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尚角篇(二)
尚角篇(二)
遠徵搗鼓完宅院的防護機關,沒歇半天就又有新主意,說要在麓城裏開一間醫館,請幾位大夫坐堂診脈開方,也售賣由他制作的各式補藥,某些他認識且認可的江湖俠客可以買到他獨門的毒藥和解藥。
他就待在宅院裏,藥童可随時過來叫他,大夫們處理不了的疑難雜症或天下奇毒由他來處理。
他有此舉是因許多門派不擅醫理藥理,來見我時多半會擡着一兩個傷員、病號過來,讓我去拜托遠徵幫忙。
遠徵幫的次數多了,深感世人在病痛面前的無可奈何,欲在此方面盡點綿力。也方便與宮門站在同一戰線的江湖中人,他們不用特意來煩我,直接到醫館尋醫問藥就行。
醫館開業當天,遠徵喜氣洋洋地決定在醫院門口免費分派藥粥,熱熱場子,讓醫館在麓城百姓的心裏留個好印象。
他将我也扯過去湊熱鬧,說我才是醫館的老板,不出現太過不合理。
場面熱得都要燒起來了,排隊領粥的人們将醫館門口擠得水洩不通,十幾鍋藥粥不夠分,要藥童們再去做。醫館用以煮藥的竈間變成了煮飯的廚房,熱氣缭繞,食物的香味不斷飄出。
我只看了一眼粥裏的藥材,就看見了枸杞山藥地黃川芎,隐約還有幾縷參須模樣的東西。小聲跟他說:“你是真不心疼錢。”
他一臉得意的笑:“我哥哥有錢。”
到了下午,醫館門口的擁擠才稍微褪去些,他便吩咐藥童派完現在煮的兩鍋粥就收攤。
正說着,身後響起一道微弱的蒼老嘶啞聲音。現場的嘈雜聲響嗡嗡,輕易就能蓋過那道聲音,若不是習武之人辨聲認向的習慣,我和他都不會聽得見。
有一個頭發花白身形瘦削的老頭,穿着一身破破爛爛肮髒不已的衣服,背着一個髒兮兮的包袱,拄着一根樹杈做的拐杖戰戰巍巍走過來,瞧着應是行乞多年了。
老頭艱難地突破重重阻礙,擠進醫館,擠到遠徵面前,喚了聲:“先生。”
遠徵朝門口幾個藥童的方向揚揚下巴,說:“藥粥在外面領。”
“我不要藥粥,只想請先生救救我的孫兒。”老頭蹲下身,将背着的布包輕輕放到地上,裏面竟是裹了一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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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小孩瘦得皮包骨,像個小骷髅,但臉色發黑,嘴唇發紫,雙目緊閉,氣弱如絲,看上去十分痛苦。
“他怎麽中的毒?”遠徵眉心微皺,問那老頭。
老頭蹲坐在小孩邊上,愁雲滿面,将事情的經過說出。小孩是老頭的孫兒,也是老頭唯一的家人,如今已滿六歲。為了多讨到錢,老頭和小孩平日在不同的位置行乞。
幾天前還沒到他們約定好的回家時間,小孩就被兩個同樣四處行乞為生的乞丐抱着去到老頭身邊,小孩在那時已經中了毒,腹中劇痛,說不出話。
兩個乞丐告訴老頭,小孩肚子餓,正巧看見茶肆中有客人将一塊糕點扔到地上,小孩便偷摸着過去想撿起糕點吃,但還沒夠到就被客人發覺了,那客人是個年輕公子,嫌棄小孩身上污穢,不滿小孩靠近他,便怒氣匆匆地教訓了小孩一頓。只是被打還好說,可年輕公子打完之後還不罷休,抓起地上的糕點塞進小孩嘴裏,讓小孩吃下去。
小孩不敢不從,可吃了糕點就立刻感到腹痛不止,想吐卻吐不出來。年輕公子瞧着小孩在地上痛苦打滾的模樣,哈哈大笑着離開了,躲在邊上的兩個乞丐才敢跑過去将小孩抱走。
再看仔細些,小孩的右手不尋常地扭曲着,軟塌塌垂在身邊,應是手骨被打斷了。
遠徵替小孩號了脈,捏開小孩的嘴看了舌頭,掰開小孩的眼皮看了眼白,從随身攜帶的藥瓶裏倒出一顆百草萃,喂進小孩口中,沉聲同小孩說:“自己嚼碎了咽下去。”
小孩嘴唇翕動,臉頰緩緩鼓動,正在努力照着遠徵的話去做。
難得他肯把百草萃給別人吃,我問他:“是什麽毒?”
他臉上有愠怒之色,說:“斷腸草摻了些蜂毒,制毒者應該是随意配來玩的,不是了不得的毒藥,早幾天的話不難解,可如今毒素已入髒腑,拔除不易,他又不會武功沒有內力,只能讓他吃百草萃解毒。”
随意配來玩的。
這幾個字真讓人難過,老頭聽了愁苦更甚,無措地看着小孩,揉搓着小孩的另一邊沒有骨折的手,仿佛這樣能夠替小孩減輕痛苦。
別人的玩樂之舉,險些要了他孫兒的性命,如此冤枉之事,老頭連一個可以訴苦的地方都沒有。
遠徵喚了個藥童過來,讓他去拿木板和膏藥。
遠徵從身上的小包裏拿出幾根銀針,紮進小孩手臂的幾個大穴,而後摸索兩下,輕輕握着小孩的上臂一扯一推,幫小孩把骨頭接好,再貼上膏藥,用木板固定好。
遠徵站起身,同老頭說:“好了,你帶他回去休養吧。”
老頭連連向遠徵道謝,又兩步走到遠徵跟前,摸出一枚銅板,跪下呈給遠徵,嘴裏說着:“先生,請收下。”
遠徵臉上冷漠,但動作很輕,将老頭扶起來,收下了那枚銅板。
遠徵給邊上候着的藥童一個眼神,藥童立馬會意,裝了整整一食盒的藥粥,又拿了一包茯苓糕,送給老頭。
怕老頭不肯收,遠徵強調道:“這小孩身體太虛弱,定要配着這些藥粥才可痊愈。”
老頭千恩萬謝地接過藥童給他的食物,又在藥童的幫忙下将小孩背起來,拄着拐杖慢慢往外走。
遠徵一直立在醫館門口目送爺孫倆離開,看不見他們的身影了也不肯收回視線。
他的手弄髒了,我用絲帕将那些髒污擦幹淨,老頭和小孩跟在泥地裏滾過一樣,遠徵接觸他們幾下就沾了不少髒污痕跡。
遠徵愣愣地由得我動作,不吭聲。
我放低聲音問他:“怎麽了?想起了往事?”
