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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程庭一路上臉臭得和剛打完架一樣。
周錦書氣人是很有兩把刷子的, 雖然他生氣也不能把他怎麽樣,但被氣得心肝肺疼是常有的事。
既然他想冷靜,就讓他冷靜冷靜。
他又不是泥人捏的。
...
任昭在家裏大掃除,她前兩天帶袅袅出去玩, 也是昨天才回家, 今天就開始收拾屋子,打掃衛生, 忙得不亦樂乎。
袅袅頭上綁着小辮子, 皮繩上系着兩個小兔子,一個白的一個藍的,随着她腦袋的動作一動一動, 埋頭在沙發上畫畫。
程庭一進來, 她就立刻跑過去跟在他屁股後面進了房間, 一點也沒發現人氣壓正低。
跟了個小尾巴,程庭關門的時候才注意到:“出去。”
袅袅跟了任昭一段時間, 膽子變得更大了,上去抱着程庭的褲腿,仰着小臉叫:“不去!我就要在這裏玩!”
程庭把腿抽出來,很不耐煩, 一手提溜着她後頸, 把人提到眼前:
“那你不出去也好, 我正想問問你之前信的事情。”
他早就猜到是這個小丫頭, 也懶得和她計較。
但她非要這時候撞上來。
袅袅小腿亂晃,對上他黑沉沉像要吃人的眸子,肉嘟嘟的臉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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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聲叫:“不知道....不知道, 袅袅不知道.....”
其實她記得這事,但她才不說。
說了要挨打的。
程庭很想把這個死小孩直接扔出去, 從窗口。
最終他還是壓着火氣把人扔在門口,砰的一聲關了門。
“不想挨打就滾遠點!”
任昭聽見聲音,把手裏的拖把放下來,沖袅袅招手:
“過來過來,你去招惹哥哥幹什麽?快來快來,到姨這裏來。”
袅袅小聲哼了一聲,搖搖晃晃走到任昭面前,人小鬼大地說:“小姨,哥哥失戀了。”
任昭驚訝,“什麽?失戀?誰教你的。”
“幼兒園裏說的。臉黑黑的就是失戀了,像我們芳芳老師一樣,被別人扔掉了。”
任昭哭笑不得,拉着她坐到沙發上,給她遞了個奶酪棒:“別瞎說。”
袅袅熟練地剝開奶酪棒啃着吃,又繼續畫畫。
任昭說:
”袅袅在這裏乖乖玩,小姨去看看哥哥。”
她起身把身上的圍裙解開,洗了手敲程庭房門:
“程庭。”
沒人應。
她扭了扭門把,沒鎖,自己推門進去了。
一進去看見程庭躺在床上,手肘擡高遮在眼前,一副睡着的樣子。
她知道他沒睡,輕輕走過去坐他旁邊:“是不是和錦書發生了什麽事?”
程庭放下手,翻了個身:“你進來幹什麽。”
任昭笑了笑。
她輕柔地拍了拍程庭的肩,說:“我想知道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好奇了。”
“別用哄小孩那套哄我,我沒事。”
任昭聽他的語氣,知道他肯定是和周錦書鬧矛盾了。
程庭是個什麽性格,如果和他吵架的不是周錦書,他哪會是這表情。
“小庭。”她喊他的小名,“我早就和你說過,這事沒什麽機會。錦書如果不喜歡男生,你喜歡他,是很難的。何況他們家的情況,我也或多或少聽說過一些。”
程庭沒說話,任昭又說:
“你可以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在你眼裏,旁人的意見、眼神,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的。”
“人生在世,活在人群裏,有幾個能不在乎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我不知道你們遇到了什麽事,但如果錦書沒有答應你,你也不要怪他。如果他答應你了,你更要對他好。沒有你的出現,如果他和女孩在一起,他本來能過大衆眼裏最正常的日子。”
“你期待他的回應,本來就是自私的想法。”
“所以沒有回應,也不要太難過,好不好?”
