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雪後初霁,天地間只有一片無盡的白色和耀眼的金色相交織,刺得人睜不開雙目,甚至有些眩暈。

郊外的一處義莊外,潔白的雪地裏,緩緩走來一紅一藍兩道身影,系着紅披風的男子一直在摸自己的胡子,看起來頗有些無奈。

“所以說,我為何會在這天寒地凍裏到這個只有死人的地方來,我不是應該坐在你的小樓裏面喝着熱騰騰的普洱,吃着香噴噴的糕點嗎?”

“因為你被江總捕頭的情真意切給打動了”

“錯”

陸小鳳停下了腳步,轉身掐着腰,看着花滿樓,道:“被江桐梧的情真意切打動的人不是我,是你,花滿樓”

花滿樓自然也停了下來,轉身面向陸小鳳的方向,笑着道:“若是你不想來,又有誰能真的勉強你陸小鳳呢?”

陸小鳳聞言笑了,又無奈地搖搖頭,繼續向前,推開了義莊的大門。

義莊裏停着兩具女屍,江南八府發現十具女屍,其中有三具都是在應天府發現的,最早的一具已經被家人領走了,剩下的兩具幾天前才發現,現在就停在這座義莊裏。

臘月裏寒冷的天氣,将屍體保存的很完好,并沒有腐敗,陸小鳳也不用擔心花滿樓靈敏的鼻子。

陸小鳳仔仔細細地檢查着這兩具屍體,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正是花一般嬌豔的年歲,卻是就此凋謝,陸小鳳忍不住嘆息。

陸小鳳:“按照江桐梧所說,之前發現的十位女子都是在河裏被發現,又都是窒息而亡,不過照如今看來,卻不是被淹死的”

花滿樓:“哦?”

陸小鳳:“溺水之人,未死之前必定争命,吸水入肚,若真是在河裏被淹死的,必是雙手拳曲,口鼻內有水沫,手腳甲縫有泥沙,肚內有水,肚腹微漲,拍之發響”

陸小鳳說着話,拍了拍其中一具屍體的腹部,并沒有特別的聲響。

陸小鳳:“這兩具屍體都幹幹淨淨,姿勢也都很規矩,且腹中無水,根本不是淹死的,但是她們身上也沒有發現什麽淤痕,若是被人捂住口鼻致死,總該留下些什麽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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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滿樓拉了拉身上寶藍色的披風,有些猶豫地說道:“或許,還有別的方法”

陸小鳳:“你想到了什麽?”

花滿樓:“多年以前,朝廷在審訊犯人時的一種刑訊逼供的方法,叫做‘雨澆梅花’”

陸小鳳:“雨澆梅花?”

花滿樓:“司刑者将犯人四肢固定在柙床上,使之動彈不得,而後将宣紙浸濕,一層一層貼到臉上,宣紙服帖,堵住口鼻,不肖幾張,犯人便會窒息而亡”

陸小鳳:“這樣确實不會留下痕跡,可是他們為什麽要這樣麻煩?”

陸小鳳看着花滿樓,花滿樓已經走到了他身邊,低着頭好似也在看着面前這具屍體,陸小鳳還想說什麽,可是他還沒有開口,就看到花滿樓定定的望着屍體的頭發。

花滿樓當然看不到,但他确實是以一種有些僵硬奇怪的姿勢,望向那一處。

“怎麽了?”

花滿樓沒有回答陸小鳳,他伸出了手,摸了摸少女的頭發,而後收回手,撚了撚指尖。

花滿樓:“是凝脂”

陸小鳳:“凝脂?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正是愛漂亮的年紀,用香脂不是很正常嗎?”

