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他是月亮(30)

他是月亮(30)

騎完馬整個人快折了。

蘇瑤還沒怎麽騎,已經快散架了。

為什麽騎馬一定要夾緊腿?

巴桑硬是給找了個三排的路虎越野車,讓她大半夜躺着離開這個地方。服了這個人,說什麽是什麽,說了是晚上走就要創造一切條件走。

他是個認定就要做的人。

蘇瑤臉埋在車座裏,如果要達成目标,這種處事可以好好學習一番。

腦子裏嘗試着複盤了一下和巴桑整個相處過程,嘗試一幀幀分析哪裏不對。

一定要好好反思,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定能一舉成功。

現在指責別人沒有任何用,只有自己潛心鑽研才能破解。

這種好強苛求的睡前習慣似乎是她的職業病。

以前,她對着一群小羊工作晚上還反思嗎?

濃濃的疑惑感在心底裏聚而不散,睡意也漸漸攀了上來,這輛越野車在國道上飛速疾馳,路似乎不平,後排座椅還時不時蹦跶幾下。

一片模糊不清之中,前排的竊竊私語傳來。

原先大概是打游戲的背景聲,接着是別人說話聲音。

好像是一個女孩子先說:“……所以我們接下來還是去川西比較好啊。”

“我知道,”他說,“可是她的素材不是畫一個騎着摩托的藏族老人嗎?”

翻看央拉速寫本,上面有一串蘇瑤曾留下來的工作筆記:

【學西藏組畫,從川西一路進拉薩。】

“她想找個村裏的老人當模特畫衣服。”央拉說。

這樣說太混亂了,她又解釋:“你知道,她要畫那種髒髒的藏服,所以得找一個老人家……”

畫面的主題是新與舊的碰撞。

是老人和現代科技。

巴桑瞧着她随意勾勒的草稿:“那還得找個衛藏的模特,老人一般不會說普通話,說的藏話又和我們有點不一樣。”

央拉:“但是別人也可以做模特啊。”

接着兩個人用藏語咕噠了起來,大意就是争執去哪裏。

央拉是一個恨不得用公費走遍世界的人,當然不想回西藏鄉下,要去也是去別人的鄉下。

她據理力争的在衣服上百種畫什麽都行、其實川西藏語很相像和老人都很好的三個話題中來回切。

巴桑話不說絕,只是說自己會參考的。

他又嘆氣,說其實這個事情他也不能做決定。

因為這張畫是蘇瑤的,唯有她最有資格說話。

但她現在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而現在,擺在他們面前的是:藏民族服飾有兩百多種分支,而且每個地區都有點區別。大地方大致相,遇到懂行的,這張畫的嚴謹性就完蛋了。

所以只能回到衛藏去把它畫完。

以上就是他的駁斥。

央拉再辯論他都是這句。

她絕望地倒在座位上,用普通話說:“為什麽不讓蘇瑤直接畫你呢,還不用跑了。”

巴桑正在喝茶。

他抿了一口,“我又不老。”

央拉聽之匪夷所思,對方是一個比她大八歲的老男人,她都不想說他了。

巴桑好歹也算個人精,立馬仰着下巴指人。

“蘇瑤和我是一年的,”他看着後排,“不,她還比我大點,她是上一年十二月的,我是第二年植樹節生的,要論資排輩她是第一。”

央拉好奇:“你也是白羊嗎?”

他反駁:“雙魚。”

央拉頓時沒了維護的心情:“可我不覺得她老诶。”

巴桑沒話說了,他閉眼後深吸一口氣:“會說話嗎你。”

車子周遭沒聲了。

似乎又過了很久,夜間正濃,蘇瑤身上的毛毯被人掖了掖。

她不自覺地睜開了眼,車子大門敞開,融洽着星夜和霓虹的彩色洩了進來,勾勒得前面的人臉柔和又冷峻,伸出手:“醒了?”

蘇瑤吸了吸鼻子,他喊她穿厚點衣服出去。

雖然不知道對方要幹什麽,但她還是照做了。

蘇瑤裹緊毛毯,眯着眼,走進一片冒着寒風的朦胧大招牌裏。

原來這個地方是一個醫院。

她坐在長椅上,目光呆滞地見着巴桑忙前忙後,接着他扶着她走進了房間門口。

裏面是一個又一個的儀器。

做得人麻木了之後,才走進了一間有人急診的屋子。那老太太看完了化驗單,慈祥地說:“還是之前的說法,沒什麽大問題。”

巴桑問:“那為什麽她想不起來啊?”

