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喲,二姐

喲,二姐

賈琏把尤二姐藏在寧國府外,是因為家裏有個母夜叉。梁夏發現蘇杭這個外室不能叫尤二姐,是——喲,二姐。

這女人梁夏認識,就是那個自願試藥的病童家長。梁夏之前沒太注意過她,這回細細打量之下仍沒發現亮點,女人顯然比蘇杭大。女人抱着的小女孩梁夏倒是頭回見,生得實在可愛。梁夏盯着小女孩看了半天。據說女兒像爸爸,這小孩似乎不像蘇杭。

到底怎麽回事?

梁夏只不過突發奇想要跟蹤一次蘇杭,結果很好彩的看見蘇杭在小區綠化帶裏和這對母女在一起。蘇杭把一個信封遞給那女人,信封裏肯定是錢。

梁夏沒上前,等蘇杭和小女孩逗了會,掉頭往回走時,梁夏稍稍往路中間站過去,這樣就和蘇杭對面遇上了。

“你女兒都這麽大了?”梁夏揶揄的笑。

蘇杭也笑,笑過了就叮囑:“這事別和我老婆說。”

“這玩笑太大了吧?你居然真和她有事?”

“是錢的事。其實我老婆也不看重這個,是我自己覺得別扭。”

“有什麽好別扭的?你真是越來越變态。”

蘇杭澀澀一笑,自語般說:“你是不會明白的。”

這個并不快樂的淺笑讓梁夏發覺,宋般若在蘇杭心目中竟然那麽重。按宋般若對蘇杭的縱容,不僅不用瞞着她,甚至滿可以指使宋般若替自己來做這事,換別的男人很可能就這麽幹了,沒準還喜滋滋覺得夫妻同心呢。足見蘇杭內心深處并不認可這種行為,他還是覺得這些錢應該花在老婆身上,給她買幾件漂亮衣裳,幾件好首飾,或任何她喜歡的東西。

梁夏把老周張羅基金會的事告訴了他,随後又補充道:“慈善是好事,我是想,能做就把這事做起來。老周在北京關系很到位,我現在給他跑腿也好,就當積累經驗,再說跑着跑着他的關系也就成我的關系了。最關鍵是上次他陰我,你替我出面之後,他就知道咱倆交情了,估計以後會規矩點。”

“誰讓你總在他面前說我不好,結果被他害了吧。自找的。”蘇杭告訴他另一件事:“艾北要結婚了。你是單獨給紅包還是和我們一起?”

“你們給多少啊?你們要是給十塊我給一百那我可虧了。”

“滾。”蘇杭笑起來,“誰愛沾你。”

梁夏說:“到我結婚的時候,你們全都得回禮,還要回得比我送出去的多。”

蘇杭問:“菱角呢?書念得怎麽樣?艾校長說這小姑娘不消停。”

菱角在俱融一中插班念書,平時住學生宿舍,周末回昆明。梁夏去看過她幾次,這小東西單獨看時是個小孩,真和小孩紮堆時,又俨然是個小女人。經歷這東西真無奈,雖然年紀甚幼,純真分明已死去。

梁夏冒出一句話來:“我老婆到底在哪裏啊,你們都成雙成對了。”

蘇杭同情地看着他。

梁夏怒道:“你那是什麽眼神!”

蘇杭問:“你喜歡醫生嗎?我給你介紹,要不我們課題組也有女孩子。”

“凡你身邊的女人我一概不要!”

“為什麽?”

“你身邊的女人都太醜了。”

蘇杭“哦”一聲,也不辯駁。默默的走。

這人就是這樣,想和他吵架是沒門的。只有他自己想和你沖突的時候才能發生沖突。

梁夏問:“最近你身體怎麽樣啊?”

蘇杭說沒事。

梁夏說:“基金會我想讓你老婆參與進來。宋般若這個人挺有能力,她進來我覺得安心,老周也會老實得多。”

“可是當初你們開公司的時候也沒賺多少錢啊。”

“兩回事。她的能力在行政管理,讓她做銷售是錯誤的,那就是拿肉包子打狗。”

“你問過她沒有?”