花滿樓:“不,不是香脂,這種凝脂沒有味道,也沒有養顏的功用,不會有女孩子用的”

陸小鳳:“可是,這凝脂沒有味道,你怎麽聞到的”

花滿樓:“正是因為這種凝脂沒有味道,所以才會容易吸收其它的氣味,我也是因為它散發出來的濃郁的水腥氣才發現的”

陸小鳳抿着嘴,嘴巴上的胡子好像皺在一起的兩條眉毛。花滿樓已經去看另一具屍體上有沒有這種凝脂了。

花滿樓:“這具屍體上沒有,但是也許是因為在水裏泡的太久被洗掉了,又或者本來就沒有”

陸小鳳:“咱們或許應該現在就去找江桐梧,去看看另外幾具屍體”

江桐梧先前接到傳信,匆匆趕去了鎮江,所以現在陸小鳳和花滿樓也要去鎮江。

但是陸小鳳拒絕了騎馬,他說他要坐船。

最怕暈船的陸小鳳,最近好像一直在坐船。

陸小鳳躺在艙內的白木架子床上,雙手交疊枕在腦後,呆呆的望着寶藍色的帳頂一言不發,他與花滿樓一紅一籃兩件披風,就搭在床旁邊的架子上。

花滿樓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桌子上正煮着一壺上好的六安瓜片。

花滿樓:“你在生氣”

這并不是一句詢問,而是肯定的陳述。

陸小鳳聞言,翻身斜卧,一只手撐着頭看着花滿樓,笑道:“我為何要生氣?”

花滿樓:“你放不下這件事,所以你坐在了這條去鎮江府的游船上,但是你心中有所顧忌,告訴你不要惹這件麻煩,所以你很糾結,也很生氣,所以你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甚至都沒有要酒喝,因為你心中的那件事讓你很謹慎”

陸小鳳笑道:“我有的時候真的希望你不要這麽聰明”

花滿樓:“為什麽”

陸小鳳:“你總是這麽聰明,就會顯得我很笨,明明被你看出來了,卻還想掩飾過去不告訴你”

花滿樓:“你不用告訴我你在顧忌什麽,我只想告訴你,你應該做自己想做的事,事實上,這麽多年,你一直都是這樣做的”

陸小鳳翻身下了床,走到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也給花滿樓倒了一杯。

滾燙的茶水熱氣騰騰,花滿樓坐在桌子對面,臉上永遠安寧祥和,陸小鳳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捧着茶杯,笑着吹了吹了茶水,一飲而盡。

行船自然比騎馬慢得多,于是陸小鳳與花滿樓到達鎮江時,天已經黑透了,但是要找到江桐梧卻并不困難。

要找一位從京城而來的總捕頭,自然是要去衙門裏找,陸小鳳與花滿樓直奔鎮江府衙,果然遇到了滿面凝重的江桐梧。

鎮江府最大的酒家鎮江樓,陸花江三人正坐在雅間裏,桌子上擺着白汁鮰魚、清炖蟹肉獅子頭、百花酒焖肉、水晶肴肉、拆燴鲶魚頭、糖醋蘿蔔幹、翡翠白菜、蟹黃湯包、山藥老鵝湯。

陸小鳳覺得今晚的鵝湯确實不錯,自己多喝了幾碗,也給花滿樓盛了一碗,又幫花滿樓夾了一個湯包,一旁的江桐梧碗裏放着一顆獅子頭,但一口也沒動。

陸小鳳:“鎮江樓的老鵝湯和水晶肴肉實在算是江南一絕,江捕頭難得來到江南,美食當前,江捕頭還是先不要思慮太多,你就算把自己餓死,兇手也不會自己出來的”

江桐梧冷冷道:“沒想到風流倜傥的陸小鳳,不愛美人了之後,愛上了美食”

陸小鳳聞言,向着江桐梧伸出左手食指搖了搖,笑道:“不不不,我陸小鳳從來都是既愛美酒又愛美人更愛美食,論對吃的研究,我從來都是不謙虛的,不信你問花滿樓”

花滿樓笑着搖頭,道:“你對其他事,也沒有多謙虛”

江桐梧一直緊繃的表情終于松開了,三人一起笑了起來。

而立之年、身強體壯的男人,通常胃口都是不錯的,若是要他們餓着肚子做事,通常都是做不好的,陸小鳳尤其這樣認為。

于是酒足飯飽之後,他們才讨論起了他們為何來到鎮江的目的。

江桐梧苦笑着說道:“所以我今晚才會一直愁眉苦臉”

花滿樓:“難道是鎮江府的女屍出了什麽問題?”

江桐梧:“倒也不是出了問題,是根本不見了,事實上,其它幾府未安葬的女屍,也都不見了”

花滿樓:“江兄說‘不見了’,難道是憑空消失的意思?”

