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他是月亮(28)
他是月亮(28)
車開回了民宿裏。
蘇瑤的表情再震驚,她都沒力氣跑了。
整個人都仿佛散了架。
一躺在床上就開始睡,睡姿是法老下棺的姿勢。
不知睡了多久,是腦子渾渾噩噩到不得了的地步。她意識到再睡下去可能會出事,重新洗漱一番,穿着拖鞋準備去下樓找點飯吃。
這座酒店的房間勉強還成,結果基礎設施差勁得很,連個電梯都沒有。
身體已算是好了不少,但每走一步大腿小腿一起繃緊。
走下去完全是酷刑一般,想問前臺哪裏有飯吃,結果前臺空無一人。又轉了半天,一聲清脆靓麗的女音響起:
“瑤瑤,你怎麽下來了?”
是央拉。蘇瑤趕緊過去,見到前臺盆栽後是一群人在打麻将。
央拉一見她,就甩開了正在嗑的瓜子熱情招呼。
蘇瑤委曲:“我好餓。”
“你沒吃飯?”央拉往下一探,将麻将桌挂着一大包零食提起。一把袋子都給了蘇瑤,她往下一望,裏面全是花花綠綠的零食。
央拉回麻将桌:“不對啊,我們給你買了飯放桌上了。”
蘇瑤細細回憶了一番。
原來那木桌上裹得嚴實的紅塑料袋是飯啊。一點菜味不見,而且上去又是好一番折騰。
她嘴一撇:“我不想吃。”
央拉抽空去拿手機:“那我和巴桑多吉講一下,讓他給你帶份飯。”
蘇瑤點點頭。
央拉又招呼她吃零食,她選了一個薯片,因為高原上薯片賣得少。
薯片袋子非常膨脹,鼓鼓囊囊得像一顆大土豆,紮開來震耳欲聾。啪地炸開,她才有空看旁人,央拉的麻友是一個年齡大的藏族婦女和兩個瘦弱男的。
這兩男的明顯不是本地人,穿衣風格都挺時尚,脖子挂着一些銀飾品。
還隐隐傳來一些花香的香水味。
蘇瑤低下眼,因為其中有一個長發男的一直盯着她,讓人不舒服。她先不搭理,把注意移向別處,恰巧見到央拉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忿忿不平。
她道,“為什麽你就不累啊,精神那麽好?”
央拉笑嘻嘻的:“哦你說這個,我莫拉和阿爸都是農牧民啊,我經常幫忙肯定精神好。”
蘇瑤吃着碎薯片繼續閑聊。
其實多半是抱怨:“你怎麽就買了這麽一份薯片?”
“這哪有多的賣,”央拉打着麻将沒一搭有一搭地說,“這還是我在來這的路上買的,早上我還和蔣醫生去小金縣城了,這裏旅游和在我家裏一樣,不好玩。”
随口便說的蘇瑤羨慕,她還沒去過這個縣,甚至都沒去鎮子溜上一圈。
上次吃飯還在烏漆嘛黑的大晚上。
和央拉說了,她大大咧咧,那你等身體好點的時候就去呗。
蘇瑤不滿意這個答案,她應該好生安慰她一番的。
嘴一撅,也不肯明說出來就着生悶氣。在郁郁寡歡之間,她又去看別的地方,結果對面那個男的還在看她。
見她看不出,蘇瑤轉移話題:“蔣醫生呢?”
央拉:“回家去了。”
那男的還盯着她,他長相一般,瘦小得很,就屬打扮有氣質,一直盯着她。
見她盯來,他還看着,給了好幾次機會了。
蘇瑤終于發作:“你看什麽看?”
結果對面人好奇,說了個迥然不同的問題:“瑤瑤,你什麽時候認識的藏族人啊。”
蘇瑤臉色馬上變了,這人誰啊,認識蘇瑤?
是聽着她們倆對話逗她的,還是原本就認識那個讨厭的大小姐。她警惕地握住央拉座背上的角,一句話也說不出,因為拿不準對方的意圖。
長發男人說:“蘇瑤,我打了好幾遍電話想問你來不來川西,你就沒接過我的電話,我好像沒做什麽,你不至于這麽生氣吧?”