“她說聽你的。”

沈謙在其中摻和,蘇杭不會不知道。但這世界就是這樣,不可能全部由你喜歡的人構成,而你不喜歡的人,做的未必全是你不喜歡的事。

不找沈謙,還有劉謙,劉謙是變魔術的,那更狠。

艾北的婚禮比蘇杭和宋般若的豪華得多。翠湖賓館是宋般若當初夢想的婚禮地點。婚宴晚間開席,燈火倒映在翠湖上,波光潋滟。翠湖賓館淺乳黃的拱形門似月下虹橋,遍地五彩的熒光紙遠看猶如缤紛的花毯。

梁夏注意到宋般若絲毫未曾提及當初的夢想,她在微笑,但似乎眼前這些是虛無的幻影,她只需挽住那個男人便是一切。

崔穎裝扮得極精致,跟在艾北身後,向道賀的客人笑着致謝。

蘇杭又有些咳,宋般若緊張地說:“這裏好多人抽煙,我們回去吧。”蘇杭搖頭表示不要緊。

梁夏說:“等開席以後,和艾北打個招呼再走。”

艾校長滿面春風地和崔行長坐在主席位上,梁夏看那幸福的家庭。他發現假如有天自己也需要舉辦這樣一個儀式,那個主席位上似乎會很空落。菱角不停在梁夏耳邊嘀咕,大意是将來她也要穿崔穎那樣的婚紗。梁夏當沒聽見。

這時候蘇杭起身離席,梁夏跟着也去。

進了洗手間,梁夏眼疾手快從牆上面巾盒裏抽出紙塞到蘇杭手裏,蘇杭接了按在鼻子上。

鼻血一直往下流,蘇杭伸手又扯了幾張面巾紙,湊到龍頭下用冷水淋濕,然後按在鼻梁上。

梁夏說:“要不你先回去吧。艾北那邊我和他說。”

蘇杭搖頭:“沒事,我自己清楚。”

宋般若在外面敲門,細細的聲音傳進來:“老公你在幹嗎?你沒事吧?”

梁夏嚷:“你是不是想進來給他把尿,那就進來好了。”

宋般若罵你這流氓。

蘇杭臉上的血還沒擦幹淨,也沒力氣回答宋般若,他能維持正常呼吸已經很不容易了。他對梁夏說:“你去告訴她我就來,讓她回座位上去。”

梁夏揪住宋般若拖回座位。

宋般若六神無主,不斷往洗手間方向看。

梁夏說:“咱倆談談基金會的事。”

這話不能轉移宋般若的注意力,她一直看,直到蘇杭回到她身邊。宋般若伸手就扳住蘇杭的臉,旁若無人一個勁端詳,好半天才低聲說:“不舒服不許瞞着我!知道嗎?”

蘇杭點頭。宋般若這才高興,拿筷子給蘇杭夾菜。

菱角見樣學樣,也給梁夏夾。

梁夏統統夾回菱角碗裏。

菱角說:“是公筷哩,不髒。”

梁夏說:“我自己會吃,你又不是我媽。”

那邊廂宋般若恨不能給蘇杭喂飯,大約是礙着人多不好意思。

梁夏往嘴裏塞食物,索然無味。他給沈謙打電話,沈謙那邊比這邊婚禮現場還鬧,扯開嗓子讓梁夏過去玩。

天堂洗浴中心還在裝修,沒對外營業。估計在捋順小蘇的毛之前也不敢開業。沈謙他們都簇擁于大包廂唱歌,老鮑也在。

老鮑仍是那張怒氣橫生的臉,但是垂着腦袋,梁夏走進來時,老鮑歪頭看,全然沒了上次的氣焰。

沈謙說:“我把老鮑開了。他得給你道歉。”

梁夏正在琢磨沈謙唱的哪出,老鮑壓抑的哭聲漸起。起初埋在包廂的噪音中難以分辨,愈來愈清晰,夾雜着訴說:“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停頓了一下,繼續:“不知道會這樣。”