這麽多年了。
第一次程庭向她公開出櫃的時候,她也很驚訝。
既開心又憂心。
開心的是程庭真的把她當做親近的人,願意和她分享這些隐秘、不想被別人知道的事,憂心他以後的路難走。
感情的路難走,人生的路也難走。
錦書她見過很多回,也來家裏吃過飯,不是會喜歡男生的樣子。
很直。
程庭微微閉着眼睛:“我怎麽會怪他。”
他重新擡手把眼睛遮上,聲音又輕又啞:
“我知道他在意別人的看法。”
“我只是希望有一天,他也能夠為了我忽略那些眼神。”
哪怕一次。
為他勇敢一次。
他想和他光明正大的走在路上,以情侶的身份。
他們可以牽手,可以擁抱,甚至可以接吻,但周錦書把他甩開的每一次,都在提醒他,他覺得這份感情是見不得光的。
就算他也動了心。
周錦書從來是個有主見的人,他認定了的事不會改,很倔強。為了學雕塑和畫畫,他可以不顧別人的眼光,可以和家裏作對,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可是為了他,就不行。
這才是最令他痛苦的地方。
.
周錦書沒再去那個小院子。
他心裏亂得很。
這幾天周無憂經常回家,問周錦書要不要去公司看看。
周錦書拒絕,她就給易寧準備了好些盛裝,帶他去參加宴會,萬姨眉開眼笑,常常拉着易寧上樓問周錦書這件行不行,那件行不行。
周錦書煩不勝煩。
廚房裏,萬姨坐在小板凳上擇菜,一邊問:“你和那個肖小姐怎麽樣了?”
易寧穿着西裝站在門邊,周無憂還在上面,等她下來他就得走。
“不怎麽樣。”
他伸手拉了拉領帶,面露不耐。
說到就煩。
前些日子她明明也肯和他出來,一起吃了好幾頓飯,還邀請他參加了生日宴。
但是這兩天她又不理他了,和王家那個長子打得火熱。
萬姨擇菜的手停了停:“難道肖小姐還是喜歡周錦書?”
“怎麽可能。”
易寧有些不悅,“周錦書太蠢了,她不喜歡那樣的。”
周錦書從小到大,哪點比得上他?
唯唯諾諾,頭腦簡單,經常被他耍得團團轉。
小時候他最喜歡捉弄他。
周錦書喜歡喝旺仔牛奶,坐在沙發上邊喝邊晃腿,他走過去問:“你知道為什麽你媽總是把你忘記,一點都不喜歡你嗎?”
他搖頭瞪大眼睛看着他。
易寧壞心眼地說:“都是因為你太愛喝旺仔牛奶了,你沒聽說過嗎?旺仔忘崽,啧啧啧,你還喝那麽多,真可憐。”
還只有幾歲的周錦書從沙發上跳下來,把牛奶扔了,蹲在樹底下哇哇地吐了兩個小時。
蠢得要死。
因為知道周錦書在意周無憂,他只要心情不好,就拉着他媽去他跟前炫耀,明裏暗裏地諷刺他是個沒人要的小孩。
看見錦衣玉食的小少爺也天天不開心,他心裏好受多了。
“你說的那事,前段時間我給你提了,周無憂沒答應。”萬姨撇着嘴,“真是搞不懂她,我要是她,自己的兒子扶不起,有你這麽個幹兒子做夢都得笑醒。”
讓易寧認周無憂做幹媽這事,是易寧自己提出來的。
剛開始萬姨還不太高興,易寧卻很堅持,說這樣對他幫助大。
所以她觍着臉去了,也沒明說,就是試探了兩下。
周無憂處理公務的時候,她進去給她倒了茶,說起易寧這孩子從小仰慕她,說周無憂白手起家,現在家大業大,如何厲害,要是易寧能認她做媽就好了,自己太耽誤孩子前途了雲雲。
周無憂只是笑笑,沒說話,也沒同意。
易寧猜到周無憂不同意,也不失望:“那就再試試,她總有一天要同意。她兒子是個同性戀,不認我做幹兒子,以後周家那麽大的産業,她打算交給誰打理?”
萬姨驚訝:“周錦書喜歡男人?”
她也是前段時間才知道同性戀這個詞的意思,現在的社會可是亂了套了,男人和男人也能在一起。
難怪周無憂對她兒子這麽好,原來自己兒子是個不正常的。
她表情嫌惡,毫不掩飾自己的惡心:“和男人搞到一起,真是不知羞恥。”
....
