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遠徵篇(四)

遠徵篇(四)

待他可以行走的時間稍稍延長,他便每天在屋外的小院子裏閑逛。

走累了就随意坐到欄杆或石塊上,瞞着我嘗試運功。我由得他試,不勉強就好。

陽春三月,附近的居民偶爾會趁着閑暇時間放風筝,坐在小院子裏擡頭望,可以看見他們那蜻蜓、蝴蝶、蝙蝠造型的風筝。

若是在山中,風大,一放手風筝就能迎風飛起,不需要跑,不需要順着風向有節制放線,它不會掉下來。我兒時也玩過,喜歡直接将它系在廊邊的欄杆上,看着它用身姿笨拙地描繪風的形狀。到了山下,同樣的事物似乎擁有不同的含義,讓人有了躍躍欲試之心。

我同他說:“等哥哥身體好了,我們也去放風筝。哥哥不要給我買了,我親手做,就像附近的居民那樣。我做的風筝一定比他們的更大、更好看。”

“現在就能放。”

“不行,哥哥暫不能飛快奔跑,氣息可傷肺腑經脈。”

“你管我太嚴了。”他無奈地瞥了我一眼,小聲說,“我可從來沒有這樣管過你。”

不知我是否如他所說的過于嚴格了,讓他有被束縛之感。有一回他望着天上一只被塗成橘紅色的醜蜻蜓問我:“遠徵,你以後想做什麽?”

這個問題他在剛剛蘇醒那會兒就問過我,我沒有回答,不知道怎麽答。

現在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腦子裏只有某些似是而非的想法,形狀不定,面貌模糊,我無法捕獲。

我唯有含糊地說:“想過和從前不一樣的生活。良駒奔跑的時候,理應生機勃勃且自由自在。山中世界再大,終究不是廣闊平地,不利于奔跑。”

他卻将這話聽進去了,思索良久,扭頭看着我,給了我一個允諾:“好,我幫你把缰繩卸下來。”

那時我尚不懂這個允諾的重量,我在他充滿縱容和柔情的注視中領略着重複了無數遍的感動,如同他出門前答應回家給我帶禮物、陪我練功那樣,我笑着表達我的感動:“謝謝哥,哥對我真好。”

他輕輕笑着,繼續仰頭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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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曾問過他想要做什麽,他的答案沒有任何出乎我意料之處,他說:“守護宮門。”

這個死心眼的哥哥真讓人頭疼,我又問:“還有呢?”

他知道我想聽什麽答案,遂拿話哄我:“還有,多陪陪遠徵弟弟。”

我很滿意,但不會就這麽放棄攻擊他的第一個答案:“都說江湖之遠,廟堂之高,兩者是截然不同的,可宮門裏一大堆出來混江湖的人,卻硬是将自己都關進深宅大院,龜縮一隅,用無數陳舊迂腐的規矩将自己綁得死死的,畫地為牢,不想着如何使宮門更加壯大,只什麽都不做,等着別人觊觎宮門裏的寶貝,等着別人去進攻,真是越想越覺得可笑可悲。如果不是哥哥你在外面忙活,整個宮門就如同一位縮在深山中的老頭,行動不便,反應遲鈍,只能等死。”

“不要說這種話。”他有點不高興,但語氣不生硬。

我閉嘴喝茶,許是我不經意間露出的嫌棄太多,受了他一記不輕不重的眼刀。

他說:“宮門是一定要守的,宮家和後山的三個家族建立宮門的初衷是憑着對人間的責任與大愛,我們作為後人,理應尊敬,不許無禮。當時幾個家族也沒想到後來的我們會被一個新興的江湖組織這般算計,他們選擇在舊塵山谷中安居,是希望後人在堅守職責的同時,也能過些遠離紅塵的安寧生活,他們并非有意嚴苛。”

我依舊無法産生像他那種對數百年前的人與事的敬意,“那我們既是遇到了危機,自然不可守舊,必須思變。我們為何不可進攻無鋒?進攻才是最好防禦,江湖門派衆多,宮門中也不是沒人,卻都被區區一個無鋒攪得天翻地覆,實在丢臉。十年前宮門被無鋒打怕了,更加封閉,要我說,只徵宮裏我訓練出來的精于用毒的侍衛,都能讓無鋒雞飛狗跳好一陣子,殺不了無鋒的魍和魉有什麽要緊的,若是無鋒被我們鬧得無一日安寧,自然壯大不起來。可偏偏我們都只能待在山谷,不可外出。無鋒對我們是下足了功夫知根知底,我們呢,連無鋒的老巢在哪都不知道。這般被動挨打,絕不是我宮遠徵的做派。”

他沒有反駁我,沉吟許久,才說:“你的話不完全是錯的,從古至今,天底下就沒有一處可以做到久攻不破的地方,面對強敵,待在舊塵山谷裏不出來,并非最好的辦法。”

這像是他對我的認同,我興沖沖湊過去,“哥哥也是這般想的嗎?”

他應道:“嗯,你的話并非全是意氣之言,盡管你就是在意氣用事。”他在我腦門上戳了一下,将我推回座位,說,“在無量流火的秘密被無鋒知道之後,我們守護無量流火的策略的确應該有所更改,等着別人想方設法去進攻,是必敗的命數。”

“哥哥英明。”我給他倒茶,向他表示我對他的贊同,又問他,“哥哥打算怎麽做?需要我幫忙嗎?”

他沒有回答。他的準備不做到百分百完美,是不會告訴我的。

他只忽然同我說:“我們過幾天就離開此處吧。”

我愣了一下,在此之前沒有想過要走,這裏的環境正适合他養傷。我問:“要去哪裏?哥哥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複,不宜奔波。”

他說:“去繁華之地。此處偏僻冷清,諸事不便,你大好年華,難道希望和婆子們一樣過耄耋之年的生活嗎?且我也要與我的部下聯絡,他們有許多信息需要回給我,我也有許多事情需要他們去辦。”

我仍是想勸他留在這裏:“哥哥等身體好些再去忙別的事吧,如今身體最要緊。”

他不肯聽我的,硬要說自己的身體無礙。

可誰還能比我更知道他的身體好壞呢?

我說服不了他,讓婆子去雇了車夫,我和他坐在馬車裏颠簸兩天兩夜,去到一處熱鬧都城,住進一個講究的宅院,我特意看了眼大門正中間的匾額,其上寫的是“張府”。

我有點好奇:“這裏的張先生是哥哥的朋友嗎?還是哥哥的部下?”

他笑道:“我就是張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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