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章

第 11 章

柴火漸旺,松木在火中炸出劈裏啪啦的火星子,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寂寥。

賀子書從林子後的黑暗中走進來,懷裏抱的柴禾一舉扔在地上,發出乒乒乓乓一連串敲擊聲。

他在火邊坐下,支起下巴,皺眉看了看對面的蘇軟,随後有些頭疼地抹了抹臉。

——她已經哭了一整個下午。

他又看了她一眼。

懊惱極了。

賀家家訓裏面寫到,除非特殊情況,修習者要以理服人,不近女色,當初賀家老爺子為了教育好賀子書,從小就特意杜絕他和異性結交,服侍他的下人全都是挑選出來的好小子。

再加上賀子書喜好分明,平日裏只喜歡修行練劍,本就對閨閣女子誡訓出的規尺一樣的柔情似水很沒耐心,所以至此之前從沒和哪家姑娘好好說上半句話。

今天是個例外,他發誓他本來真的只是想吓唬吓唬蘇軟,借此從她嘴裏詐出想要的消息,結果逼問了半天,發現是個誤會,丁點兒線索沒有,白忙活了半天。

還冤枉得這丫頭哭個不停,受了天大的委屈。

雖然二叔告訴過他,女子的貞潔是最大的禁忌,不可強人所難,否則傷人太重,有失陰德,但他本來也不是那種人,若不是這丫頭吃軟不吃硬,他也不會想到這麽損的招,更別說他一開始還自以為分寸拿捏得很好,覺得發展順利。

真是蠢死了。

賀子書頭一次感到困惑且捉急,他不過就是碰了碰她的臉,衣領也只是捏住按了幾下,再加上說了幾句惡狠狠的話,怎麽弄得好像他當面埋了她家裏人。

哭了整整一個下午!

黃河的水都流幹了。

他中途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拉下面子,主動和她道歉了,并且表示自己絕對不會再犯,言辭懇切,态度認真,結果蘇軟眼都沒眨一下,該哭還是哭。

天爺,他錯了,他真的錯了,都是他的錯,世上所有不把女子的意願當回事的男人都該死。

要怪,就怪他對尹南段家的那段往事執意太重,草木皆兵了吧,反正這種下流的事情,他是再也不敢做了。

想來想去,事情又回到了原點,但總歸有一件事可以徹底确定了。

蘇軟和段家沒有關系。

嗚嗚的哭聲漸漸小了下去,賀子書眉心一擡,眼睛亮了亮,他擡頭望去。

蘇軟的眼睛都哭腫了,像兩枚紅紅的桃子,她抽了抽氣,伸手揉了揉眼睛。

賀子書終于松了口氣,揪着的心也放下了,張口想說點什麽。

“你不用再道歉。”蘇軟啞着嗓子,先一步說了出來,她又抽了一下,帶着鼻音道:“我都聽到了。”

賀子書聽到她的話,剛張開的嘴唇動了動,又閉了回去。

蘇軟抹着臉接着說:“其實我不是全怪你,我是……”

她頓了頓,像在顧慮什麽,賀子書擡高眉心,循着她的意思探去。

蘇軟想到最後,幹脆吸了一口氣,淡聲道:“我是想家了。”

賀子書頓時恍然,收回了視線,默不作聲。

——她不想再聽到他刨根究底地問她這那。

蘇軟沒聽到回音,便放松地靠向身後的樹,把自己縮成一團,又喃喃:“我想家……”想家裏的軟沙發,想媽媽的懷抱,想冰箱裏的巧克力慕斯小蛋糕。

空氣沉默。

半晌,賀子書擡頭,輕聲道:“等出了這片森林,你就可以回家了。”

蘇軟抿了抿唇,感覺嘴裏一股酸澀。

是啊,等出了這片森林,就是新的開始了,可以先吃飽飯,休整休整,再想想怎麽在賀子書身邊計劃回家的事情,過幾年古代日子,最後想辦法嫁給賀子書。

真難啊。

蘇軟又是一陣郁苦,怎麽回家這麽難啊。

她臉側又劃過眼淚。

她想這些事的期間,賀子書正費勁從懷裏掏出什麽東西,數了數,把多出來的放在另一種手上,一擡眼看到她,愣了愣,疑惑道:“你為什麽又哭了?”