宴會是給S市來的新貴接風洗塵的。
雖然這個沈老板早就來了,一個多月以前他剛來的時候,沒人說要給他接風洗塵,現在他拿下城西那塊大項目了,倒是一大堆人趕上來認識。
商場就是這麽現實。
易寧雖然來了,周無憂卻沒帶他見人,把他扔在大廳裏面。
宴會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認人,周無憂帶他來了好幾次,也沒說要幫他介紹,歸根結底,他還沒徹底融入這個圈子,只配在旁邊看着。
他心情郁悶,喝了幾杯酒,到處看了看,百無聊賴,直到看到肖嘉懿和一群女孩兒進來以後,才精神了些。
她們進來就坐在最角落裏,說說笑笑地倒酒喝。
就算坐在最邊上,也有不少人注意到,走過來期盼自己能搭上兩句話。
幾個女孩都是家裏的獨生女或者長女,這個圈子她們不需要融,神情倨傲,對人也不熱絡。
易寧也抱着想搭兩句話的心思,繞着花團走近幾步,聽到她們在談論自己。
毫不避諱的大聲。
肖嘉懿笑得有些諷刺:“別搞笑了,你說那個姓易的?”
“是啊,周錦書你說不行,易寧你也說不行,你不是挺看好周家嗎?最近他可天天跟着來參加宴會呢,勢頭挺猛。”
“是啊,說不定周家下一任還真是他。”旁邊的女孩說着自己都笑了,捂着嘴往後仰。
“周錦書是不行,但他們家那個保姆的兒子....”肖嘉懿似笑非笑,已經看到了走來的易寧,當着他的面舉了舉酒杯:“癞蛤蟆一個,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身份,妄想鸠占鵲巢一步登天,簡直是做夢。”
她說完移開視線,幾人都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紛紛看向身後站着的男人,嘲弄地笑了兩聲又轉了回來。
易寧臉色一下子變白,定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臉色鐵青雙拳握緊轉身就走。
旁邊有人笑:“欸,你當着他的面這麽說,不怕得罪他啊?”
肖嘉懿挑眉:“就算周家真到了他手裏,他也沒資格和我鬥,一副小家子氣的樣子,上不了一點臺面。”
說實話,她就是看不慣周家。
周無憂放着親兒子不管,天天帶個保姆的兒子出來亂晃。還敢把這個男人介紹給她....真當她什麽垃圾都收?
更何況在她看來,周錦書分明比這個易寧好多了,雖然她和周錦書接觸得不算多,但起碼....性格挺可愛的。
這個易寧算什麽啊?
周無憂真該去眼科醫院看看。
周圍一片笑聲,沒把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
易寧臉色白了又青,推開大門沖了出去,太陽穴突突地疼,自己拿着外套喊了計程車。
聽到那樣侮辱的話,作為一個男人,他是應該沖上去質問的,但肖嘉懿那群人....那群人是出了名的睚眦必報不好惹,他無權無勢,不敢招惹。
只是這些話,讓他感到心底發顫,像有什麽東西終于從血管裏沖出,戰栗地挖空他的虛榮心。
是被他一直忽略的東西,是他一直不願意承認的東西。
他再怎麽比周錦書好,比他優秀,也比不過周錦書是周家的孩子,身上流着周家的血。
在所有人眼裏,就算周錦書不學無術,也比他好得多,他的努力在他們眼裏不值一提。
可是為什麽?憑什麽?
憑什麽他媽是保姆?憑什麽他生來就該被嘲笑,被看不起?
他嫉妒,嫉妒得發狂。
跑回別墅,在院子裏他就聽見裏面的争吵,聲音小的那個是周錦書,聲音大而尖銳的是他媽。
易寧心裏一緊,開門進去,看見周錦書扯着萬姨的包,萬姨放聲大罵,又哭又喊。
他過去用力推開周錦書,沖他吼:“你幹什麽?”