江桐梧點了點頭,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道:“花大俠說的不錯”

陸小鳳摸着自己的小胡子,靠在椅子上,問道:“是如何個憑空消失法?”

江桐梧:“鎮江府是由我親自審訊,但結果與其他幾府的彙報無二,因為朝廷很是重視此案,所以各府衙都派了專人看守屍體,六扇門也有都留有人鎮守,十二時辰不離人,重重戒備,但是并無任何預兆和痕跡,都是在一個轉身之後,屍體就不見了”

陸小鳳挑了挑眉。

江桐梧:“我仔細檢查了鎮江府的停屍房,除了大門,的确沒有其他入口,通風口也都只有雞蛋大小,即便是縮骨功也通不過,遑論那麽大一具屍體”

陸小鳳:“這确實是匪夷所思了”

江桐梧:“如果二位确實需要查看屍體,或許只能去尋那已經安葬的,開棺驗屍”

陸小鳳:“我們先去鎮江府衙,屍體待過的地方,總會有些別的線索”

鎮江府衙的停屍房裏,空着一張鋪着白布的停屍板,陸小鳳四下打量着這房間的布局,花滿樓則是在仔細摸着那張白布。

許久,花滿樓收回手,輕輕撚了撚指尖,皺了皺眉嘆了口氣。

陸小鳳:“有嗎?”

花滿樓:“有”

花滿樓轉身向着江桐梧道:“江兄,第一位出事的女子,屍體還在嗎?”

江桐梧:“第一位出事的是應天府張家的小姐,她家人已将其帶回去安葬,應該還在”

花滿樓:“我想,我們需要開棺驗屍”

鴿子先行一步,三人披星戴月趕回應天府,等到了墓地所在時,天色已經蒙蒙亮了。六扇門的人已經将墓挖開,即将開棺。

陸小鳳:“江桐梧,你挖人家女兒的墳,你和張府商量過沒有”

江桐梧:“情況緊急,自然來不及通知張府,況且這也是案情需要,不論張家是否同意,我都是要挖的”

陸小鳳沒有說話,只是偏頭看了一眼身旁的花滿樓。花滿樓正定定對着棺木的方向,不知在想什麽。

灰蒙蒙的天光裏,潔白的雪地,黑色的泥土裏一副大紅漆木棺材,總有些鬼氣森森。起出了第七顆棺釘,棺蓋終于被打開了。

“怎麽會這樣!”

發出這一聲驚問的,是江桐梧。

“這張家小姐屍體被發現已經一個多月了,即便冬日裏天氣嚴寒,這屍身也不該絲毫沒有腐敗啊”

陸小鳳與花滿樓都沒有回答,只見花滿樓嘆了一口氣,輕輕說了句:“合上吧”。

陸小鳳:“是因為凝脂?”

花滿樓點了點頭,道:“我常煉制百花散,有些花木不容易提煉,但若是泡在這種凝脂裏,香氣被吸附,再提煉這凝脂就會容易的多,事實上,許多香坊也是如此煉香的”

江桐梧:“這與屍體不腐敗有何關聯?”

花滿樓:“江兄有所不知,這凝脂還有另一個功效便是延長腐敗的時日,所以,如今看來,這些被害女子,簡直就像是……”

花滿樓沒有說完這一句,便說不下去了,面色十分痛楚,像是想到了什麽可怕的事。

陸小鳳接着道:“簡直就像是被提煉的花,叫人浸在凝脂裏,等到被吸盡了香氣,再被随意丢進河裏。所以這些女子并不是在水中溺亡,而是被人悶在這凝脂裏,活活悶死的!”

江桐梧面色微變,半晌有些不可置信地道:“花大俠的意思,是有人在用這些女子煉香?”

花滿樓:“這并不是秘法,只是太過有違天理,所以幾乎沒有煉香之人會如此做”

江桐梧面色越來越冷,握着刀柄的手漸漸收緊,道:“若是能查到這凝脂來自何處,或許會有些新線索”

花滿樓:“凝脂多由香坊所制,且工序複雜,價格不菲。被害女子身上的凝脂細膩柔滑,幾乎沒有雜質,非凡品,能做出如此品質凝脂的香坊必定工藝精湛,且用量如此大,一般小作坊是負擔不起的 ”

陸小鳳:“所以,我們就先從這凝脂的來源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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