然後是大聲的哭。那種張嘴倒吸氣式。啊啊不絕。

梁夏有點糊塗了。

沈謙勸老鮑不要哭。

老鮑突然向梁夏沖過來,把滿是鼻涕的臉抵在梁夏胸前瘋狂地晃動,像個被抛棄的怨婦。梁夏把老鮑拽開,他卻固執地又抵過來,糾纏中,一條透明的膠狀物如春蠶吐絲般牽連不斷,梁夏快吐了。

“你得賠我衣服!”梁夏終于把老怨婦擺脫開來。

老鮑躺在地上蹬着腿哭。像個巨嬰。

老鮑演得很投入,梁夏看得很厭煩。

梁夏說:“開不開他是你們公司的事。我們之間也就是基金會可以談談。組織機構這一塊,除了你自己,其他人最好不要介入。”

沈謙回避了這個話題,掏出幾張卡遞給梁夏:“這是我們這裏的免單消費卡,總共只印了三張。給你兩張。你知道怎麽安排的。”

“蘇杭壓根不來這種地方。”

“我新進了幾個法國模特。還有日本妹妹,總有一款他會喜歡的。你先替他把把關。”沈謙打個手勢,一衆女郎魚貫而入。

齊刷刷一排豐乳肥臀美嬌娃。

沈謙和周恕淳不同。梁夏帶着周恕淳去洗浴中心,自己呆在外面老周不介意,可如果在沈謙這裏也如此,那生意就做不成。

梁夏伸手點向那排女人中的兩個,勾了勾手指。

洗浴中心有的是标間。兩個女人跟着梁夏進房,熟門熟路走進衛生間淋浴。

梁夏把電視調到音樂臺。那個蒙古族姑娘的聲音并不清脆,傳說中鼓槌敲擊在女人皮膚蒙制的鼓面上,會不會就是這樣痛且動人?在西藏,只有聖潔的女人才配扒下皮膚祭神。絢麗的死亡寫就一道審美風景,在這個風景中,前現代的蒙昧殘酷因為暈染了當代文化詩學的光輝而炫耀人心。悲慘消逝的少女在美麗的鼓聲中重現了:

白雲悠悠藍天依舊淚水在漂泊

在那一片蒼茫中一個人生活

看見遠方天國那璀璨的煙火

兩個女人從浴室悄然走出。

梁夏靠在床頭,用遙控器把音量調高了些:“你倆跳舞給我看吧。”

兩個女人合着節奏互相撫摸,梁夏忽然想起了菱角。

女人們是誰?兒時的親人?為什麽熟悉得如此陌生?女人們天生是啞巴,她們年複一年默唱祝福的歌。這是女人的使命,就是孕育新的生命。歌聲如鼓,是孩子踢母親的肚子發出的聲音。遙遠,幸福。從很遠的天邊傳來,像是詩詠。

時隔多年,俱融一中景色依舊,只是樹的綠顏色老了很多。樹的年紀從綠上辨識得出,上了年紀的樹綠得厚重,沒新樹那麽明亮歡快,老樹是深沉的。樹有年輪,人間幾十年在樹木不過一瞬,即使這一瞬間的蒼老,竟也看得見。那些樹勾搭着枝條站在一起,像是親密無間的同學。

菱角沒在教室,梁夏繞着校園找。這校園他再熟悉不過,籃球場後面是初中部,初中部左側有小樹林,樹林裏有兩個岔口,東邊轉彎處還有個尖角的寶塔型涼亭,涼亭的欄杆都被學生們坐得锃亮。欄杆外側綠叢裏露着菱角的半個頭頂,不知在彎着腰做什麽。梁夏心想這丫頭不會在這裏抽煙吧?幾步上前拎住衣領:“被我抓到了!”