周錦書沒注意到他來了,被推得倒在樓梯上,後背狠狠撞了一下,疼得發麻。
他站起來,指着萬姨:“你自己問問她拿了什麽。”
周錦書在家裏沒有大聲說過話,盡管此刻他很生氣,音量仍然算不上高,滿臉通紅,手指微微顫着。
易寧同樣也在氣頭上,說話沒了往日假模假樣的溫和:“你怎麽就知道是我媽拿的?別血口噴人了,有錢了不起嗎?有錢就可以随便誣陷?”
萬姨躲在易寧身後,低着頭心虛不敢看他,扯着嗓子大喊冤枉:“我滴個親娘欸,你怎麽冤枉人嘞,我兒子也有錢了,在你家幫忙都是賺個人情,哪裏用得着拿你東西,你有什麽東西好拿?”
周錦書知道是她拿的,深呼吸一口氣:“你把它拿出來,我可以當做不知道這件事。”
萬姨還在猶豫,易寧轉身掐住她的肩膀:“你能拿什麽?你自己說你拿沒拿!”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萬姨慌慌張張:“我沒拿,我是沒拿的。”
周無憂的東西她當然不敢拿,客廳的拿了又太顯眼,她就喜歡到周錦書的房間去順點小擺件,或者一些名貴的藝術品,偷偷變賣。
周錦書有個小箱子上了鎖,她就猜着應該是什麽值錢的東西,昨天她收拾東西,發現沒鎖好,才拿了個小東西。
那又不值錢....瞧他寶貝那樣,果然是越有錢越小氣。
周錦書沒了耐心,“我給錢給你,還我。”
易寧冷笑:“都說了沒拿,你要她拿什麽還你?我媽是你的長輩,你怎麽和長輩說話的?”
他知道她拿了,但那又怎麽樣?
周錦書能怎麽樣?
就算他同樣覺得不恥,也不可能讓他媽承認自己是個賊。
那他成什麽了?賊的兒子?
周錦書反問:“有偷人東西的長輩嗎?易寧,你覺得不滿,就報警,讓警察來處理這個事。”
聽到要報警,萬姨慌了,拉着易寧的衣袖,“不能報警,不能報警啊。”
周錦書扯了扯嘴角,易寧本來就頭疼得要爆炸,看見他這個笑,一下子就忍不住了:“你笑什麽?你覺得很得意是不是?”
“是不是!”
“你憑什麽得意?”
“周錦書!你滾出去!滾出去!”
他發瘋一樣喊着讓周錦書滾出去,全然忘記了這裏是周錦書的家。
周無憂推門進來,聽見吵吵嚷嚷的聲音,揉了揉眉心:“吵什麽,在吵什麽?”
萬姨看到她,就像看到了救星,眼睛一瞪,三步并兩步跑過去,拉住周無憂的手臂:
“錦書這孩子不知道怎麽了,突然拉着我說我拿了他東西,要我還。這....我沒拿怎麽還啊?造孽唉。”
周無憂靜靜地聽着,眼神很平淡,看向周錦書:
“既然沒拿,就別吵了,算了。”
易寧看到周無憂,酒就醒了大半,聽見她說算了,才松一口氣。
周無憂什麽也沒問,不分青紅皂白就讓周錦書別吵了。
周錦書站在原地不動,覺得挺荒唐:
“被偷東西的是我,你要我算了?你知道那是什麽嗎?”
“所以是什麽?”
周無憂的耐心就要耗盡。
周錦書看着周無憂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那是外公留的遺物。”
易寧拉着萬姨站在一旁,聽了這話,她更不敢看周錦書了。
周無憂把手裏的包放下,淡淡問:“那又怎麽樣?她沒拿,是我拿了。行了嗎?”
