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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豬蹄是在小煤爐上用微火炖的,又耙又糯,從砂鍋裏撈出來連皮帶筋顫顫巍巍。
用筷子一夾,一個蹄尖尖就掉了下來。
盛羅用蔥花香菜醬油調了個料汁蘸着吃,一口豬蹄一口飯,還有一碟韭菜炒雞蛋拼酸豆角炒肉末,這是她從前面自選菜那拿的。
淩城雖然只是大北邊的一座小城,因為從前煤礦的緣故卻是一座實實在在的“移民城”,老百姓喜歡吃豬肉炖粉條也喜歡吃回鍋肉,她姥姥也就在這做了幾十年的川菜。
韭菜炒雞蛋是家常菜,吃的是火候,雞蛋和韭菜都要沾足了火氣才能香而不爛,酸豆角拼的是材料。
她姥姥用火候的本事不用說,按照一些食客的話,羅老太太手巧,炒個拖鞋底子都好吃。
酸豆角也是老太太買了豆角自己回來腌的,整把豆角堆在醬菜缸裏腌足了一個月,酸辣爽脆,前幾天還有個孕婦來花錢買了一把回去給自己開胃。
小飯館後面的小院子裏有一半地方是各種腌菜壇子,另一半有個水泥砌的水池子,裏面堆了些洗菜的盆,整體卻不髒亂,一棵柿子樹長在向陽的院角,青色的小柿子藏在稀疏的樹葉中間對着過牆風迎來送往,像是些小鈴铛。
盛羅就坐在柿子樹下面的桌子上吃飯,兩個老人連同店裏的幫工路過,看見她吃得香都笑了。
“西西,吃完了你先回家眯一會兒,以後可不能和我一塊兒上貨了啊!”
她姥爺走過來,從手心掏出一個鹹鴨蛋放她面前。
“就着吃。”
盛羅笑嘻嘻地拿過來,說:“我在學校睡過了,今天要不是我和您一塊兒去你哪搬得動那麽多帶魚?”
淩城離海不遠,離這幾裏地遠的大菜場冷凍的帶魚按五十斤的大箱賣,算下來一斤才一塊錢多點兒,弄回來切段炸了再用豆瓣醬炒炒,成本低賣相好,一頓就能賣三大盤十幾斤,堪稱他們這種小自助館子的賺錢神器。
唯一的問題就是五十斤的冰坨子實在不好搬,他們這種進貨的小散戶也不好讓人幫忙裝車,從去年開始每次盛老爺子去買帶魚盛羅總會跟着,她力氣大,手腳又輕快,一個人就能把幾箱帶魚都放在自家姥爺的小三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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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去進貨就得三點起床四點到市場,老爺子自己是已經習慣了,又哪舍得自己十幾歲外孫女吃這個苦?
看自己姥爺還想勸自己,盛羅對着他身後說:“姥爺,又來人了,是不是上次那個弄壞了咱們風扇的?”
老人立馬腿腳利索地去迎客,盛羅繼續嗦她的豬蹄兒,還磕開了那個鹹鴨蛋,把油晃晃的蛋黃拌了米飯。
皮糯肉嫩骨酥湯鮮,蘸料的滋味也足,盛羅吃得心滿意足。
她蹲在水池邊上洗碗的時候,有人走到了她身後,小心翼翼地說:“盛羅你頂着這麽個頭發去學校老師沒罵你吧?”
“你放心,老師們都長大了,知道罵人解決不了問題。”
盛羅轉過頭,手裏多了兩個小蘋果,她遞了一個給身邊兒陪她蹲着的女孩兒。
女孩兒不好意思地擺手:“我把你頭發弄成這樣哪好意思吃你蘋果。”
“你情我願的事兒,你想練手我想染頭。”盛羅直起身子,靠着那棵柿子樹站着,“你那咋樣?把你留下了嗎?”
女孩兒握着蘋果,搖了搖頭。
她不像盛羅這麽白,額頭上是小城裏現在流行的厚劉海,顯得整張臉只剩下了眼睛鼻子嘴,還有臉頰上的青春痘。
略厚的嘴唇顫了顫,她深吸了一口氣才說:“店長嫌我最笨,我媽讓我去批發市場賣衣服,等我賺了錢我給你買染發膏把頭發染回來,買好的。”
“不用,我還挺喜歡這頭黃毛的。”盛羅垂眼看着手裏的蘋果,“你在理發店當學徒一共花了多少錢?”
