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三十

三十

女生宿舍不大,兩張床中間只有窄窄的過道,能容納下一張桌子而已。

氣氛和諧的時候,大家尚且覺得憋悶,有矛盾後像是連空氣都不流通。

許淑寧晚上洗完澡磨磨蹭蹭進房間,鑽進被窩裏躺好,不提什麽熄燈的話,拽過被子蒙頭,在沒人看到的地方欲言又止。

齊晴雨倒是一派歡天喜地,順理成章把手上這本連環畫看完。

她夜裏睡得晚,有時候能熬到十二點,也不知道哪裏來的精神頭,白天照例能去上工。

兩個女生的作息有所區別,剛下鄉那陣子為此小摩擦不斷,但大半年下來已經找到勉強和諧的相處之道。

但齊晴雨今天不願意退一步,毫不在意地點着燈,不知道幾點才睡去。

她一沾枕頭就睡,苦了睡眠淺的許淑寧,她一直介于半夢半醒之間,光好像能從眼皮縫鑽進來,仿佛是嵌在腳底的小沙粒,叫人覺得煩躁。

要按往常,許淑寧肯定會出聲發表意見,但今天于理有虧,她只能深吸口氣忍下來。

後果就是眼皮底下一圈黑,看着像是被吸掉所有精氣神。

梁孟津大早上就看她跟游魂似的在院子裏晃蕩,伸手攔道:“你歇着吧,我喂雞。”

地裏的活可以停一陣,知青宿舍裏的事情還得按照排班來,許淑寧拌着雞食,恍惚擡頭道:“你說什麽?”

梁孟津覺得她的眼神都飄忽不定的樣子,直接把她手上的東西搶過來說:“你再睡一會。”

許淑寧反應有點慢,打個哈欠睡眼朦胧道:“沒事,你還是快去吧,待會大隊長又要催了。”

隊裏收晚稻之後就要給各家算公分,會計一個人恨不得當五個用,往常都沒幾個能幫上忙的,今年正好把男知青們抓壯丁。

梁孟津早早吃完飯本來要去的,看她這樣也放不下心,說:“不差這麽會。”

許淑寧拗不過他,往後靠着牆道:“那中午我給你加個蛋。”

梁孟津不缺這口吃的,心想她的臉都尖成這樣子,不如留着補補。

他搖頭道:“你多吃點,又瘦了。”

許淑寧生來的不長肉,家裏兄弟姐妹四個吃一鍋飯,只有她幹巴巴的,不知道的以為遭人虐待,其實全家就數她開的小竈最多。

她自己的事情最知道,捏捏手腕道:“亂講,我褲腰帶都沒松。”

梁孟津的目光不自覺落在她的腰間,很快移開,頗有些慌亂道:“那,那就沒有。”

怎麽還突然結巴了?許淑寧想不明白,又打個哈欠回房間。

被窩裏還有一點餘溫,她忍不住縮成一團,眼皮越發沉起來,模模糊糊睡過去。

說是睡,外間的一切還很清晰,連鴨子叫過幾聲都能數清楚,更別提齊晴雨的動靜。

但青天白日的,正常活動是別人的權利。

許淑寧只能為自己那糟糕的睡眠嘆口氣,就這麽湊合着歇一歇。

殊不知齊晴雨還是照顧她一點,把自己的活動範圍盡量圈在哥哥的床位上,蓋着他的被子聽收音機看連環畫。

樣子看着真是美得很,齊陽明回來一看,推把妹妹的腦門說:“挺滋潤的啊。”

齊晴雨氣鼓鼓瞪他說:“走路沒聲音,你想吓死誰啊!”

分明是自己抱着那些看過幾十次的連環畫入了迷,居然還倒打一耙,齊陽明沒好氣道:“叫什麽叫,數你聲音大。”

齊晴雨踢他,又探頭看說:“怎麽這麽早回來?”