萬姨慌忙點頭:“對,不是我拿的,我拿那玩意幹啥。”
易寧嘴角勾起一個笑。
周錦書的視線掃過面前的三個人,他們站在一排,一致對外,表情和态度都在說,是他無理取鬧。
他低着頭輕笑了一聲。
他都差點忘了。
在這個家裏,他才是孤立無援的那個。
這些天壓抑着的情緒從他心尖滾滾溢出,這些年的委屈、憤怒,在這一刻成了一顆砸進深池塘裏的巨石,只是輕輕一扔,就激起千層巨浪,帶着他一路沉底。
失望和絕望湧上心頭,最後又成了無垠的平靜,他壓着顫得厲害的手:
“媽,這東西我曾經給過你。一個小木雕,我告訴你那是外公留給你的遺物,但是沒幾天你把它給易寧玩了。”
他冷靜道:“你可能不記得了,它被扔在院子的地上,我撿回去了。”
所以周無憂不可能拿,甚至她都可能忘了這東西的存在。
那個東西是外公去世以後,他囑咐他給周無憂的。
他給她,又被她随手扔到一旁。
沒過兩天,易寧拿着那個小木雕出現,用來挖土玩。
他就站在院子的那棵大榕樹後面看着,等他玩膩扔了,才撿起來。
周無憂皺着眉頭:“那又怎麽樣?”
周錦書看着她,忽然覺得好累。
不想再争論這個事了。
他眼皮拉聳,被長睫上的濕潤壓着:“我不會去國外,我也不轉專業,其他的随便你。”
反正東西是她的,他只是替她收着。
周無憂被他這句話激怒,抄起茶幾上的茶壺一摔:“那你是要怎麽樣?要去當個同性戀?你要去祭拜你外公,好,可以,你在家因為這件事吵,就是不行!”
“哪件事?”周錦書問:“外公的事?他留的東西,你可以不要,我收着也是錯嗎?所以被偷了就是活該?”
周無憂大怒,吼道:
“是誰生你養你?你在他那兒才過了幾個月,你就這麽念念不忘,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那個外公,小時候我跟着他,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他喜歡雕塑,天天泡在雕塑裏,家裏的事不管不顧。”
“你外婆因為沒錢治病,活生生痛死了,我上學沒有學費,自己割草喂羊去賣,一個學期凍得手指頭脫皮出血,才能湊夠學費。他不幹活,天天摸着土堆,還要靠我給他做飯,每天除了吃土豆就是青菜,營養不良倒在操場上。”
“你長這麽大,知道吃不飽是什麽感覺嗎?知道沒錢是什麽感覺嗎?知道交不起學費看老師臉色,一遍又一遍說着再等等的感覺嗎?你知道沒錢就是沒尊嚴嗎?”
周無憂指着周錦書,聲音發顫:“你從小過的是什麽日子,你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我創業初期拼到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是為了什麽?連你也要學雕塑隔應我!”
周錦書安靜地聽完她的話,紅着眼眶:
“生我,養我,媽,你生我養我,你知道我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嗎?你真的是為了我嗎?”
淚珠一連串地順着臉頰掉落:“你知道我想要什麽嗎?記得我生日是什麽時候嗎?給我過過生日,哪怕一次嗎?”
“你只給我夾過兩次菜。一次是餃子,馬蹄蘿蔔餡,一次是蔥煎蛋。”他苦笑,神情蒼白得令人難過,“我和你說過,我不愛吃蔥。可是飯桌上每一道菜都放了蔥,你從來沒注意過。”
“你對別人家的孩子充滿和氣,無論我做得再好,也得不到你的表揚,你對我永遠不滿意。”
“我知道我膽小、懦弱,上不了臺面,讨人嫌,沒人會喜歡我。可我已經盡量在讨你喜歡了。”
周錦書痛苦地問:“為什麽要生我?為什麽要養我?”
“為什麽我要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有些東西,沒有就是沒有。
如果他本來沒有媽媽,他就不會奢望這份愛。
老天讓他有,又在日複一日裏告訴他,其實他沒有。
不被注意、永遠被忽視,沒人在乎他的感受,嘴上說的愛緊緊囚着他,讓他像個木偶一樣活了十幾年。
明明是傷害,卻要打着為他好的名號,讓人在愧疚和不安裏深陷泥潭。
壓抑和窒息包圍着他,在這個名為家的、本該最溫暖的地方,日複一日。
被傷害的童年就像是一場落不盡的綿綿細雨,雨裏的人長大了,雨幹了,心還是濕的。
周錦書突然的爆發,在場的三個人都驚了。
周無憂的神情有些怔愣。
“你.....錦錦........”
