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連你也一樣
第31章 連你也一樣
當安珉醒來時,視覺再一次被剝奪,眼前一片漆黑。
他感覺自己躺在堅硬的地面,背部被凹凸不平的石頭硌得生疼。稍微一動,身體就快散架似的,軟綿綿的沒什麽力氣,像剛睡醒那樣。
這是哪兒?
雙手向前摸索,只能摸到岩石,掌心有一塊小石頭滾過,他支起來的上半身往一旁滑倒。
“唔……”倒在地面時,安珉不自覺發出一聲悶哼,輕微的聲響一層層回蕩開來,在絕對的寂靜中格外突兀。
這個回音……是山洞嗎?
安珉逐漸回憶起之前發生的事情,大雪落下之後,他就被隋辰追上了,其他幾個人消失,而他也沒了意識。
随即就出現在了這裏。
那本冊子裏群蛇盤繞的景象在他腦海中浮現,他控制不住蓬勃的想象力,感覺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正有一雙雙幽冷的眼凝視着他。
安珉再一次支起身,踉跄站了起來。
摸索着石壁,緩緩走了一段路,他逐漸勾勒出了地形的特征。
這裏應該是山洞的最深處,三面都是石壁。
沒有蛇,什麽都沒有。
他忽然想起什麽,發瘋一般摸到了一處尖銳鋒利的邊緣,随即毫不猶豫地用力按下去,貼着石頭狠狠滑過。
皮膚破裂,血液從傷口中溢出,從一滴到一束。
“隋辰……”安珉沙啞地開口,“我獻祭給你……獻祭……”
他緊緊閉上眼,回想步驟,但腦子就像生鏽了似的,轉也轉不動。血都留了不少,他才想起來應該做什麽。
還需要用東西來交換。
他身上還能有什麽價值?
邪神看中的就是一個長期飯票,他能提供別的價值嗎?
安珉害怕這點血算不上獻祭,連忙握緊拳頭,壓迫傷口,逼迫更多溫熱的血液底下。
山洞中回響起血液落在地面的滴答聲。
“請你陷入沉睡……睡得越久越好,至少睡夠一百年……”安珉想到什麽便說出什麽,“我願意和你做交換……一切物質的東西我都可以不要,只要你能沉睡,讓我清靜地活下去……”
安珉等待着邪神的回答,就像往常那樣在腦海裏直接回應他,然而鮮血又滴下好幾滴,他并沒有等到邪神的聲音。
“隋辰?邪神?你想要什麽可以在我腦子裏說,只要我能給,肯定給你。”
他睜大了雙眼,在黑暗裏徒勞地尋找。
恐慌感襲上心頭,他在一開始發現自己身處黑暗裏的時候都沒有慌亂過。
可發現邪神不再回應他的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如何做。
“睡了?”安珉試探地問道,“你既然不想理我,那能主動解除一下和我的契約關系嗎?還有弄進我骨頭裏的這玩意兒,你也一并帶走吧,行嗎?”
當他的回音在山洞中逐漸消失之後,又是一片死寂環繞。
邪神真的消失了?
在自己昏迷之後又發生了什麽,把他拖回老巢就不管了嗎?
安珉想了想,不打算再等了,他要逃出去。
逃跑永遠刻在他的本能中,他不可能放棄遠離邪神的機會,即使希望極其渺茫,即使此時此刻,邪神很有可能正在某個地方看着他。
安珉扶着石壁,緩慢卻堅定地朝唯一沒有石壁阻擋的方向緩緩走去。
掌心的疼痛遲遲沒有傳來,就像傷口不存在一樣,那裏只能感受到麻木。只有血液滴在地面的聲響在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實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視野的亮度似乎産生了一點微乎其微的變化,越往前走,這亮度就越明顯。
終于,他看見了前方出現了一塊耀眼的光斑,那是山洞的出口。
原來他的視力沒有被拿去,隋辰還是給他留了一雙眼睛。
在靠近洞口時,安珉不得不擡手遮了遮日光。在黑暗環境裏待得太久,甫一接觸光明,眼淚都不受控制地盈滿眼眶。
等他适應了光線,才發現外面是一片冰天雪地。
樹木的影子已經見不到了,天地間的一切東西都被埋在了皚皚白雪之下。
來時的路已經看不見,甚至茫茫白雪中根本沒有路,安珉只好随便朝下山的方向前行。
奇怪的是他幾乎感受不到寒冷,身體感受溫度的那一部分似乎失靈了,同樣麻木。雙腿不聽他使喚,機械性地邁步。
自己是快被凍死了嗎?
接下來是不是就會感受到一陣強烈的炎熱,最後脫掉所有衣服,赤身死在雪地中?