看來是認識的。
蘇瑤先按捺住不動,默默分析在對方話中分析着。
魏凱寧又道:“結果你自己悶不做聲地來了,還認識了當地人。”
這時央拉也回頭。
她本來确定蘇瑤的真實身份的,但巴桑嘴裏的替身畫畫文學,他說得話真假難辨。
原則上,她還是比較相信蘇瑤是教授的,因為這繪畫水平不是一般人能弄出來的。
但巴桑多吉說,因為她畫得好才被選中當替身的。
所以央拉現在一點也不确定了。
魏凱寧又說:“瑤瑤,我真不知道怎麽得罪你了,你每次都是這樣,一不高興就一句話不說,理也不理玩冷暴力。可你這樣話也不說清楚,我很難改啊。”
“哦!”央拉恍然大悟,“這就是你說的,你那個脾氣很大的未婚妻嗎?”
魏凱寧向她颔首。
蘇瑤眉目一低,這哪是她,根本就是那個大小姐。
央拉雙手合十:“那你們這樣還能遇見,真有緣分。”
她都失憶沒聯系任何人了。
旁邊那個無名男士附和:“可不是嘛。”
“哪有,”魏凱寧忍不住笑了,“百年修得同船渡,我們能認識就是上輩子結緣啊。主要,還是感謝蘇瑤的爸爸,能認同我這個準女婿。”
一句話又說得央拉心生向往。
蘇瑤冷不丁地問:“你覺得我爸爸人怎麽樣?”
他愣了愣,“當然好啦,你爸爸一直很疼愛你,而且我也很崇拜他,從一個街頭賣餃子的北仔,到全國最大的地産商,簡直是一代枭雄。”
蘇瑤問:“那你覺得我怎麽樣?”
“這是可以說的嗎,”魏凱寧笑了笑,旁邊人也笑。“說實話,你是有點公主病在身上的。不過這很正常,有公主命才有這個病嘛。”
蘇瑤的手更捏緊了椅子上的凹凸一角。
她仰頭,“那你呢?”
魏凱寧臉色就變了變,他以為蘇瑤看不起他:“我家庭條件中等偏上吧,自是沒有你的家世耀眼。”
他不自然地笑了,“但我對你是一片真心。”
旁邊另一個男的瞥了他一眼,又不爽地看着蘇瑤。
蘇瑤譏笑,“你當真那麽愛她?”
魏凱寧奇怪地皺了皺眉,為什麽用她,但他也只當她嘴瓢讀錯了代詞。
于是道:“你為什麽總不信呢,我真的喜歡你啊。”
央拉更覺着這男的不錯了。
而蘇瑤抓着的力氣更大,她面色波瀾不驚,心裏卻掀起了關于嫉妒的驚濤駭浪。
這個大小姐到底是憑什麽啊?這個人連工作都要別人來完成,敢情這個大小姐前半生靠父親,後半生靠丈夫,工作靠替身是吧。
她幹什什麽,一輩子就玩嗎?蘇瑤是打心眼裏看不起這種人。
她莫名覺得自己更優秀點。
一股強烈的不甘席卷了全身,但思索片刻,蘇瑤眉心微動。
她想到了一個驚駭世俗的計劃,剛好桌子上的藏族婦女被客人叫去辦開房手續了。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她應該坐下來好好問問。
還未開口詢問,央拉先給兩個人制造機會:“瑤瑤,你會打麻将嗎?要不然你坐她那兒和我們一起打吧。”
非常好。
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時機。
魏凱寧卻給她拒了:“她不會打麻将,和賭沾邊的都不會,因為她阿公不讓他們家裏人賭博的。”
這說的蘇瑤更逆反心起。
她正準備忍痛坐下。
牆壁一側被人敲了敲,所有人的無意注意都關注到了那頭的動靜,一切聲音萬籁俱靜。
高大的男人正倚在牆邊看戲了好一會兒。
巴桑揚了揚手中的白色塑料袋,微笑:“瑤瑤,吃飯。”
蘇瑤不想放下手中的零食。
雖然她很餓,平日再喜吃零食,身體也渴求碳水,但有更要緊的事情做。還未繼續掙紮,男人徑直走了過來,一把将她抱了起來。
他不容拒絕:“你餓得走不動,我背你去外面吃。”
蘇瑤沒法了,她只能被人抱着出去了。
她轉頭問:“你什麽時候走。”
“明天,”魏凱寧心不在焉地答,蹙眉。“那男的是在客棧裏射箭的那個嗎?”