“不要叫我!”周錦書擡起胳膊用力擦了擦眼淚,轉身就走。
在門口的時候他停了停,半側着頭,夕陽的餘晖落在他濕潤的眸子裏,挂上最後一縷太陽:
“外公走的時候和我說,他對不起你,讓我聽你的話,不要惹你生氣,說你脾氣不好,要我讓着你,照顧你。”
“我沒資格評判你們的事,但是那塊木雕裏有一塊金子。是他留給你的。”
小木雕是一個蕩着秋千的小女孩,拿在手裏有點重量,裏面是這個老頭積攢了半輩子的積蓄,周無憂恨他,從來沒回來看過,他自己覺得周無憂創業需要錢,就攢錢給她。
泥塑不太掙錢,他一邊帶着周錦書一邊撿廢品,上午去街頭捏小人,小孩扔空瓶子砸他,他也不生氣,只會憨着摸頭,不停地鞠躬說謝謝謝謝。
這一小塊金子,是他一個瓶子一個瓶子,一個泥塑一個泥塑,一筆一劃攢出來的。
他經常和他說,他對不起他媽,愧對于她。
年輕的時候把藝術看得比天重,覺得藝術不應該用錢衡量,更不該街頭賣藝侮辱藝術。沉浸在雕塑的世界裏,沒有盡過養家的責任,讓周無憂用細瘦的肩膀扛起一家人,最後她媽也因為沒錢看病在病痛裏身亡。
是他造下的孽,他該用一輩子困苦來還。
金子的事他誰也沒告訴,周錦書都不知道他在木雕裏藏金子了。
木雕在易寧手裏的時候還沒破,收在箱子裏慢慢裂了,他才發現裏面還有這麽個東西。
連萬姨都不怎麽看得上的一塊小金子,凝聚了一個窮人的一生。
周錦書不想去想外公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把這東西一點一點刻進木塊,每當他睡了,燭光照耀着老人溝壑縱橫的臉,他抖着手小心地完成這個秘密。
只有月光知道的秘密。
.......
易寧上前來,安慰周無憂,“周姨,你也不要太傷心了。”
萬姨在旁邊搭腔:“就是,這孩子太不懂事,不知道你的辛苦....”
周無憂甩開他的手,喉嚨嘶啞流着淚,反手就給了易寧一耳光,她吼道:
“滾---你們給我滾---”
“滾出我家!”
萬姨不肯走,一邊心疼地看着易寧的臉,一邊喊:“你怎麽打人呢你?是你兒子不懂事,你打我兒子幹什麽?”
易寧被這一巴掌打得呆了,不敢置信:
“你打我?”
周無憂上前又甩了他一耳光,啪的一聲很清脆:
“打的就是你!你們這對母子可真不錯啊,都是白眼狼,難怪是母子,我不在的時候,你們怎麽欺負他的?易寧,你不會以為我真的打算讓你管理公司吧?你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什麽東西嗎?”
萬姨要瘋了,跑過去想打回去:
“你還敢打他,我和你拼了!”
“我又沒打過你兒子!你憑什麽打我兒子!”
周無憂冷笑:
“就憑你們吃我的喝我的,就憑你兒子的學費是我交的,就憑你兒子靠着我的關系在國外念書,就憑你不知好歹偷東西!”
這時候她倒是不裝了,小小年紀就在村裏讨飯吃混出來一身罵人的本事和力氣,看着瘦瘦小小的,易寧一個男人也打不過她。
易寧被打了兩巴掌,臉腫得老高,彎着腰笑得眼裏都是淚花:
“周無憂,你可真厲害。沒一個人喜歡你,你兒子也不喜歡你。”
“你覺得,你指責我,指責我媽,就能讓你那顆又脆弱又敏感的心好過一點?你覺得都是我們的錯,你沒錯,我們越可惡,你的罪就越輕是不是?你真是--從頭到尾都這麽自私。”
“你也不想想,就算我真的欺負周錦書了,沒有你的縱容,沒有你的忽視,我能欺負他嗎?”他哈哈大笑:“我TM只是個臭保姆的兒子啊!”