安珉心中隐隐期待着死亡的到來,但身體依舊處于煎熬的地獄裏,不停地走,不停地走。
死亡始終離他一線之隔,他茍延殘喘走到了山腳底下,看見了那片熟悉的村莊。
童哲和其他人可能正在那兒等着他,他要找到那個狂熱的小少爺,問一下到底有沒有翻譯錯誤。
為什麽他獻祭了,也祈禱了,卻沒得到邪神的回應。
走進村子裏,一個穿着厚袍的老人背對着他,身上沒有一點現代的痕跡,就像是已經生活了幾百年。
聽見腳步聲後緩慢地轉過身來,看見他的第一眼,瞳孔就開始放大,然後渙散。
從拐角處,有一條暗色的小溪緩緩流淌出來。
拐了個彎後速度突然變快,安珉凝神去看,才發現那是血的顏色,不過濃郁得近乎暗黑。
血液彙成的小溪逐漸寬闊,又變為洪水,從村落的中心奔騰湧出,沖刷出來一具具屍體,男女老少,形色各異。
屍體的數量越來越多,那些殘肢,那些失去手腳的軀幹,就像河流裏的垃圾,從他身邊掠過。
血液已經蔓延過安珉的小腿,他動彈不得。
只能眼睜睜看着一具屍體剛好沖到他腳邊,被他的腿攔住。
那是一個被砍去四肢的人棍,而且年紀很小。
頭顱依舊接在軀幹上,一張臉尚且帶着稚氣,雖然分辨不出是少男或是少女,但那雙圓圓的眼睛屬于小孩子,茫然望着天際。
不知是不是安珉的錯覺,那雙眼珠子忽然轉了一下,正對着他。
安靜的村莊在此時突然響起了嘈雜的人聲,像是有成百上千個人圍着他,低聲齊頌。那些語言他從來沒有聽過,卻隐隐覺得熟悉。
望着他的少年被洪流沖到了更下游的位置,沒了那雙盯着他的眼睛,卻多了更多讓他無法忽視的視線。
他被所有人注視着,正如他注視着所有人。
血仿佛沒有盡頭,已經完全侵占了道路,積水越來越深,沒過他的腰間,并且還在持續上漲。
在被完全淹沒之前,安珉麻木的神經突然敏銳起來。
周遭的一切都一股腦的沖入他的感官。血的腥味,雪的厚重,人們嘈雜的思緒,甚至是遙遠的鳥鳴,所有事物都被安珉感知。
只頃刻間,那顆人類的大腦就已經過載,出于保護而切斷了意識。
安珉又一次墜入黑暗。
睜開眼時依舊躺着,不過寒冷的感覺極為真實,身下也不是岩石……
地面在動,像是什麽東西在蠕動着,托住了他。
安珉心中有了答案,全身的汗毛瞬間豎起。
裸露的手臂毫無障礙地碰到了蠕動的東西,冰涼的感覺一如他記憶中那樣,可是卻沒那麽堅硬。
是蛇。
這裏才是現實嗎?
可之前又是什麽?夢境?幻境?
他忽然想到一種可能性,殘肢,鮮血,人類的死亡……他以人類之軀感知了邪神的視角?
那些都是隋辰經歷過的,雖然安珉無法真的感邪神所感,但他也得以窺見了黑暗一角。
……真是夠原始的信仰。
被污黑的血液澆灌過,安珉所謂的獻祭真能讓邪神妥協嗎?
“隋辰……”他顫抖着喚了一聲。
身下的物體蠕動得更快了,似乎在傳達回應,而且莫名有一種歡快的感覺。
真是瘋了,安珉在心中罵了自己一句,他怎麽能從這麽詭異的事情裏品出歡快……
“是你搗的鬼……我知道……”安珉艱難道,“你想做什麽?”
那些東西動得愈發歡快,竟然托着他移動起來。
他愈發慌亂,在一片黑暗中試圖去扒住岩壁,然而摸到的全是那些蠕動的蛇。不是冰做的,雖然不是肉身但黏膩非常,透着陰冷。
“你要帶我去哪裏!你說話!你以前不是很喜歡說些有的沒的嗎,剛才那些景象是你讓我看到的對不對?你到底想做什麽!”
依舊沒有聲音回答他。
在襯托之下,安珉這才覺出隋辰的親和。
從浴室裏初見,到單元樓下的碰瓷,他以前接觸的那個邪神根本不像現在這樣混亂而偏執。
隋辰沒殺過人,也沒在主觀上傷害他過,甚至想融入人類社會,簡直像……一只有危險性的流浪貓。
山洞仿佛沒有盡頭似的,安珉可以斷定自己正在被拖往更深的地方。
那裏會有什麽,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一旦自己進去了,可能就再也出不來了。
于是他趕緊撥開手臂上纏繞的那些“蛇”,摸了摸衣服口袋,幸運的是讓他在兜裏找到了一把折疊小刀。
他毫不猶豫拿出刀來,彈開後往自己手臂上劃了一刀。
這一次,疼痛清晰傳達到了他的腦神經中,痛得他臉都皺了起來。
自己好像在慌亂間下手太狠了。
纏繞着的那些蛇動作都停住了。
安珉沒有注意到,只低聲祈禱:“我獻祭給你,要用什麽條件才能與你交換,換你在這裏繼續沉睡下去……只要你開口,隋辰……”
有蛇纏繞上了他的傷口,一圈又一圈地箍住。
像是在舔舐他的鮮血。
但神奇的是疼痛迅速減輕了,安珉茫然地松開眉頭。
“隋辰?”