“這個不用着急,”她和藹地說,“排除腦子的問題,就等于排除了永久失憶的可能。應該是心理問題,或者是缺氧了暫時想不起來。”

他皺眉,“可是她沒有過缺氧的症狀。”

醫生态度溫和:“只是提供一種可能而已,基本上都能好起來。”

巴桑又問:“一個多月可以嗎?”

“基本上是受傷後的半年之內。”她說。

這醫生不知多怕事,連說句診斷的話來都加入了不少限定詞。

巴桑颔首。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急切之心,讓情緒漸漸浮沉平和。但說句實話,半年變數太大了,到雲深市撈人不知還有多麻煩。

明明一開始她爬完什麽事情沒有。他閉眼,“有什麽辦法一個月內能想起?”

醫生低頭開了一些藥。

這些藥全是提高記憶力的,并沒有能救回失憶症的。

他心中急切,又問了幾句。

但這醫生說話實屬委婉,一句話要抽絲剝繭地分析好幾層,用了許多方法也沒轍。

只想要個确切答案。醫生也沒辦法了:

“那你去求神拜佛吧。”

“好的,”他回頭,皮笑肉不笑地說。“也為您求一炷香,求您身體安康。”

蘇瑤則趴在桌子上昏迷不醒。

她一直持續這個狀态到上了火車,被搖醒後還昏昏沉沉,似乎是接觸到某一風景才好上些許。許是經歷了許多磨難,身體竟也奇異得不疼了。

擡起頭,窗外是一片郁郁蔥蔥的山景,明媚陽光融合在低頭吃草的羊上。

蘇瑤一時看呆:“這是哪裏?”

“林芝。”央拉無精打采地說。

林芝是個什麽地方?

蘇瑤不記得了,她看着央拉的臉色,只覺得應該很不好玩。

于是她也就不抱太大期望了。

一下車,巴桑先問她們,“要去市區玩一下嗎?”

央拉心如死灰地搖頭,蘇瑤一看,也趕緊跟着搖頭。

二話不說,她們倆就又被塞進了一輛車裏。一路上颠沛流離,車子蹦蹦跳跳,時間長到無可消磨,簡直是每一場旅行必經的酷刑。

明明是地圖上挨得很近的一個點,可過去,是難以言喻的漫長。

終于,又到了一個新地方,是米林縣的高原牧場。

這地方地處雅魯藏布大峽谷的下游,周圍都是崇山峻嶺,而且擁抱印度暖流,形成了雪山、森林和冰川的奇景并存。

但蘇瑤已經無力去觀賞,人好累哦。

可它的景色屬實驚人,腳履平地,仰面竟是離着不遠的一片連綿雪山。

蘇瑤驚嘆不已,一改方才的疲倦。

男人在前面招了招手:“蘇瑤,過來。”她連忙跟上,這邊好多外表木制的房子,一路上見過很多石頭、外牆磚貼在外牆的房子,罕見純木制材料。

一間比較好的房子矗立在前,牆身沒有刮白,屋檐還是一圈花花綠綠的風格。

還未踏進屋裏,院子外已經站着一排男人了。

這一排老人都穿着一只正常袖子,一只超大垂地的袖子,腳底靴子。而且年齡大上不少,皮膚黑黃又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皺紋。

他們面向蘇瑤,顯露出一張張飽受生活摧殘的故事臉。

蘇瑤側頭,身旁的這一位顯然養尊處優不少。

巴桑衣着都整潔白淨,身姿挺拔,寸頭和翠綠耳環卻為正氣的長相添了幾分邪,本來眼唇上挑,是加了幾分笑意的。

但陽光奇特的角度下,顯得更邪了。

這一排老人比他更黑,衣服表情更奇特,更邪門。

蘇瑤一看便瘆得慌,她承認他長得還行,但這是在幹什麽?

在舉行什麽儀式嗎?

巴桑打了打響指:“央拉,速寫本!”

