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喪偶
喪偶
莊宅。
偌大的客廳,靜悄悄,莊菲琳在沙發上肅然危坐。
隔着只茶幾,莊氏夫婦端坐在對面,邊喝茶,邊審視着六年未見的女兒。
以及,只在出生時才見過一面的外孫。
天氣不熱,大理石磚的涼氣鑽着腳底,莊菲琳手裏卻沁出了汗。
莊夫人把她從頭打量到腳,臉上的表情不是很好看,眉頭皺得緊緊的。
莊夫人一陣煩躁,但翹起二郎腿的動作依然優雅,她往後靠了靠,換了個視角繼續看女兒。
莊菲琳屏住呼吸。
然後,聽見她媽無情地評價了一句:“胖了。”
好吧。
莊菲琳內心沒有太大波動,倒是一直安靜坐在身邊的莊念,轉頭頗為認真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印證外婆的話。
“讓你平時少吃甜食是不是忘了?糖攝入太高容易老得快,你牙齒也不好,堅持看牙醫了嗎?”莊夫人由那一句開始了她的數落,“過來,讓我看看你的牙。”
莊菲琳面向莊夫人招小狗一樣的手,硬着頭皮迎上去。
龇開了她整齊的白牙。
莊夫人手指扶住了她的下巴,扳開,每一個角度都仔細看了看,一臉失望地搖了搖頭。
失望到都不願評價,直接轉了話題:“周希什麽時候來?”
“小姑今天頭七,他得守靈。”嘴巴張久了,一陣酸痛,莊菲琳坐回到沙發上,揉了又揉。
莊夫人想說點什麽的,還是壓回了心裏,故作淡然地擺手:“那算了,先吃飯吧。”
夫婦兩個起身往餐廳走,莊菲琳跟在後面,一只小手緊緊牽住了她。她低下頭,對着莊念一笑。
這個時候還能勉強笑得出來,等到了飯桌上,一杯綠油油的果蔬汁放到面前時,莊菲琳就沒法淡定了。
“這……”她看到那杯混着渣的半流體,不好的回憶由大腦深處,湧入胃中,激起了一陣翻騰。
胡蘿蔔加芹菜打成的汁水,維生素含量豐富,健康消脂,排毒養顏,寄托着滿滿的母愛,味道也十分感人。
已經七年不碰這玩意兒,莊菲琳終于回憶起了被它支配的恐懼,本能地排斥。
莊夫人用慈祥的眼神逼視着她:“喝下去。”
莊菲琳雙眼一閉,一仰脖子,度過了她人生中最漫長的十秒鐘。
她深吸一口氣,放下挂着殘渣的杯子,努力忘記喉嚨裏不令人愉悅的味道,開始吃她的午餐。
莊家一直都是分餐制,日常菜式以西餐為主,從她記事起,廚師就會為每一個家庭成員配不一樣的營養餐。
莊菲琳面前的盤子裏是幾片薄薄的紅肉,一堆切成細絲的蔬菜拌幾滴油醋汁,旁邊擺着一小碟堅果。
她偷瞄了一眼莊念的餐盤,還好,比她的豐富得多,起碼都是熱食。他不讨厭蔬菜,這頓飯應該不會吃得太難受。
沒吃幾口,莊夫人就咳嗽了兩聲。
莊菲琳原本沒在意,她剛叉起一片肉,就聽見她媽又清了清嗓子。
莊菲琳立刻知趣地放下叉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我吃飽了。”
“外婆,你感冒了嗎?”莊念誠懇地問人。
莊夫人對着外孫和藹地笑:“外婆身體很健康,謝謝念念關心。”
莊念擡頭看看莊菲琳,再次轉向外婆:“媽媽的上次體檢結果是偏瘦,還有低血糖,醫生建議她增加營養,起碼要增重十磅。”
“是嗎?”莊夫人依舊微笑着,“乖寶,那是澳洲醫生吧?亞洲人的體質跟歐洲人是不一樣的。”
“媽媽是真的吃飽了。”莊菲琳摸摸兒子的頭,打起了圓場。
說實話,那一大杯胡蘿蔔芹菜汁喝進肚子裏,她現在還真的沒什麽進食的欲望。
只期盼着兩個老人家能網開一面,早點放她回家,她一定要吃一頓大肘子來撫慰撫慰自己受到了虐待的胃和心。
莊夫人下巴一擡:“吃飽了別幹坐着,去那邊站十分鐘。”