據說算工分要好幾天,可不是件輕松事,還以為連午飯都要送到大隊部去吃呢。

齊陽明經他一說,才想起正事來道:“我是來拿算盤的,被你打岔都忘記了。”

齊晴雨看他從床底拉出行李袋來,表情悵然道:“你把它帶來了?”

那是過世的太爺留給齊陽明的,并不是什麽珍貴的原材料,但老人家幾十年前做過大掌櫃,一生把這個看得跟寶貝差不多,衆多子孫中只給了他。

祖傳下來的是心意,他也一直小心翼翼的,平常連妹妹都不給碰,這會摸着算珠說:“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家,出門順手給捎上了。”

說是順手,恐怕是有意為之。

齊晴雨不得重男輕女的太爺的寵,只是體諒哥哥的心情,晃着腳說:“你撥算盤還是太爺教的,他要是知道用得上肯定很高興。”

男子漢大丈夫,沉溺于悲傷不過三秒,齊陽明揉着妹妹的頭發,沒說什麽出門去。

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想着表現得好一點,下次也許還有這種寫寫算算的活計輪到他,總比下地好很多。

這種想法,齊晴雨是料不到的,她盯着哥哥的背影,站起身來動動脖子,無聊地原地踢着腿,到院子裏曬太陽。

院子裏雞鴨亂跑,樹葉風一吹就嘩啦啦掉,每天做衛生的人不知道有多累。

今天正好是郭永年,他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掃地,現在卻又是鋪滿地的枯葉,踩上去咔嚓咔嚓作響。

既然男知青們都去大隊部幹活,齊晴雨想想覺得自己可以做回好人好事,她拿起屋檐下的掃帚,才要有動作,看一眼女生宿舍緊閉的房間門遲疑片刻。

可她的體貼不過三秒,覺得大家還在冷戰,很快揮起掃把來。

還是那句話,青天白日的,想做什麽都是各人的權利,許淑寧哪怕被吵醒,也不好發脾氣。

她睜開眼看看天花板,從縫隙裏鑽進來的光讓面前的一切清晰,連趴在房梁上的蜘蛛都不例外。

像這種小蟲子,任誰看都會毛毛的,尤其是齊晴雨,下鄉後還沒适應本地這麽多的蛇蟲鼠蟻,回回看到蟑螂都得叫兩聲。

一般都是許淑寧擡腳踩死,用紙包起來丢得遠遠的,不過她現在心裏也有點堵得慌,偏過頭當作沒看到,有一種隐約的快感。

人嘛,總希望自己的形象光明。

許淑寧的念頭不過存在剎那,立刻反省起來;只是再扭過頭蜘蛛已經不見蹤影,仿佛一切都沒有存在過。

這可不是自己故意不幫忙的,許淑寧理直氣壯起來。

她掀開被子穿好外套,推開門就看到齊晴雨坐在院子裏的藤椅上搖搖晃晃,樣子別提多惬意。

許淑寧也沒跟她打招呼,提上籃子往外走。

沿着隊裏的路上,她拐進巷子裏,屏住呼吸路過幾個茅廁,來到隊員的陳大嬸家。

還沒走近,就聞到一股家畜的味道。

作為本隊唯一能養超标數量雞鴨的家庭,陳大嬸的家位于大隊的角落處,左右都沒有鄰居,院子的栅欄也比一般的人家高。

許淑寧的個子看不到裏面的情況,只敲門道:“有人在嗎?”

大概是院子裏亂七八糟的叫聲太多,連喊幾聲才有人應。

陳大嬸說着“我在我在”,一邊拉開門道:“來啦。”

許淑寧客氣笑笑說:“來換點雞蛋,今天有嗎?”

陳大嬸看這些知青們特別親切,因為自從他們來以後自己拿雞蛋去代銷點的次數都少很多,省掉她好多時間。

她的普通話有此進步,雖然仍舊不大标準,卻已經能磕磕巴巴跟人唠嗑。

許淑寧聽得認真,才辨別出她說的是“接下來要結婚的人很多,過一陣恐怕沒幾個雞蛋吃”,有些奇怪道:“本地都這個時候紮堆辦喜事嗎?”

