看,與其說氣勢洶洶,不如說撒腿狂奔,好像背後有什麽洪水猛獸在追着咬。

一面跑一面“啊啊啊”慘叫。

數百號人慘叫狂奔,氣勢着實驚人。

姜玺的視線往上,就看見了這些慘叫的罪魁禍首。

陽光下,金頂琉璃瓦金黃刺眼,唐久安坐在屋脊上,眼蒙黑帕,身背箭囊,手挽長弓,一支支往下面放箭。

箭矢像長了眼睛似地往跑得落後的羽林衛腳跟飛去。

只要慢上一點兒,腳踝就會被射個對穿。

唐久安射一會兒,放下弓,摘下蒙眼的帕子。

底下的宮人爬着梯子給她送箭上去,順便還送了一小壇酒。

宮人指了指下面的周濤。

周濤看着滿場跑起來煙塵,對着唐久安點頭。

雖然貴,但是值。

“……殿下?”

校場外,隔着一排花木,大太監忍不住喚了一聲姜玺。

太子出了趟門直嚷熱,怎麽這會兒站在大毒太陽底下不動倒不嫌熱了?

“你先回去。”姜玺吩咐。

然後自己挽起袖子,繞過校場,走到梯子前。

唐久安身居高位,視野卓絕,早就看見了姜玺。

姜玺今日穿的是明藍衣裳,十分打眼。

她看着姜玺爬上梯子:“殿下要不要和他們一起操練?”

姜玺:“會說話嗎?”

“殿下的箭短而無力,皆因氣力不足,體能欠佳,練一練挺好的。”

姜玺也在屋脊上坐下,一坐下便覺屁股底下的琉璃瓦一片灼熱滾燙,險些兒把他燙得跳起來。

但他強忍住。

“你這麽遮着眼睛,真不怕射着他們?要知道底下這些全是世家裏的心肝小寶貝。”

唐久安一笑:“臣連殿下都敢射,還會把他們放在眼裏?”

姜玺:行行行你牛。

“你這箭法真這麽神?”姜玺拿着她的弓打量,“這底下好幾個都是獨子獨孫,他們可不像我,讓你随便揍,但凡擦着點皮,那些老頭子就能把紫宸殿的門檻磕破,要你以死謝罪。”

和東宮粗工細制的弓相比,唐久安的弓就像是從破爛碎裏撿出來了,弓脊上纏的麻繩都快磨斷了。

但弓身均勻,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優美,天生殺器,神光盡斂。

很像唐久安本人。

唐久安喝了一口酒,“殿下想知道為什麽臣能射這麽準嗎?”

“當然,我才不信什麽得天神授之類的鬼話。”

“那确實。”唐久安把帕子遞給姜玺,“秘密就在這裏頭。”

那帕子和唐久安身上的衣裳一樣,亦是土布所制,原本十分粗糙,但因為用得久了,洗得微微泛藍。

姜玺拿在手裏翻來覆去也沒看出什麽名堂。

怎麽看都是掉在路上也沒有人會多看一眼的舊帕子。

“蒙上試試。”唐久安說。

姜玺便蒙住眼睛。

土布的經絡本就織得稀疏,洗薄之後更加疏松,眼前視野變黑,但一切宛然在目,絲毫無礙,仿佛只是用一層黑紗擦去了無處不在的刺目光線。

姜玺:“——你看得見?!!”

“看不見,誰真該往這群祖宗身上射箭啊?”

唐久安道,“蒙着這個,只是為了吓人而已。”

曾經被吓到的姜玺:“……………………”

姜玺起身,順着梯子就走。

唐久安心說聊得好好的怎麽就走?有急事?

她囑咐:“殿下小心些,再急別也摔着。”

姜玺腳下一下踩空,險些真的摔下去,還好底下宮人扶穩了梯子。

“閉嘴!”姜玺憤然向屋頂道。

唐久安聽這聲音感覺是真有點急事的樣子。

她也有事要忙,遂不再管他。

她重新蒙上眼睛,拉開弓。

底下剛緩過一口氣的羽林衛們再度瘋狂慘叫。

*

羽林衛們後來對太子殿下格外尊敬。

因為壽宴籌備得已經差不多,姜玺回到東宮練箭,唐久安再也沒有時間去操練羽林衛了。

可“唐久安”三個字依然有用。

“再有跑不足五十圈者,唐将軍休沐之日便會再來訓練爾等!”