“是我,”巴桑回。他又晃了晃手中的飯盒,似笑非笑,“等會兒再閑聊吧,先給蘇瑤吃飯呢。”
蘇瑤根本不知道他們說什麽。
但這盒飯硬生生變成了堵人嘴的利刺。
“你們什麽時候在一塊了,”魏凱寧反問,“這不對吧,蘇瑤你沒和我說清楚啊。”
巴桑倒很好心解釋:“沒在一起,我們只是朋友而已。”
魏凱寧還想說,但他旁邊的男人攔着他不讓說了。
提了幾句,竊竊私語,大意說的你們之前就有合同說清楚的。
周遭的人倒是聽不懂,蘇瑤卻聽懂了,這難道是方言嗎?但這種鳥語在她耳朵裏仿佛母語。
還沒聽完,男人抱得人走了。引得央拉陣陣驚呼。
走向門外時,蘇瑤還想扭頭看上幾眼,那只粗糙的手卻發覺似的漸漸靠近了她雪白的脖頸,好似威脅人別往後瞧。
但細細一看,又成了一種幻想。
這種在意感仿佛是一種情緒強行塞到了一個容器裏,不幸的是,蘇瑤是那個容器。
她聞着一股極淡的檀香味,心中委曲,這些東西都不曾屬于她。
蘇瑤只是一個承載着蘇大小姐的容器。
一出門,蘇瑤被放了下來,所有的關注消失殆盡,只餘下疼痛的身體。
巴桑張口責怪:“怎麽那男的連張凳子都不給你,就讓一直你站着。”
蘇瑤心裏也不痛快:“我也要坐下來了啊。”
他諷笑,“那不是央拉讓你坐的嗎,別亂移別人的功勞。”
“我坐着很累的好嘛,”她惱怒地陰陽怪氣,“還不是多虧了某人給我的鍛煉。”
巴桑一噎,給她搬了一個深色系的藤椅放桌上。
他仰頭,示意她把飯放在藤椅上,這樣就可以只用彎腰吃了。
蘇瑤照做了,她打開了飯盒,還熱乎着,蒸氣退散後是青菜、水豆腐和一條清蒸魚。
都是喜歡的清淡口味。
她若是還想得起什麽,就知道在川西弄條正常的魚多難,因為這邊有一些人實行水葬,人死了就丢河裏,魚在他們眼裏就是吃腐爛的肉長大的。
蘇瑤從小就中意吃這種爛肉,也喜歡那種爛人。
巴桑坐在另一張藤椅上,等她吃的差不多,才不經意地開口:“那個男的有沒有和你說什麽?”
蘇瑤還大口吃着飯,看來是真的餓了。
他說了句小心噎着,才繼續問了一遍,她才道:“沒有,就是随便問了問。”
巴桑點了點下巴:“具體什麽?”
命令般的語氣。蘇瑤不爽幾秒,但對方的潛臺詞倒是挺急切的。她眼珠一轉,沒好氣道:“就是問問未婚妻為什麽跑這裏來了而已。”
原來已經知道了是未婚妻。
巴桑低眸轉了轉珠子,默不作聲地又收了回去。
誰知蘇瑤站着凝視幾秒,猜測:“你愛她?”
坐着的人像被定住了,分秒後,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猶如潭水波瀾般眯起來。
他低笑不止,時不時見白牙璀璨:“有點意思。”
蘇瑤心中微微失望,看來不是。她本以為對方的行為是愛大小姐的,那麽她也有資格借着這張臉完成很多事情。
結果不是。
他又問,“為什麽你這麽覺得。”
蘇瑤難掩失望:“随便問問而已。”
本來她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還正在想着這些陰暗的一角,坐在下方的男人先道:“不去四姑娘山了。”
夾着豆腐的手本還動着,倏地一愣。
她反問:“你說什麽?”