菱角吓得差點摔跤,她回身的時候,右手的針管掉了下去,彎曲的左臂靜脈上赫然幾處針孔。梁夏完全不知道于一貫麻木漠然的自己,居然還能奢侈地擁有心髒抽痛的感覺,雖然他從未想要了解到她背後的故事。

梵高最後的畫作是《麥田上空的鴉群》,成群的烏鴉是飛來還是離去不太清楚。黃色上面的那片強烈的黑色,給人以不詳的預兆。天空激烈地搖晃着,麥田也像要燃燒起來。或許梵高看到這一大群驚叫亂舞的烏鴉,終于徹悟了。他在麥田中用手槍自殺,但子彈未打中心髒,回到家裏口中還含着煙鬥,直至第二天晚上才氣絕身亡。他最後的遺言是:痛苦便是人生。

菱角坐在涼亭的臺階上,頭埋在膝蓋中間,似乎企圖把腦袋種到地裏去。梁夏不想打她,雖然也許那麽做可能最符合他此刻的情緒。

這件事情不是幻覺,他必須要面對。

“什麽時候開始的?怎麽開始的?”他問。

菱角的聲音悶悶地自地下傳來:“老鮑給我們都打了。不然我們不聽他的。”

“現在還是嗎?”

“要買貨就會找他。”

梁夏拎起菱角就走,出校門打開車門将菱角搡進去。

從俱融回昆明,一路上梁夏都在超車,好幾次差點和前車刮蹭,開車的司機伸出腦袋破口大罵,梁夏不理。

老鮑被沈謙開了之後,游蕩在社會上倒賣違禁品為生。菱角在一個破落的巷子找到了老鮑。老鮑見菱角進來,臉上堆起笑意。但梁夏随即出現在菱角身後,老鮑想逃,梁夏上前按住就揍。

老鮑護住腦袋嚷:“那都是從前的事,誰知道她是你的女人。以後我不賣貨給她了!”

梁夏只顧往死裏打,拳腳并用,老鮑鼻梁開裂,血水噴得滿臉都是,他用手托住下巴,他有幾顆牙齒被磕碎了,痛得面目扭曲。老鮑的眼睛從指縫中露出半只盯着梁夏,目光陰冷邪惡,菱角恐懼地拖住梁夏:“別打了我們走,走吧!”

梁夏說:“想報複是吧?盡管來找我。”

老鮑不說話,嘴唇緊緊咬住牙齒的碎片,血沫混合白骨,甚為猙獰。

梁夏将菱角拖回住處,往卧室一扔。

“從今天開始你不用上學了。也別想出門。你給我在家老老實實呆三個月。”

菱角說:“你和我結婚,我保證戒。”

梁夏把房門對着她的臉摔過去。

喜歡階段性總結人生的人,通常生活在某個規律的軌道中。過去不曾偏離,未來也很難脫軌。而梁夏這樣的人從沒有這種習慣。他曾經像個哲學家似的思考過自己生存的意義,但現在他再也不去想了。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只蝼蟻。

他可以把菱角趕出去。他常常那麽想,只要把她推出門外,那麽最起碼,來自于她的那些痛苦就可以與他無關。但他做不到。做不到的緣由僅僅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她的絕望,那種絕望的狀态下,連得到一個善意的眼神都是妄想,所以他要給她一個屋檐。

可梁夏懷疑自己純粹自作多情,那丫頭或許早就毫無廉恥了。當年的梁夏其實遠比她經歷簡單,比她乞求的更少,他從沒有底氣認為誰該養活自己,而菱角說起這一點時永遠理所當然。

該拿她怎麽辦呢?梁夏頭很痛,這全是他自找的。蘇杭總說他自找,的确,他一直在自尋煩惱。

宋般若建議送菱角去戒毒所。因為那丫頭發作時幾乎把梁夏的胳膊抓得稀爛。那時候菱角什麽事都幹得出來,宋般若勸梁夏送她去吧,她這樣子你每天看會精神崩潰的。

宋般若勸說時,菱角在裏屋怪叫,隔着玻璃能看見她像只猴子滿屋亂跳,不停往玻璃上吐口水,繼之拿頭猛撞。

梁夏呆坐着不語,已心神俱疲。

自願戒毒所比強制所手續簡便得多,只需帶上身份證和生活用品就能入住。但菱角顯然沒那份自制力。去強制所需要公安機關簽發的《決定書》,宋般若請艾北幫忙辦這事。

電話打了一圈,菱角在裏屋也鬧得乏力了,陷入昏睡。梁夏蜷坐在沙發裏,自始自終沒說話。宋般若站在他面前,注視了他許久,伸手輕輕将他攬入懷中。梁夏沒有動。她徐徐拍打他的背。梁夏阖上雙眼,淚水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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