蘇軟沒看他,擠了擠眼睛,把眼淚擦掉,最後啞聲道:“沒什麽,就是哭久了,感覺不舒服。”

“這樣啊,”賀子書點了點頭,松了口氣,擡手丢了個東西過去:“給你的。”

蘇軟被砸了一下,晃了晃神,才睜着眼睛看過去,發泡的眼睛用力撐開,視線裏霧蒙蒙的。

她在腳邊看到一顆黃色紙包的小石子,伸手撿了起來。

疑惑間,打開一看,裏面是一顆話梅糖。

烏黑的話梅幹被包裹在晶黃色的糖籽裏,鼻尖能聞到淡淡的蜜糖味兒。

蘇軟愣了愣:“你身上還有這個?”餓了這麽多天,居然還有這種好東西。

賀子書朝她擡了擡下巴:“賠禮。”

蘇軟默默咂了咂唇,有些嘴饞,都已經拆開了,再讓回去就不禮貌了。

她張嘴,把話梅含了進去。

甜蜜的味道頓時從嘴裏散開,這糖裏不僅有蜂蜜的味道,還有小時候吃的麥芽糖的味道,吃到最後,還有話梅的酸甜味。

一顆糖吃完,蘇軟吃得唇齒留香,意猶未盡,這是她這幾天以來,吃到的最接近穿來之前的精加工食物的味道。

她心情好了很多,舔了舔嘴唇,朝賀子書笑:“謝謝你,這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糖果。”

“你喜歡嗎?”賀子書臉色揚了揚。

“嗯。”

蘇軟微笑,低下頭。

夜色漸深,軟而悶的聲音慢慢傳來:“其實今天是我的生日,可以這樣過,我很開心了。”

蘇軟說這話的同時,手指一下下圈着鞋尖上的流蘇。

賀子書剛把手心的東西小心放回懷裏,聽到這句話一愣,伸了一半的手又抽了回來。

“幾歲了?”

他的這些小動作,蘇軟通通都沒看見,她腦袋埋在膝蓋上,繼續玩弄着流蘇上的小珍珠,鼻音悶悶:“我十六了。”

高考前幾天,同班同學有的都過成人禮了,她上學上的早,是班裏的老幺,同學們喜歡把她當團寵,沒事揉一揉,她也不生氣。

對面安靜了一會兒,傳來聲音:“十六歲生日,很重要?”

蘇軟愣了一下,擡頭:“當然,十六歲生日為什麽不重要。”

賀子書摸着手裏的東西,不舍的樣子,但面上認真實誠:“古人雲,女子十五及笄,是為喜事,你都十六了,還這麽講究生辰?”

蘇軟不明白他的矛盾,只正常回答:“當然啊,一歲一禮,每一個生日都值得紀念。”

賀子書看着她的表情,低頭不說話了,默默握緊了拳頭。

蘇軟揪了揪眉心,也低下頭,繼續挑着流蘇。

片刻,又有什麽東西砸到她腳邊,她撿起來,是一顆黃紙皮的話梅糖。

蘇軟眨了眨眼,擡眼看過去。

賀子書順勢躺了下去,火勢模糊了他的五官,看不清表情,只有清澈而明朗的少年音傳來:“生辰禮。”

過了一會兒,又傳來聲音:“你喜歡,就送你這個。”

蘇軟本來想還回去,但聽到第二句話,又默默收回了手,五指握在一起,貼在心口,她好像聽到什麽聲音融化了,化作一點點暖流。

她能感覺到,賀子書很珍惜這顆話梅糖。

“謝謝。”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對了,你的生日在什麽時候?”