“嗯。”
終于有回應了。
安珉沒發現自己已經完全不感到恐懼,反而是興奮不已。
“隋辰!你小子還活着怎麽不說話!我還以為你被真正的邪神吞噬了!”
“沒用的。”隋辰的聲音在山洞中響起。
“什麽沒用?”
“你找到的那本書。”
手臂傷口粘了不少粘噠噠的液體,随即脖子上也感覺到了,安珉猜測是那些蛇在舔他的皮膚。
隋辰輕飄飄道:“我睡覺只是因為我困了而已。”
啪嗒,安珉腦中某根弦斷了。
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不是發現上帝給你既關了門又關了窗,而是當你終于打破那面牆,才發現自己根本不會被上帝注意到。
數以億萬計的房間浩瀚無邊,然而在上帝看來,那些都是揮手就能碾成粉末的塵埃。
安珉此刻的感受就是如此無力。
雖然邪神并不是上帝,但安珉也同樣感到震撼。
幾百年前一個人類舍身探索,用生命換來了當地人的希望。真相卻是,這個人所做的全是無用功,當地人之所以獲得寧靜,是因為邪神剛好困了。
這段時間安珉給自己建立的信念陡然崩塌。
但他沒有陷入絕望,而是陷入了某種憤怒之中。
從沒有這麽一刻,他如此強烈地想把邪神給弄死,卻又如此痛恨自己的渺小。
“你呼吸的頻率像在生氣,我又不懂了。”那些蛇繼續蠕動,“但是我以後會懂的。”
安珉問:“以後?你不是把我拖去殺了嗎?”
“我不會殺你,你是我的信徒,我要帶着你一起睡覺。”
……隋辰說話依舊是這種筆直的風格,字面意思就是想表達的意思。
所謂的睡覺應該就是把他帶回去,再沉睡個幾百年吧。 自己可能在幾個小時之後就已經凍死了,然後屍體被包裹在一塊巨大的冰裏,不會腐爛,但是會變成邪神的玩具。
“你有病吧!!!要睡你自己一個人睡不好嗎!”
“我是一個好神,我不能抛棄信徒。”
安珉還是不想死,尤其不想這麽憋屈地死。他無語道:“我求你抛棄我吧,真的。”
見隋辰不為所動,安珉逐漸明白過來,隋辰和邪神根本沒有本質的區別,他們都是自私而癫狂的存在。
不遵守人類的規則與邏輯,也沒有必要遵守。
“你說你是一個好神……你好意思說出這句話嗎?”安珉忍住慌亂,繼續說,“都是因為你,這裏的人才不得安寧,死的死,瘋的瘋……你以為你是神?你明明是一個邪神!你知道邪字在我們人類語言裏的意思嗎……”
安珉越罵越順溜,開始夾帶個人私貨:“沒有信徒怪誰,還不是怪你自己,人家信仰你,你卻把人家的生活搞得一團糟……恨你躲你還來不及呢,誰倒黴了才攤上你這樣的神!我知道人類在你們眼裏是很渺小,但是虐殺玩樂也是不對的,給個痛快不行嗎!”
蛇群再一次停下,安珉等了好幾秒鐘,那些蛇都沒有再動彈。
他試探地挪了挪,雖然觸感很惡心,但他的行動沒有再受到桎梏。試探成功,他猛地撐起來,往反方向狂奔而去。
腳底踩過那些黏膩的東西,因為無法看見,所以大腦自動替他想象了一些極其惡心、并且不存在于人類認知中的生物。
他忍住胃部的翻騰,拿出全身力氣朝外跑。
鞋底終于踏上了堅硬的石頭,但凹凸不平的路面讓他時不時踉跄。
即便如此,他還是在黑暗中不停地奔跑,狂飙的腎上腺素給了他暫時的力氣。
在逐漸加重的喘息聲中,安珉聽見了山洞深處隋辰的聲音。嗓音很輕,但傳得很遠,仿佛就響在他耳邊。
“為什麽?”語氣竟然有些低落,“我分明是想幫他們的, 他們卻恨我嗎?”
他愣住了,萬萬沒料到這可憐巴巴的話竟然會從邪神嘴裏說出來。
恨這個詞,也太帶有人類感情色彩了,邪神這種不懂情感的人,也能體會到恨是什麽感覺嗎?
隋辰片刻後又低聲道:“他們恨我,連你也一樣。”
作者有話說:
傻白甜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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