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章

第 31 章

“其實我臉上的病,是我自己故意弄出來的。”

蘇軟抱着臂:“然後呢?”

賀瑤兒瞄了瞄她身後,林子後面,曾霖正在空地來回活動肩頸,等她們聊完出來。

她懊喪地收回視線,坦白道:“我爹爹讓我嫁給當今皇帝,可是我不想嫁,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抵抗方式了。”

說完,她急切地懇求蘇軟:“聖女姐姐,我知道您大人有大量,我以後一定按你的藥方敷臉,再也不對你使壞了,求你千萬不要告訴我爹爹,不然我就完了。”

小姑娘被揭穿了心思,徹底萎頓下來,一雙潤靈的圓眼仰望着蘇軟,委屈溢于言表。

這可憐的小模樣要是一開始就用上了,蘇軟怕是很難猜到真相。

蘇軟瞥了她一眼,淡淡道:“這就知道求饒了,當初摔枕頭攆我出門的時候怎麽不害怕?”

賀瑤兒快哭了,捏着嗓音辯解:“我當時哪裏知道你是聖女嘛,我以為發幾次火就能讓你放棄,離開賀府,可是沒想到你一直不走,還把我的病治好了,我沒辦法,只好這麽做了。”

“沒辦法就只好污蔑別人?誰教你的?”蘇軟聲音冷下去。

賀瑤兒崩潰了,一滴眼淚掉了下來,又怕引人注意不敢哭大了,于是又憋屈淚水又顧着求饒:“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對不起聖女姐姐,我真的不敢這麽做了……”

她漸漸抽泣:“可是我真的不想嫁給皇帝嗚嗚。”

蘇軟靜靜看着她哭了一會兒,問:“你不想嫁皇帝,是想嫁給誰?”

“!!我誰也不想嫁……”賀瑤兒像是被踩到尾巴,音調一下子拔起來,顧及處境,又拼命把嗓音壓了下去,臉因為用力漲得通紅:“我誰也不嫁。”

蘇軟無視她緊張的神情,回頭看了看林子遠處的曾霖,片刻轉回來,歪頭看着賀瑤兒不說話。

被這種犀利的眼神凝視着,賀瑤兒低頭緊抿着唇,身側的拳頭揪緊紗裙。

僵持了片刻,她終于被擊潰,蒼白着小臉絕望道:“我不能讓爹爹知道,爹爹要是知道我喜歡霖哥哥,一定不會輕易放過霖哥哥,我擔心霖哥哥。”

她擡起頭,語詞懇切,真真正正請求道:“姐姐你怎麽樣懲罰我都行,求求你別告訴爹爹,我不想連累霖哥哥。”

不出意料,熟悉的棒打鴛鴦戲。

蘇軟垂眸想了想,換了個話題:“你先說說是誰教你這種方法的?”

賀瑤兒開口:“沒有人教我,我恰好在藥房裏看到這種藥,就拿過來用了,沒人知道。”

她發自內心地看着蘇軟。

蘇軟冷笑:“你家的藥房都不鎖門登記?”

賀瑤兒沮喪地摳着手指,嗫嚅:“我躲過去了,沒人看見……”

這種事情蘇軟懶得評價,晃了晃腿起身:“你記着,我可以不說,但你的臉我一定得治,其他的事情與我無關。”

賀瑤兒一聽,臉色瞬間回暖,一雙圓眼亮晶晶看着蘇軟:“謝謝蘇姐姐,我一定好好治病。”

……

從山上下來,經過集市。

今日恰好是熱集,賣糖葫蘆的小販背着糖葫蘆棍沿街吆喝,大街上人來人往。

三個人穿梭在人群中,各懷心事地往回走。

晨間的太陽已經露出大半的腦袋,空氣還帶着淩晨殘存的微涼,金黃的陽光已經從東邊的烏瓦後斜射過來。

每個人的臉上身上都交錯着金光和陰影。

蘇軟經過一處攤販時,聞到一股極其熟悉的甜香味,腦海裏瞬間閃過一張瓷白的臉。

她腳步頓住,循着氣味扭頭。

離她幾步遠處,有一個水果攤子,上面擺着皮薄餡肥的紅果子。

她一見這紅果子,便愣了一下,徑直朝那邊走去,走了兩步,又愣一下。

水果鋪前幾步遠處,一個熟悉的高馬尾背影立在晨曦裏,金色的聖光從他身側穿過。

那身段被光影折疊,在飛舞的光塵中,顯得瘦長又孤獨,仿若當初少年站在山崖前,側首問她,還能走嗎?