周濤如是道。

于是羽林衛們哪怕是爬也要把五十圈爬完。

周濤很欣慰。

唐久安也很欣慰。

因為關若飛終于養好了傷,可以來練箭了。

練箭這種事情,三日不練,一月作廢,關若飛好些天沒來,唐久安便着意給他加了一點量。

已經重新習慣養尊處優的關若飛開始後悔。

他是因為之前那日聽聽姜玺說起唐久安打算吃姜玺的豆腐,所以傷一好就來保護兄弟的清白。

結果戒備半天,不見異樣。唐久安照樣拿着根撸去葉子的柳條指指點點,連手指尖都沒有碰姜玺一下。

關若飛覺得姜玺怕是給唐久安訓壞了腦子。

姜玺那晚在國公府确實和關若飛大發了一番牢騷,但唐久安可能雖是好色,膽子卻不是很大,被他訓斥一頓之後,再也沒有提出過脫衣的要求。

姜玺也不知道自己是如釋重負還是若有所失,感覺不是很得勁。

“少都護,為何這麽久都射不出第二支像樣的箭?”

唐久安看着關若飛的箭靶皺眉,“來,把衣裳脫了我瞧瞧。”

關若飛:“!”

一旁的姜玺:“!!!!!”

他聽到了什麽?!

偏偏關若飛聽令聽慣了,腦子還在震驚,手卻已經聽話地開始解衣帶。

姜玺急得罵人:“關若飛你是不是傻?!讓脫你就脫?!”

然後抓狂大喝:“唐久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想幹什麽?!”

“殿下,臣在教習箭術。”

唐久安答得再嚴肅不過,見關若飛開發出住,便直接上手,扯開關若飛的衣領,将關若飛的兩條胳膊從衣袖裏剝出來。

不單脫了,她還上手去摸關若飛的手臂肌肉,揉揉捏捏,挑挑揀揀。

關若飛感覺自己就像一塊砧板上的肉。

姜玺要瘋,沖上去擋在關若飛面前,隔開兩人,咬牙切齒:“唐久安,還記得周濤是怎麽走吧?他調戲宮女,你調戲少都護?!”

關若飛心想這倒是一條妙計,遂張嘴便喊:“來人啊,非禮啊嗚嗚嗚——”

是姜玺捂住了他的嘴。

唐久安搓了搓手指,回憶了一下方才的手感,搖頭:“不對。”

姜玺震驚。

公然對人上下其手就算了,她還搓手!

她還回味!

無恥啊!

姜玺憤怒無比,回身怒吼:“衣服穿上!”

關若飛乖乖聽話。

姜玺回過頭來,待要好好訓一訓唐久安,然而視野尚未全部回轉,他胸前的衣襟就落進了唐久安的手裏。

姜玺:“!!!!!!”

“哧啦”一聲脆響,衣帶崩裂。

先是胸膛,再是肩膀,再是手臂。

年輕的身軀暴曬于熾烈的陽光下,皮膚滲着汗水,折射着光芒,宛如上好的絲緞。

肌肉流暢勻稱,微微贲起,飽含力量。

比溫泉池微弱星光中看到的更清楚,更直接,更明确。

唐久安伸出手,握住姜玺的臂膀。

手底下的肌膚滾燙,像是心髒一樣猛地跳動了一下,随後收縮、緊繃,硬得像塊石頭。

原本怒火滔天氣勢如虹的姜玺舌頭打結:“唐唐唐唐久安,我我我我警告你……”

唐久安擡起頭盯着姜玺。

姜玺本就結結巴巴的話頭徹底堵住了,一個字也蹦不出來,連踹氣都忘了。

她離他太近,眸子太深,眼神又太專注。

太陽太大,空氣太熱,讓姜玺有一種自己會就地融化的錯覺。

直到,唐久安挪開手,又去捏了關若飛的。

“唐久安!”姜玺當場快要爆炸。

“少都護,當初正中靶心那一箭是您射的嗎?”

唐久安認真問。

關若飛僵住。

正準備大發雷霆的姜玺也僵住。

灼熱的空氣仿佛一整個停頓,逸出一絲涼意。

唐久安跟着望向姜玺,再一次捏了捏姜玺手臂上的堅實肌肉,這一次,手是從肩膀一路往下,摸到了小臂。

姜玺只感覺一股燒灼的感覺從肩頭順流而下,唐久安指尖所過之處,皮膚底下的血液都要沸騰。

身體仿佛另尋了主人,不受他自己控制。

只要她輕輕一碰,那一晚的記憶就會轟然湧來,把他淹沒。

然後他就聽到唐久安道:“……那樣的箭,該從殿下這樣的手臂射出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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