陳大嬸給她數着雞蛋解釋道:“這不快發錢啦。”

許淑寧都忘記這茬,因為知青們是第一年來,得明年才頭回結算工分,她一點參與感都沒有,恍然道:“對哦,嫁娶都要花大錢。”

陳大嬸便趁機跟她打聽起城市的習俗來,時不時驚嘆兩聲道:“都得買手表啊?”

三轉一響裏頭,最能充面子的就是手表,因為成日裏戴在手上,親朋好友們都看得見。

因此最基礎的彩禮就是這個,再殷實點的人家才會去折騰縫紉機之餘的東西,像許家就沒有,估計要等到她大哥結婚才買。

就是現在看來,還在東北插隊的許自強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說媳婦,畢竟大人們還想讓他有機會先回家再解決終生大事。

思及此,許淑寧的思緒飄遠,忽然回過神來自己在別人家,笑笑說:“嬸子,再給我多拿十個吧,我要三十個。”

要不說知青們手裏闊呢,陳大嬸心想隊裏多少人家一年都吃上十個蛋,繼續往她的籃子裏壘着,邊道:“對了,你們要布票嗎?”

隊員們每年有幾張票,都是算工分的時候才發,勤儉些的人家也會拿來換,自己縫縫補補又三年。

但陳大嬸家可算是隊裏過得去的大戶,因為她兒子是立過功退下來的,左腿要拄着拐不良于行,公社領導特批的給多養雞鴨維生。

鄉下都管雞鴨叫屁股銀行,一年的柴米油鹽幾乎都在這上頭,母子倆仰仗于此,日子過得還算富足。

可善于精打細算的婦女,一分一毫都不放過,陳大嬸琢磨着給兒子說媳婦,一直在攢聘禮,自己倒是舍不得吃喝。

許淑寧隐約知道些,點頭說:“我回去問問他們。”

她有身新衣服,是已經結婚的大姐許淑靜寄過來的,今年已經不需要了。

陳大嬸客氣跟她道謝,又拉着說好些別的話,這才收了錢。

許淑寧提着籃子往宿舍走,臨時繞路去自留地摘菜,又順手在井邊洗過才回去。

快到院門口,她瞅見個男的趴在牆邊,下意識喝道:“你找誰啊?”

有人出聲,那人頭也不回地跑開。

下一秒齊晴雨就拉開門,手裏拿着長門闩,一臉的驚魂未定。

許淑寧趕快從地上撿起塊石頭,過去說:“怎麽回事?”

齊晴雨眼眶都是紅的,吓得有些哆嗦道:“不知道,就看見一雙眼睛。”

世上并非好人多,年輕的小姑娘們總是危險多,連大隊長都讓她們平常得結伴走。

剛下鄉那陣子大家都貫徹得很好,尤其是齊陽明,天天把妹妹護在身後。

不過沒有千年防賊的道理,大半年下來人人的警惕心都放松,殊不知意外往往在此刻降臨。

許淑寧心裏一咯噔道:“你認得出來是誰嗎?”

齊晴雨就是在宿舍比較活潑,平常跟隊裏人壓根說不上話,搖搖頭道:“就是眼睛小小的,看着很猥瑣。”

許淑寧看她也說不出什麽整話來,把門反鎖好道:“以後咱倆絕不能有一個落單,明天把陳傳文留下來。”

反正他不愛幹活,到底一屋子得有個男人鎮場子。

齊晴雨私心裏是更需要哥哥的,但也沒反對。

別看她平常聲高氣傲的,真遇上事反倒沒什麽主見,死死捏着舍友的手道:“真的吓死我了。”

可憐見的。

将心比心,許淑寧覺得是自己的話也該做噩夢了,柔聲安慰道:“沒事的,有我在呢。”

齊晴雨是吃軟不吃硬的,眼淚嘩啦就掉下來。

許淑寧哪裏還記得跟她有矛盾,聲音越發的溫和起來。

她其實是個很有耐心的人,哄人的時候尤其是。

齊晴雨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半晌才抽抽噎噎道:“謝,謝謝。”