在莊菲琳愣神的當兒,她嘆息着道:“女兒,你有小肚子了。”
莊菲琳低頭看看自己平坦的小腹,沒辯解什麽,乖乖站起來,走出了餐廳,靠牆站好。
她沒在餐廳站,畢竟兒子在,雖然平時母子倆相處起來沒大沒小,但她還是要臉的。
不到一分鐘,莊念就跟了出來。
在她的注視下,他走到旁邊,學着她的樣子,全身靠住了牆,直直站好。
“我也吃飽了,媽咪。”莊念輕聲說。
莊菲琳沒說話,憐愛地瞧着她可愛的兒子。
緊接着他又低低地講了一句:“我明白你今天為什麽穿得這麽難看了。”
“噗嗤!”莊菲琳沒忍住樂,她今天穿着确實與往常不一樣。不過,帶風琴褶的短袖襯衫,和到小腿肚的波點長裙,明明看着很複古很溫婉好不好?這可是莊夫人最喜歡的赫本風。
說話間,夫婦兩人推門而出,莊菲琳一秒繃住臉。
“不用站了,去休息一會兒。”莊夫人只是掃了她一眼,就挽着丈夫從他們身邊走過,“下午一起去打高爾夫。”
高爾夫啊……
莊菲琳在心底暗嘆,該來的還是會來,連這一劫也躲不過。
最後一次摸球杆也是七年前,想一想,生活裏沒有父母的這七年裏,她過得實在是太幸福了。
她還是存了一絲僥幸:“媽,念念對紫外線過敏,不能曬太陽的。”
“那就你跟我們去,把念念留在家。”夫婦倆頭也沒回。
盡管不情不願,莊菲琳還是換了衣服,坐上了去球場的車。
剛上車,屁股還沒坐熱,腰就被一只手用力地拍了一巴掌,她“啊”的一聲彈了起來,就見莊夫人一臉漠然地直視着前方:“坐沒坐相。”
“跟你說過很多遍,坐只能坐椅子的三分之一,随時挺胸收腹。”母親不厭其煩地教育她。
莊菲琳敢怒不敢言,把腰挺得直直的。
還好,莊念不在,沒看到這一幕,不過中午的那一出估計已經夠讓他震撼的了。但願他今天的所見所聞,不會在他幼小的心靈裏留下陰影。
“是誰教你可以這樣揮杆?”上了球場,才打了兩球,莊夫人就看不下去了,“我給你請來全上海最好的老師,你到底有沒有用心學過?”
莊菲琳仰天吐着氣,告訴自己,她已經是個當媽的人了,要堅強點。
莊老板給女兒示範了一記漂亮的擊球,溫和卻決然地鼓勵着她:“再試一試,菲琳,加油啊。”
她強打起精神,再次抓起球杆。
一家三口專心致志地打着球,各自沉浸在不同的情緒裏。
沒有人注意身後的草坪盡頭,有一輛球車骨碌碌地駛過來。
“啊,開錯場地了。”開車的球僮揉了揉眼睛,看到遠處的客人,愣了一會兒才剎了車,“不好意思,司先生,我這就調頭。”
被稱呼為“司先生”的男人,神情倦懶地靠在椅背上,雙眸掩在墨鏡下,視線穿透暗色調的世界,不經意投往那邊的人影。
車轉了方向,他的視線卻沒有。他轉了身,手肘支着椅背,腦袋微微歪過去。
他擡手把墨鏡推上了額頭,露出一雙琥珀般的棕瞳,那顏色通透到與金色的陽光融為一體,一個纖薄的背影就倒映在其中。
他露出稍稍迷茫的神色。
但随即,一抹笑容就出現在他的唇角,他眉眼俊美,唇線鋒利,笑起來的時候,妖冶又邪性。
“沒關系。”他說。
這個回答好像遲了點兒,球僮開着車琢磨了一下,才想明白他是在回應自己半分鐘之前的道歉,于是便熱情地道:“您的球場就在隔壁,馬上就到……唔。”
球僮倒抽一口涼氣,是一疊厚厚的紙鈔,從肩後遞了過來,陽光下,粉色鈔面上印着的防僞标記閃得他眼花缭亂。
“謝謝,”闊綽的客人懶散地垂下他的手,那疊閃閃發光的鈔票随着車的颠簸而搖晃着,他低啞的聲音也一并從耳後傳來,“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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