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遠徵篇(二)
遠徵篇(二)
我每天都守在他身邊。救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保住了性命後需要耐心的看護。
他一天比一天消瘦,但臉色一天比一天好,偶爾還會呢喃一些我聽不清的話,仿佛在夢呓,我應聲,想聽他繼續說下去,他卻安靜下來了。
在陪侍他的時間裏,他的情況穩定而我又無事可做的話,我會撰寫出雲重蓮的使用方式。亦不是想要給誰看或是傳給誰,習慣罷了,宮門要事事有據可查,做事了就意味着要動筆墨。
人總會不可避免地喜歡上自己能夠做得好的事情,哪怕一開始是不喜歡的。
我制成第一種屬于我的毒藥之後,他笑着誇了我。從此我就頗愛研究藥理,也愛收集珍奇藥物,若是收集不到或收回來的不滿意,我便親自去種。如此十年,我在栽花種草方面也可說是有造詣。
一劑藥的搭配講究君臣佐使,在世間絕跡的奇花出雲重蓮自然是君藥,其花瓣和花蕊都是大補之物,配溫補之藥,佐溫通之品,再加炙甘草調和諸藥,做成丸劑,喂他吃下,運功助他運化藥物,救命之時六個時辰服一次,續命之時一天服一次。根莖和葉子都曬幹,一部分根莖與艾絨混合成艾柱,用以溫灸,一部分根莖同葉子再佐以活血化瘀之藥煎煮藥湯,用以藥浴。
能夠做的事情都做了,剩下的便只有等待。
約莫在小院子住了一個月時間,他終于熬過了長長的愈合期,緩慢醒來,睜開雙眼。
我忙湊上前去,對他笑:“哥哥!你醒啦?”
他尚無力說話,但眼裏有些許笑意,看上去和所有劫後餘生的人一樣,虛弱又欣喜,慎重又莊嚴。
我将他扶起來,讓他倚在我身上,喂他喝人參黃芪湯。
他喝了小半碗,看了眼床邊伺候的兩個婆子,他認出了她們,微微皺眉。我讓婆子先下去,同他說:“哥哥需要靜心休養,身體是最重要的,其他事暫時別憂心。”
他定定看着我,有問詢之意。
我便告訴他:“我很好,只受了一點輕傷,喝兩劑藥就沒事了,哥哥別擔心我。”
他微不可見地輕輕點頭,但下一刻又往那兩個婆子離去的方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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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想喂他,他卻不喝了。
我們就這麽耗着,他沒辦法問,而我不想說。耗到他疲倦太過,挨着我逐漸熟睡。
他在我面前從來沒有這樣,全心全意地倚靠我,只能倚靠我。
原是沒有準備好任何說辭向他解釋我的行為,此刻心念一動,覺得這就是緣由,他苦苦支撐太久了,理應停下來,歇一歇,依賴別人,不再逞強。
他睡到五更天時醒轉一回,見我在床邊坐着,用沙啞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我:“你還好嗎?真的傷得不重?”
“昨天已經同哥哥說過了,我一點事也沒有。”我起身去給他倒了半碗藥。藥湯都在爐火上溫着,他一醒來就可以喝。
他喝了兩口藥,目光一瞬不瞬落在我臉上,端詳着我的雙眼,似乎想借着屋內的微弱燭光找尋我哭過的痕跡。
我又同他說一遍:“哥哥,我和你都已經沒事了,寒衣客的屍骨早被燒成灰了,別擔心。”
他點點頭,沒有将昨天的疑問提出,又睡過去。
第二天臨近中午時,他徹底醒過來,可以靠坐在床上,喝了一杯水,喝了半碗藥,還吃了幾勺人參雞粥。
而後他用堪堪養出來的一丁點精神,端出平日的架勢審問我。
他明知故問:“這是什麽地方?”
我垂手立在床邊,低聲回答:“山外小鎮,哥哥用以休憩整頓的小院子裏。”
“為什麽我會在這裏?我不記得宮門出了這樣大的變故,需要我們逃離避險。”話語裏怒火隐隐,他非常生氣。
但他的怒火只會往裏燒,不會扔給我。
自從那次誤傷我,他在我面前都會控制住自己的怒火,不讓自己向我發作,怕又讓我受傷。
盡管此刻真正虛弱的、會受傷的人是他。
我剛剛搬到角宮住時,最怕的事就是惹他生氣,而他也曾經給我立過規矩,與我說過在角宮應全怎樣的禮,但他從來沒有罰過我,從來沒有提過我有哪裏做得不對,久而久之那些規矩和禮儀全都不作數了。
但我不是不怕他,我依舊害怕惹他生氣。生氣就意味着不滿,他若對我有所不滿,就是在否定我的存在。
我低着頭,不敢看他嚴厲的眼,承認道:“是我自作主張将哥哥帶出來的。”
他又問:“為什麽?”
我暫時無法有條理地表達我的想法,只好将腦子裏出現過的話語說出:“哥哥,我不想再留在宮門了,我在那種地方待夠了。它以一種不合時宜的方式生存着,靠吸食我們的人生作為養分生存着,我不想再為這種東西賣命,也不想哥哥為了它而拼命。哥哥,我們都不欠宮門什麽,哥哥在江湖中為宮門厮殺出的威望,以及為宮門掙回來的錢財,還有宮門用我制出來的毒藥解藥去售賣,掙得盆滿缽滿,我終日苦心鑽研,咬牙撐起空蕩蕩的徵宮,救過宮門內無數條人命,除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幼童時期,我們一直都在替宮門賣命,難道這還不夠嗎?我們,難道真的要在那裏過一輩子嗎?”
“好,你計較得精明,宮門不欠你的。所以你偷偷帶着我離開宮門,不管不顧往外跑,到底想做什麽?你要背叛宮門嗎?你要自己開宗立派嗎?靠着你的本事在江湖中攪動風雲?”
我并非如他以為的那樣深思熟慮,在他的提問中露了怯,說:“我不知道,沒想好,外面世界的模樣我連看都沒看過,哪裏會知道開宗立派是怎麽一回事。”
他似被噎住了,不再言語,徑自躺下,動作很大地翻了個身,用後腦勺對着我,不肯搭理我。
一整天他都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我喊他喝藥吃飯,他照做不誤,只是不跟我說話,生悶氣。
這樣的他,我同樣沒見過。
在惴惴不安的等着他消氣的緊張間隙裏,我暗自感到慶幸,将他偷出來是一個正确的決定,否則沒有機會見識這樣的他。
吃過晚飯,瞧他的神情恢複了平靜,不見憤怒,不見勉強,應該是消氣了。
我小心喚他:“哥哥。”
他端坐在床上,吩咐道:“準備筆墨紙硯,我要寫信。”
“給誰寫?”
“宮子羽。”
我不解道:“哥哥有何話要與他說?”
“他現在是執刃,我得向他報告我的行蹤。如今這般,”他掃了眼不大的房間,說,“就當做是為了遠離俗務來這裏養傷了吧。”
他一句話就将我下定決心的嘗試化為烏有,我一驚,連忙叫道:“不行!我不回去,哥哥也不可以回去!”
燭火搖搖,照得他的臉一派溫暖,可他的眼神是冷的,他盯着我問:“噢?徵公子竟是要将我關在這裏嗎?”
有一瞬間我想認了這條罪名。
我已經決定了我自己的去向,也擅自決定了他的去向,我以為我在行動之時是思無邪的,可不這麽想的話,真的會這麽做嗎?說不定我在內心深處,的确懷有不可與人言說的打算。
我擡眼與他對視,承受他無比鋒利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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