“不去四姑娘山了。”巴桑重複,“我們先去治病,然後再去岡仁波齊。”
雖然一直安慰自己轉山的靈魂是一個人。
但他同時清晰的知道,這個蘇瑤腦子裏什麽都沒有,先看看醫生在這一個月內有沒有辦法讓她想起來,然後再待着忏悔的記憶去岡仁波齊。
一來是,四姑娘山實在是不高,二來是——
他們可以走得更遠。
這一次就選的太近了,川西景點不多,這些學藝術的老師又都有錢亂跑。
碰見了熟人實屬不應該。
讓魏凱寧過來和蘇瑤相遇,又是意外中的意外。
她眼底閃爍:“岡仁波齊是哪裏?”
他回:“一個村子裏。”
蘇瑤更是若有所思,心底也冒出了些許異樣來:
那個男的一過來,這人就讓她從爬山改成去一個村子裏了?說是他對大小姐毫無感情,蘇瑤死也不信,結論中的報複改成了愛恨不明。
死活想不明了這份感情,但她自己卻越想越恨。
憑什麽明明是同一張臉,她是高不可攀的千金,她是一無所有的替身,所有人都愛她,而她只是躲在他人陰影後乞求愛的小狗。
蘇瑤鉗着筷子的手有些疼,松開之後,塑料盒裏已經沒有菜了。
她收起東西,轉身朝着裏面走去。
巴桑忍不住探頭,似乎想知道她去那裏。
蘇瑤只是轉身丢了個垃圾。
她譏笑:“怎麽了,以為我會進去?”
進那個前臺後面的麻将桌旁?
進去是不錯,那個未婚夫好像一點也不知道她是替身的事情,待在他身邊很難說有多好,演戲或許煎熬,但起碼能做到衣食無憂。
可是真正的蘇瑤來了怎麽辦,她是個小醜,是一戳就破的高仿泡沫。
待在巴桑多吉身邊就随心所欲了,雖然她會一無所有,窮困潦倒,積勞成疾。
可也禍福相兮:“我長得很像蘇瑤嗎?”
什麽很像,就是啊。
巴桑無奈:“你曬黑了點。”
“真的嗎?”蘇瑤默默記住,“那就是很像了。”
巴桑笑了下,用小孩子的語氣哄人:“瑤瑤,你想去找他?他可是個壞蛋。”
她也想笑:“難道你就是什麽好人嗎?”
男人大笑一聲,手攤開,那是上午和她肌膚相親的糙手。
“不是。”他坦誠。
蘇瑤盯着那張擺在桌子上的藤椅。
深灰色的椅子上帶着些許濕氣,許是剛才吃飯遺留下的髒污,又或許其他什麽腌臜。
她的腦子裏已經有一個大膽的猜想,以至于也聽不見別人在叫喊她,這個邪惡的念想一經産生就發熄滅:
她确認巴桑是愛着蘇瑤的,但因為某種原因又恨。
倒不如讓她代替愛的位置,把恨的位置留給另一個人,然後再将身份地位統統取而代之。
她突然問:“你是蘇瑤雇的人對吧。”
“我欠她的。”巴桑沒好氣地說。“對,我是她雇的。”
這個欺軟怕硬的軟蛋會成為她的突破口。
只要他想,她可以更自在地得到大小姐的訊息,學習大小姐,再成為大小姐。
而最大優勢就是這張令他愛恨不得的臉。
讓他愛上她,心甘情願地為她辦事。
如果失敗了,在寫生期間內還可以去找這個一無所知的未婚夫。
只是未婚夫好像不知道她是替身,裝起來很累。
他也不一定會幫她。
眼前的凳子忽然一下消失不見。
巴桑多吉講椅子歸還原位。見她發呆,湊了上來,高聳的鼻子和灰黑色的眼珠一起襲來。
給人極強的視覺沖擊力,像一幅絢麗的唐卡。
他問:“想什麽呢?”
她俏皮一笑,把心思演下去:“我在想,天氣真好啊,适合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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