易寧分不清現在的自己,到底是因為周無憂的痛苦更多一點,還是尊嚴被踐踏的痛苦更多一點,混亂和哽咽讓他眼裏都是酸澀的刺痛和攻擊性。
他以為就算自己不是她親兒子,她這樣培養自己,也是對他有兩分感情的。
可她現在說什麽?
讓他照照鏡子。
太可笑了,他的野心不都是在她的溫養下才滋長的麽?她兒子對她失望了,她就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到他身上。
減輕自己的負罪感,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借口怪別人。
周無憂流着眼淚,萬姨上來對她拳打腳踢:“你還敢說我是白眼狼?周無憂,是誰小時候吃不上飯,是誰給了你一口吃的讓你們父女倆不至于餓死,你還敢說別人是白眼狼,我呸!我沒讓你給我一大筆錢算好的了!”
周無憂站起來,滿眼通紅,眸子裏的寒意看得人心底發冷:
“我給了你們家這麽多,一碗搜飯的恩情,早就還夠了吧?你老公把你打得半死,我把你從村裏接出來,讓你離婚你不離,後來他要你回去,那次你差點就死了,也是我幫你告他,我給你的還不夠多?”
“沒有我,你還是村裏那個邋裏邋遢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農民!沒有我,你兒子讀不了書,和你一樣是個垃圾貨色。”
“你們以為你們是誰?我又是誰?”
“就憑你偷的東西加起來,夠你在牢裏待到出來領你那塞牙縫的養老金。”周無憂把萬姨罵得不敢還口,又轉過身對着易寧:
“還有你,我讓你讀書,讓你進公司,讓你動歪心思了嗎?你真覺得憑着你那三腳貓紙上談兵的知識,能在金融圈站穩腳跟?知道我為什麽不介紹人給你認識嗎?”
“我嫌你丢人!”
這句話徹底戳到了易寧的痛處,他雙目赤紅,青筋暴起,揮舞着拳頭要上去打人,萬姨不敢了,緊緊拖着他。
周無憂看着他暴怒,冷冷道:
“只要我想,在這個圈子,沒有人敢要你。你媽坐牢,你餓死,這剛好。要我現在報警嗎?”
她掏出手機對着易寧:
“不想坐牢就趕緊滾!我本來不想和你們計較,但是現在,偷了什麽,全都還回來。”
她加重語氣:“所有的,每一件。”
......
他們走了,客廳一團糟,從剛剛的嘈雜到現在的安靜,周無憂癱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裏,捂着臉痛哭起來。
.
周錦書從家裏出來,慢悠悠走在大街上。
落日半懸,層層疊疊的雲在橙金色的晚霞裏,兩旁堆成山巒的形狀,中間雲霧稀薄,兩座雲山中間,陽光形成一大束,耀眼的照射下來。
他不想回家,只帶了個手機,猶豫了兩下還是沒給程庭發消息。
每次要用人的時候就喊人過來,他還沒那麽不要臉。
漫無目的地走着,路邊熙熙攘攘,人群接踵擦肩,商店琳琅滿目,而他思索着之後應該去哪裏。
旁邊的包子鋪還開着,熱氣騰騰的包子香,下午沒吃飯的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
手機裏卡裏的錢都是周無憂給的,他不想用。
所以他現在可以說是身無分文。
“周錦書。”
身後有人喊住了他。
周錦書轉身,果然看見程庭。
背對着夕陽喊他,漫天紅霞在他身後,眉目張揚的臉,帶着笑,好像前幾天的事情沒發生過。
周錦書的眼睛還是紅紅的,眨了兩下:“你怎麽來了?”
程庭雙手插兜,懶洋洋地過來彈了彈他的額頭:“還不是聽說有人離家出走了,我過來看看。”
周錦書笑了:“你TM才是百曉生,剛發生的事你這麽快知道了?”
“還知道我在這裏,誰告訴你的?”
程庭笑:“我聞到你味道了,自己跟過來的。”
“你屬狗的啊。”
程庭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看向旁邊的包子鋪:“餓了?要吃包子嗎?”