紅果子爆出漿液,汁水四濺,記憶裏熟悉的甜香歸來,仿佛又回到那個兵荒馬亂的夏日荒林。

蘇軟頓住,邁不開腿。

高馬尾微微側頭,面具遮擋了他的視線,他伸手指了指,面前的鐵匠會意,加大了手上的動作,鐵錘敲在劍刃上,發出铿锵的聲音。

這細微的動作那麽熟悉,模糊間,蘇軟好像覺得,白藥和賀子書重合了。

她曾以為賀子書化身白藥後,變了很多,但現在卻覺得,這些天以來,努力以白藥的身份和她相視的人,其實和她一樣克制着自己。

他們雖然隔了六年的時光,洗去了大多曾經的痕跡,但那個人始終不變。

白藥就是賀子書,不是那個遵循着各種條框規則,說話彎彎繞繞,還刻意疏遠她的冷漠傭兵,而是那個會和她搶紅果子,幫她捉魚,問她冷不冷,發誓守候她的落魄少年。

冷滞了這麽久的時間,此時好像又開始流動了,帶着那些或荒唐,或溫暖的回憶,慢慢複蘇。

蘇軟駐足在原地,心神翻湧,恍若隔世地笑了。

賀瑤兒帶着曾霖追了上來,看着她的表情擰眉:“前輩你怎麽了?”

蘇軟回神,看着兩人愣了一下,随後笑笑:“等着,我給你們買些好吃的。”

她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水果攤子前,仔細挑出四個,遞給老板:“我要這四個!”

慈眉善目的老板娘接過果子,邊稱邊對蘇軟說:“姑娘眼光不錯,以前肯定吃過這野果子吧,這種野果子,酸甜可口,就是柄棍帶點灰的才好吃。”

蘇軟把錢遞給她,笑:“是好吃。”

她抱着果子,給賀瑤兒和曾霖一人分了一個,然後帶着遐念和欣喜轉身,想将這份晚來的情感分享給那人。

——鐵匠鋪前,只剩下空蕩蕩的空氣。

那人已經走了。

蘇軟捧着果子,獨自站在人群中心,心裏空了一片。

紅果子也不要了嗎……

市場人來人往,沒有一個人停留,鐵匠揮着錘子,一下一下敲在鐵塊上,發出僵硬又刺耳的聲音,錘得她耳朵生疼。

她停滞了半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将欲念一點點排出去,目視遠方。

這感覺,仿佛在嘲笑只有她一個人肉麻多情。

真是難過。

賀瑤兒和曾霖對視了一眼,雙雙露出惑意,賀瑤兒走上前,想開口:“前輩……”

蘇軟神情落寞,但勾了勾唇,很快牽強出溫和,平靜道:“走吧。”

曾霖跟在賀瑤兒身後,賀瑤兒跟在蘇軟身後,亦步亦趨。

過了一會兒,賀瑤兒追了上去,扯了扯蘇軟的袖子。

“怎麽了?”蘇軟一扭頭,發現賀瑤兒捧了滿手的話梅糖,正試探着對她笑。

她呼吸滞了一下,驚訝:“你怎麽……”

賀瑤兒見她不讨厭,松了口氣:“我看前輩路過的時候,朝話梅糖鋪裏多看了一眼,猜你喜歡,就買了一些。”

“這些,送給前輩。”賀瑤兒笑,圓圓的水眸子眯起來。

蘇軟看着她手裏的話梅糖,呆滞了片刻,臉色回溫,伸手抓了幾個:“謝謝賀小姐。”

賀瑤兒咧出一個大大的笑,放松下來,和她并排往前走。

“我剛剛看前輩突然不高興,還以為前輩生病不舒服呢。”

兩人邊走邊說,曾霖跟在後面。

蘇軟剝開一顆糖,含在嘴裏:“我怎麽可能會生病。”

賀瑤兒憨笑:“也是,所以我才猜前輩應該是突然想到什麽,心情不好。”

她也剝開一顆糖,從面紗下面送進嘴裏,想到什麽,羞愧地笑了出來:“其實前輩也知道,我今天心情本來也不大好的,但是走了一會兒,我就想開了,人難過的時候,糾結也沒用,不如吃顆糖,說不定還可以祈禱好運。”

蘇軟道:“你這是在安慰我還是安慰你自己?”