他略顯落寞地嘆了嘆,應道:“嗯,在哪裏都一樣,不夠強大就要受盡欺辱。”
之後他一直興致不高,沉默寡言。
我和他離了醫館,回到宅院。他一言不發窩進他的藥屋裏,兩個時辰毫無動靜,下人們過去奉茶都被他趕走了。若不是我叫他出來吃晚飯,不曉得他準備在裏面待多久。
晚飯他吃得不多,動幾下筷子就放下,似領悟到什麽,又似十分懵懂,他問我:“哥哥,這也是外面世界的其中一種模樣吧?”
我說:“是,人間疾苦無數,這只是其中一種。”
他終會一點一點地獲知世界的真實面貌。
我對此感到遺憾又難過。最血腥殘忍的事情不是他在地牢裏處死無鋒的殺手,不是江湖中人之間的厮殺,不是綿延數代的仇恨,而是許多人在其珍貴的生命裏,在其獨一無二的人生裏,都只能當刍狗。
見天地,會心胸開闊又自認渺小,對世間萬物産生敬畏之心。
見衆生,知疾苦,會有無盡悲憫,心中痛苦,手中無力,一身骨肉皆為輕賤,自知對疾苦無能為力。
見自己……不知道遠徵如今能否見到了自己。
我看向他,他那帶着少年意氣的疏朗眉眼中添了憂愁,這讓他多了兩分穩重。
我不免要和他一樣,品味着某種憂愁。
在和他到處去的時候,我總以為他見過了外面精彩紛呈的世界之後,會離開我。
我的處境是被動的,是束手就擒等待着被選擇的,遠徵可以選擇我,但更有可能去選擇我以外的人和事,他會逐漸松開攥着我的手,遠行,若即若離,而我別無他法,唯有在遠處靜候着他。
世上可追尋的賞心樂事太多太多,遠徵一個擁有無限可能的少年郎,若看花了眼,躍躍欲試,一頭熱地去追尋屬于他的、暢快淋漓的人生,才是尋常。
他在宮門裏會黏着我,是因為他沒有選擇,我占了他的便宜,利用了他的處境,讓他變成我的弟弟。出了宮門之後,他大概會像大多數人那樣,在不同的境況裏,做出不同的選擇。
誰知這麽多的日子過去了,這麽多的經歷都品嘗了,他依舊是從前的模樣,圍在我身邊,整天哥哥長哥哥短,仿佛還是個無依無靠的孩童,需要十分依賴我。
這既讓我慶幸,也讓我迷失,我會産生妄念,覺得這樣就是我和他的一生——他為我所擁有,永遠不會離開我。
正想着,遠徵便喚我了:“哥哥,我不想看到他們受欺辱。”
我走神了,随口應道:“嗯,對。”
“如何才可以使他們不受欺辱呢?”遠徵沒有察覺我的走神,他自顧自地思索,低聲嘀咕。
我的目光無法從他身上移開,我很不安,渴望向他确認些什麽,想看穿他,直看到他的未來,他的全部人生。
我猶豫了一會兒,終是忍不住問他:“遠徵想追尋的東西是什麽?”
他微微一怔,似乎對我提出的問題略感詫異,但他沒有考慮就回答:“我追尋的就是現在,有哥哥相伴,有天高海闊可暢游,如此生活,再好不過了。我希望,可以一直過這樣的生活。”
這個答案是我意料之中的,我喜歡這個答案,卻又搖擺不定想着規勸他:“我并不是多好的人,你老是黏着我算不得明智。”
明亮的圓眼睛裏全是信賴和依戀,他肯定地說:“于我而言,哥哥就是世上最好的人。”
我還想問,他是不是和從前一樣,是否還願意将自己所有情感都傾注在我身上,願意雙手捧着他的一顆心,一派誠摯地交給我,而這一切,是否就可以代表了耀眼的他,以及他那燦爛明媚的人生。
但我沒有問出口。
遠徵似受了自己經歷的啓發,他在第二天一早就做下了決定——他要當師父,教城裏的小孤兒們和身體孱弱家境貧窮的病孩們武功,還要教他們制毒、解毒,讓他們都能擁有可以保護自己的能力。
我沒有提只言片語,瞧着他在和幾個侍衛商量要在城裏宣傳、招攬合适的小孩們過來,我便悄悄帶着兩個侍衛離家,到附近的矮山中走走。
不能告訴遠徵的是,需要稍微躲開遠徵才能思考的原因是,我的心亂了。
脫離了習以為常的自己和環境,摘下眼前用以矯飾事實的帷幕,我越來越能夠看見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過于了解自己的情感,有時也是一種危機。
怎麽可能不愛呢?這許多年來,我只有他。
可是我不懂得該如何去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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