“買了那個漂的藥水,花了二百,還有點別的産品,我把洗發水給我媽了……我還講了價,一開始要我一千,我總共給了六百八。盛羅,人家沒要我,我媽說我是讓人騙了。”
理發店說是收學徒,結果人去了一個禮拜不光沒有工錢還整整齊齊買了一堆産品回來,誰看了都知道這是理發店找借口刮錢呢。
盛羅看着地上的影子沒說話。
女孩兒眨眨眼,啃了一口蘋果好懸沒哭出來:“我媽說我都畢業一年了,還到處被人騙。”
沒考上高中,她家裏不願意再給她花擇校費,就讓她出來找工作。
正規的工廠不要沒成年的,她像個被人追趕的耗子在城裏鑽來鑽去,最後只是一次次被拒之門外。
她對着盛羅說過很多次“等我有錢了如何如何”,卻越來越沒了底氣。
低着頭,嘴裏的蘋果怎麽也咽不下去了。
“給我弄頭發那個藥水,算我的。”盛羅在褲兜裏掏了掏,摸出了幾張十塊二十的票子,只有一張是綠瑩瑩的五十元大鈔,被折成了個細條,也不知道放了多久,“我也不光是買了藥水,你得送我服務,等我這兒長出了黑發根了你再給我漂。”
“那不行,說好了你幫我練手……”說着說着,女孩兒都要哭出來了。
“你在理發店留下當學徒,給我弄頭發是練手,你不是沒留下嗎?”
“那也不行!”
聽見反駁,盛羅擡眼看她。
女孩兒在她可怕的目光裏閉上了嘴,眼淚卡住了。
盛羅哪兒都長得好,就是這個眉眼兒,真的是吓人。
“收錢。”
“哦。”
“這個錢你拿回去給你媽,就說你是把漂頭發的都轉賣了。”
“……嗯。”
打發走了張慧慧,午休的時間也沒剩多少了,盛羅洗了把臉就往學校走。
熱氣還是有的,好歹有了風。
說不定再過幾天一早一晚就得穿外套了。
身上穿着秋季的校服,盛羅随手一揣,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了一張二十的票子。
她想想都知道,自己給張慧慧錢的時候讓姥姥看見了,她就來貼補自己了。
把錢重新塞回去,她低着頭繼續走。
礦已經封了這麽多年,淩城的老街卻好像是被煤灰給浸透了,地磚縫兒是黑的,古力井蓋的邊兒也是黑的,連樹幹的顏色都比別的地方深,像是一切固有的都被抹上了一層灰黑的底色。
此處的陽光似乎都是從老照片裏借來的。
唯有人是鮮亮的。
一抹又一抹。
路過一家美發店的時候,盛羅停住腳步轉頭看了一眼。
太陽透過疏落的楊樹葉子照在她淺淡的金色短發上,随着微風,偶爾燦爛。
剛到學校,想繼續睡覺盛羅被教導主任陳老師給叫走了。
“高方圓他家長中午的時候又來了,你給人把門牙給磕沒了,兩顆門牙!人家家長讓你賠錢呢!”
拎着盛羅一路到了辦公室,陳學正看着這個讓人不省心的學生:“盛羅啊盛羅,要不是你高一的小同學來跟我說今天高方圓讓他帶着錢去五樓,我至少給你一個留校察看!”
盛羅還是那一套說辭:“主任,真的就是誤會,我就一個人,我一進去他們就打我……”
“行了!”陳學正打斷了她的話,只看着面前的這個小姑娘。
黃頭發,瘦,白,脖子細。
乍一看和高一(四)班有白化病的左一梵還真是離奇得像。
正好左一梵因為身體原因不能跑操,正好他跟高方圓約的五樓衛生間,偏偏今天剛染了頭的盛羅就碰上了。
就是這麽巧!想要勒索高一新生的高方圓就是磕掉了門牙。
陳學正盤算着這件事的蹊跷,壓低了聲音對盛羅說:
“這個周六放學,我和你們班主任上你家家訪,你自己想好了還有什麽沒交代的。”
盛羅嘆氣,她知道自己的目光吓人,耷拉着眉毛悶聲悶氣地說:“主任,我和高三的打架我圖什麽呀?”
“盛羅你別跟我裝,你去年和八中那些人在校外鬥毆!”
盛羅苦笑:“主任我都解釋了好多次了,我那天只是路過,是他們非說我在挑釁,沖上來就打我。”
“別人都沒事兒!咱們整個淩城一中就你一個,跟外校打完了跟自己學校高三的打,怎麽什麽事兒都攤你頭上了?”
“報告,老師,我來送學生會的名單。”
辦公室的門被敲響,打斷了陳學正的話。
“進來吧!”
颀長清俊的少年拿着兩張表格走了進來。
少年的頭發是整齊的純黑,服帖乖順,和盛羅一頭明晃晃的金色亂毛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你看看陸序你再看看自己!盛羅,你們已經是高二了,你看看你的同學在幹什麽?他們都在好好學習為考大學做準備,你在做什麽?啊?染發、打架,一次又一次,你說你坐在教室裏不覺得難受嗎?你不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嗎?”
盛羅順着老師的話看過去,垂下眼笑了笑,表情既不生氣也不難過。
陸序放下表格,看見一只手輕輕動了動。
他見過這只手指節微紅的樣子,是剛打完架的時候。
兩個人擦肩而過,是淩城一中名聲最好和最差的兩個學生入學一年來僅有的一次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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