賀瑤兒坦率:“安慰我自己啊。”

蘇軟失笑。

其實某種程度上,她和賀瑤兒算是同一類人,在乎的人就在眼前,卻礙于種種困難不能直抒胸臆,連見面都是難事。

都是可憐蟲。

蘇軟随口道:“當今皇帝選妃,第一層篩掉的就是染過重疾的女子。”

話題轉變的太突然,賀瑤兒懵了一下:“嗯?”

蘇軟看着她這副麻瓜的樣子,嘆了口氣,補充:“你從染病那日起,就被皇帝排除在外了。”

賀瑤兒正往嘴裏塞着糖,動作一頓,差點把面紗掀開。

“真的嗎真的嗎?”

“……”

“啊啊啊我愛你前輩姐姐!!!”

……

夜晚寧靜,賀府的檐廊沿路點了燈籠,賀瑤兒抱着一碟糕點經過欄臺,腳步突然停下。

走廊中心的地面上,放着一個小小的木盒子。

疑惑間,賀瑤兒撿起盒子,觀察了觀察,揣進懷裏,繼續往青瑜房走去。

扣扣。

“進來。”

蘇軟正在梳頭,門外響起敲門聲。

賀瑤兒一進房間,像點了炮竹,劈裏啪啦念叨:“前輩姐姐,我今天新嘗到的糕點,可好吃了!又甜又糯,還不黏牙,我猜你肯定喜歡,帶了好大一碟呢!”

蘇軟耳朵像鑽了釘子,她眯着眼睛回了神,然後才道:“你慢點說,我不催你。”

哎,年紀大了遭不住,年輕就是有活力。

賀瑤兒沒心沒肺,端着盤子遞到蘇軟臉上:“前輩姐姐快嘗嘗,我打包票,絕對是你吃過最好吃的糕點。”

蘇軟被迫抻着脖子往後退,無可奈何地撿起一個塞進嘴裏,緊接着滿口稱贊:“真好吃。”她再不張嘴,賀瑤兒就忍不住替她扒開嘴了。

賀瑤兒喜得不行,蹭到蘇軟身邊坐下:“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歡。”

蘇軟邊嚼邊對着鏡子梳頭,視線緩緩移到賀瑤兒硬邦邦鼓起的懷裏。

“你帶了什麽?”

賀瑤兒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從懷裏拿出小木盒:“你說這個啊,我剛剛路過欄臺邊随手撿的,沒什麽用,不信你看。”

蘇軟接過來,打開盒蓋。

小木盒花紋精致,上面打了油,看起來被主人保護得很好,盒子裏面是定制的綿綢紅布,上面靜靜躺着一個簪花釵子。

“這個釵子又舊又破,看起來都很多年了,不知道它主人為什麽還這麽寶貝地放在盒子裏。”賀瑤兒瞅着蘇軟手裏的釵子,末了又瞅了瞅她的表情:“聖女姐姐要是喜歡,就送給你吧。”

蘇軟把簪花拿出來,放在手心摩挲。

這個釵子确實很破舊,也确實存了六年。

這是蘇軟親手做的簪花釵,六年前的漫展上,蘇軟戴着它,和它一起穿越到那片天坑,也和它一起遇見了賀子書。

後來這個簪子丢了,沒想到被賀子書撿起來。

這六年間,賀子書保管着簪子,直到今天才以這種方式還給她……

蘇軟擡頭,透過窗戶仰望着夜空中半圓的月亮,心下一片寧靜。

白天的失落重新被填滿,那個人在偷偷告訴她,他沒有忘記過,他一直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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