“下月十七。”

默了默。

“十六歲。”

蘇軟聽了,默默記下,點了點頭,猛然反應過來:“你比我還小?!”

不會吧,他才十五歲。

他明明看起來比她成熟多了!

賀子書側躺在焰火後,悄無聲息,許是睡着了。

蘇軟:“……“

……

吃過早飯,兩人整理好幹糧,接着在林間行走。

今天早上一起來,蘇軟就感覺不好受,昨晚沒睡好,渾身沒力氣。

這一路走走停停,她總是掉在後面,賀子書時不時停下來等她。

走了小半個上午,大約離下一個目的地還有幾千米時,蘇軟又走不動了,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賀子書再次停下來,皺了皺眉,朝她走過來。

“你怎麽了?”

蘇軟擡頭看着他,額上冒出一點細汗:“沒有,我就是累了,想歇歇。”

“這一上午歇了幾次了。”賀子書彎下腰,仔細看了看她的臉,有點蒼白,微微皺眉,最後篤定:“哪裏不舒服?”

蘇軟搖搖頭:“沒有不舒服。”

賀子書嘆了口氣,背過身,蹲下去,随意道:“上來,我背你。”

蘇軟看着他的背,內心複雜地摳了摳腳趾:“不用你背,我能走,你讓我歇歇。”

賀子書默了一會兒,轉過身,無奈:“真的不舒服?要不我抱你。”

蘇軟的腳趾越來越靈活,表情愁苦道:“我沒有不舒服,也不用你幫我,真的不用,我就是想歇歇。”

賀子書擰了擰眉,看她的表情以為她快熬不住了,起身扯住她的手臂:“不用不好意思,快到到地方我也能快點補充食物。”

蘇軟尴尬地五官都擰在一起了,瘋狂解釋:“不用真不用,你讓我休息一會兒就好。”

賀子書更加斷定心裏的想法,堅持要抱她起來。

蘇軟敵不過他的力氣,很快被他攬進懷裏,窘得臉都紅了,用力掙紮:“你放開我,真不用!”

兩人拉扯兩下,賀子書的動作突然停下了,他眉頭皺了皺,從蘇軟衣服上抽回手,循着視線看去。

蘇軟眼睜睜看着,他拿出來的瘦而勻稱的手掌上,沾了一大片鮮紅的血。

她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情急之下,用力一蹬,把賀子書踹後幾步,然後猛地蹲下去,抱住腦袋。

別看見我別看見我拜托了嗚嗚。

賀子書顯然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抓起蘇軟的胳膊就問:“你什麽時候受的傷,怎麽回事!”

蘇軟被她拉起一只胳膊,迅速把腦袋埋到另一只胳膊裏,一聲不吭,老實得像只鹌鹑。

賀子書見她這副樣子,陡然升起不妙的感覺,急得炸汗,下一秒就要把她提起來:“有刺客,在哪?”

手下的人突然大叫一聲,聲音又軟又厚,把賀子書吓一跳,松開了手。

他繃緊了唇,烏潤潤的眸子緊盯着腳下縮成一團的女孩,幾乎下一秒就要把兇手繩之以法。

蘇軟蹲在地上,清晰地感受到身前熊熊燃燒的戰火。

啊啊,這氣氛,修羅場也不過如此了。

“……”

兩廂僵持。

過了一會兒,蘇軟的身子終于動了動,悶悶的聲音從腦袋下傳來。

“是葵水。”

賀子書:???

向來冷酷的少年愣了一下,猛地刷紅了臉,蹭的扭頭就走,步子又大又急,差點撞到一棵樹。

一陣兵荒馬亂過後,林子裏重新安靜下來。

蘇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從膝蓋裏慢慢擡起腦袋,兩頰緋紅。

她看了看腳邊,一串淩亂的腳步留在這裏,方向延伸到灌木林裏,沿路折斷了不少樹枝,能想象到當事人撞進去時,連臉都沒護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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