怪可愛的,許淑寧笑笑道:“不客氣,我會當作沒看過的。”

齊晴雨撲哧笑出聲,親親熱熱地挽着她的手大方道:“等我哥回來,我會再哭一遭的。”

她不是苦往肚裏咽的脾氣,一準要讓人知道她的委屈。

這樣看來,她的性格其實很有趣。

許淑寧頭回認真審視這個在自己心裏被認為任性的舍友,說:“也好,以後都讓他跟着你比較安全。”

齊晴雨吸吸鼻子道:“是跟着咱倆。”

她側過眼看,覺得舍友的臉比自己更叫人不安,慌慌中仿佛四面埋伏。

不過此地倒不至于這麽危險,反而齊陽明的怒火足以把方圓十裏夷為平地。

他手臂的青筋暴起,要不是有人攔着,非得闖進大隊部要個說法。

可這種事情,哪裏是大隊長能做主的,畢竟兩個女生都不知道究竟是誰,人家又不過趴在院牆上看,有無數的理由可以和稀泥。

說來道去的,知青們都是外來人口,隊裏人卻多數是一家子親戚,能不能為他們主持公道更是另一回事。

總之怎麽分析,知青們聚頭讨論,最終決定讓陳傳文做女生們的保安。

一來他只是懶惰,卻身材魁梧好吃好喝養出來的孔武有力,二來他有點心眼,只是平常放在鑽空子上比較多而已,三來農閑時候還有點活計需要男勞力,只有他請假一直跟着是最合理的。

陳傳文半點反對的意思都沒有,還嘎吱嘎吱捏着手道:“敢動歪心思我打死他。”

居然頗具有男子氣概,齊晴雨對他都刮目相看,難得好聲好氣道:“麻煩你了。”

陳傳文平日裏聽她的陰陽怪氣多,乍然被好好對待反而不自在。

他搓搓不存在的雞皮疙瘩道:“你正常點。”

齊晴雨瞪着他,揮拳頭道:“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吧?”

陳傳文抱頭鼠竄,方才凝滞的氣氛一掃而空。

許淑寧也跟着笑,偏過頭看到梁孟津擔心的眼神,微微搖頭表示沒事。

梁孟津卻沒有辦法完全松口氣,睡前甚至叮囑道:“晚上去方便一定要叫我。”

雖然男女有別,但他實在顧不上守禮了。

許淑寧下鄉後一到晚上,哪怕渴死都滴水不敢沾,這會舔嘴唇道:“我不去,你好好睡覺,別瞎想。”

梁孟津動也不動地望着她,看得人有些心虛起來。

許淑寧只好無奈道:“知道啦知道啦,一定把你叫起來。”

梁孟津聽得出她語氣裏的哄騙,想想說:“被我逮到的話,以後我就在你們屋前紮營睡。”

這叫什麽話,連齊陽明都還沒想出這樣的主意來呢,許淑寧啼笑皆非道:“這麽冷的天,別瞎說。”

和被凍死相比,她的事情好像更重要。

這個念頭一出現,梁孟津頓時不敢看她,垂着頭放狠話道:“反正我說到做到。”

許淑寧知道他有多倔強,聲音甜得像能擠出蜜來道:“好,都依你。”

少女不知情意在,一切都是無意識的。

梁孟津心裏春水波瀾蕩,翻天覆地不平靜,頭越發擡不起來說:“你快進屋吧,把門鎖好,晚上要是有不對勁就喊。不行,枕頭邊還是得放根棍子。也不夠,回頭我給你弄把刀,但你千萬要放好,別傷到自己……”

絮絮叨叨的,真是操碎了心。

許淑寧卻一點都不會不耐煩,一一應下來,看着模樣乖巧。

梁孟津也是頭回見她這樣,要不是記着要看人進屋,早就落荒而逃。

可那顆無人可見的心吶,快跳出一百首舞了。

三更是指字數,會拆成兩章,第二章會晚點,可以明早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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