周錦書說:“請我吃火鍋,你都來了,誰還要吃包子。”
程庭眼裏帶上笑意,屈指敲敲他腦袋:
“還挺不客氣。走吧。”
兩人就近吃了個火鍋,周錦書要了最辣的鍋底,程庭吃過飯了,就看着他吃。
周錦書吃得冒了汗,眼眶更紅了,心裏卻很暢快。
積壓在心底的話都說出來,沒有他想像中那麽糟糕。
他覺得很輕松。
瞻前顧後的日子他過夠了,不想再繼續。
程庭靜靜看着他吃,偶爾給他擦擦汗,他足足吃了四五盤肉,才停了筷子打着飽嗝說吃不下了。
程庭付了錢和他一起出門,兩人在最近的公園裏走走。
路上三三兩兩的人,有老人有小孩,都在散步,還有小狗的叫聲由遠及近,路燈瑩瑩閃爍不定,透出十分溫馨。
程庭和他保持了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之後你打算怎麽辦?”
周錦書:“還能怎麽辦?繼續上學,寒暑假打工養活自己。”
程庭知道他現在正敏感着,也沒說要給錢給他的事,就輕輕嘆了一口氣,沒說話。
兩人沉默着走完一圈,程庭忽然說:
“記不記得你還欠我什麽?”
他這時候突然提起這事,吓周錦書一跳,擡手捂着嘴說:“你別告訴我你準備現在讓我還,我剛吃了爆辣火鍋呢。”
月色下,程庭故意湊近他,眸子裏閃着點點星光,笑道:“我就愛吃那辣的。”
周錦書瞪大眼睛後退兩步,搖頭表示拒絕。
程庭這家夥滿腦子澀情.....
就在他以為程庭要抓着他強迫他親一下的時候,程庭又退開身,嗓音帶笑:“這麽害怕啊?吓你的。”
周錦書:“......”
他擡手錘了程庭一下,以示懲戒。
兩人又走了一段路,程庭忽然停了腳步,喊了他一聲:“錦錦。”
周錦書半側過身。
銀白的月色下起了風,周圍的花叢被吹得窸窣作響,程庭的側臉迎着光,輪廓籠着柔和的顏色,桃花眼中有潋滟萬千,衣擺随風。
他的聲音比月光還柔,“錦錦,我想把剩下的吻換成別的。”
周錦書喉嚨發緊,“換成什麽?”
程庭笑笑,喉結淺淺滑動,眼底安靜:“換你和我牽手在公園裏走一圈。”
這是個純得不能再純的要求,程庭卻用所有親吻的機會來換。
周錦書看着他。
明明他只是站着,安靜的站着,他卻好似看到無數星光砸在他脊背,讓他彎下腰,弓着身,半跪在他面前,驕傲斑駁得像月光透過葉片罅隙的痕跡。
“好。”
他答應了他。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兩只手在黑夜裏相握,掌心相貼,安安靜靜在公園裏走。
前面是一片廣場,零星幾個人看向他們,又移開目光,有牽着狗的小朋友好奇地看他們牽着的手,和旁邊的朋友叽叽喳喳,鍛煉的跑道上許多人來來去去。
程庭的手掌很溫暖,握着出了一點細汗,不知道是屬于誰的,粘膩地貼在兩人的相連的手心。
夜晚的公園明明滅滅,往前是黑漆漆的樹林,像漫長而無盡的黑夜,後面是萬家燈火,小區住戶亮起燈,裏面歡聲笑語。
路快要走到頭的時候,程庭輕聲問:
“我們還是朋友嗎?”
任昭和他說的話,他都聽到了心裏。
就算他不和他在一起,他們是朋友、是兄弟這件事也不會改變,把生活在這樣家庭的周錦書拉入他的世界,對周錦書來說本來就是件殘忍的事。
如果在一起會讓他難受,他寧願不要。
在他捅破心意的時候,他早就該預想到這樣的結局,這已經不是最壞的結果,他該知足了。
“不是。”
這兩個字讓程庭的心如墜寒冰,痛得狠狠蜷縮了下手指。
路走完,程庭冷靜的要松開手,又被周錦書拉住。
他扯得他很緊,慢吞吞說:
“程庭,我們試試吧。”
“什麽?”他愣愣問。
“我是說,談戀愛,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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