沒什麽比這更好解釋了。

央拉麻木地松下肩,往自己的包裏翻了翻,将畫着素材的這一頁翻了出來。原先的蘇瑤是個特肯用功的人,幾乎每日都會找素材,還畫兩張速寫保持手感。

她也被這股勁兒吸引,買了畫具,但又不怎麽畫以至于都被蘇瑤征用了。

而現在,蘇瑤已經一周多沒有動過筆了。

“這是你要畫的素材,”央拉翻開,“你要好好記住。”

蘇瑤掃了一眼,不懂一個老頭扶摩托有什麽好畫的。

她又往前翻,這份速寫本基本上是一張好看的夾一張醜的,越翻越覺得還是第一次看的摩托好。倒也不是人物形态抓得準,而是畫得細節較多。

看得出是用心的。

她把速寫本一放,“我想看看我的。”

央拉不懂:“這就是你畫的啊。”

蘇瑤往門外跑去,司機已經将他們的行李放到門口了。

她找到自己的畫袋,小心地取出自己的本子。因為裏面還放了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小跑回去,自己的速寫本從第一張開始細節就很多。蘇瑤一張一張挑着對比,看是不是真好,挑到傍晚,挑到央拉着急。

她忙開口,焚說畫展的主題,急說這素材背後的寓意。

央拉恨不得能将蘇瑤曾告訴她的一切都塞進她現在的腦子裏。

誰知她現在越說,蘇瑤越不想選這一張。

如此急切,這張畫是被誰欽點的,是被誰選的!

蘇瑤真是恨透了大小姐。

沉默找畫的時間愈發長了,陽光斜射,老人們都疲倦地擦拭着頭頂的汗。

安排完凳子和水,巴桑走過來催促:“可以開始了嗎?”

她還在低頭看有什麽素材比這好。

沒有。蘇瑤站了起來,點了點最初那個騎摩托素材。她又聽了一遍催促聲,心中不耐,手指在人群中随意地一指:

“就他。”

老人們如釋重負地結束了這一場挑選。

林芝的氣候本比拉薩熱,這邊人夏季也不太愛穿袍子,喜穿短袖或者是博拉。

而他們一圈歲數大的人穿着藏袍,縱使坐了會兒,大多時候也要站着供蘇大小姐挑選。巴桑鞠躬,還叽裏咕嚕的跟一群和他爺爺奶奶般歲數的人說着吉祥話。

央拉也鞠躬,才扭頭:“瑤瑤,你和那個模特打招呼嗎?”

蘇瑤繼續低頭找起素材。

但越翻一個越覺得摩托那張是真的好,心頭便越發不高興。

她潦草地打了招呼,心不痛快,于是幹脆盤腿坐在一大堆速寫本之上。

央拉剛想上去詢問一番,蘇瑤突然站了起來。

她翻找來自己的筆盒,抽出一本速寫本,開始悶頭畫了起來。

央拉不懂她在幹什麽,但她知道她是美院的學生,學純藝就是難以理解。

便也不再糾結進去了。

蘇瑤埋着頭畫,畫到夜幕降臨,畫到這家的主人提着羊回來。

不知不覺,已經看不清本子了,突然一陣強烈的光打在了白紙上。

她回頭,又悶不做聲地轉回來。

身後的人啧了一聲,又蹲了下來,光由遠遠的光圈變成聚焦:“蘇瑤,吃飯去吧,這座房子的主人給你煮了飯。”

蘇瑤本是想進去的,他一說,她不想動彈了。

巴桑垂眸掃了她的畫一樣,筆痕透紙:“誰又招你恨了?”

這筆力簡直要把誰戳死。

他隐約知道對方心裏不快,便按下不表,先觀賞畫找優點出來誇。

按着對方的命脈說話做事才有效。

誇了幾句,蘇瑤果然按奈不住,只是話題和畫風馬牛不相及:“今天淩晨,是你帶我去醫院了嗎?”

看來她很在意這件事。

巴桑低眸,鴉睫遮住了眼底的思索。

他笑着點頭:“有啊,你不是身上痛嗎,問了醫生有沒有生病。”

“不對,”蘇瑤反駁,“你問的是失憶。”

其實她早知道自己失憶,但從未在另一個地方深想過:

她真是在內蒙古長大的嗎?

蘇瑤本是相信的,但馬場遙遙一握,她與巴桑的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整個手掌都起了一層厚繭,許是還生過凍瘡,手指格外寬大一些。

或還用過名貴的膏藥,手摸起來,有的地方很糙有的地方又不糙。

央拉手摸起來也不舒服。

唯獨她,手細膩光滑,是真正的一片柔荑。

若說有什麽缺點,就是右手中指有一部分凸起的薄繭,是長期握筆留下來的痕跡。

這只手解釋不了她在牧場長大。

況且這幾天蘇瑤和央拉都在運動,央拉活蹦亂跳,她腰酸背痛。

她更像是在養尊處優中長大的。

蘇瑤心裏突突狂跳,等待着猜想被準确無誤地驗證。

他掃了一眼,笑了下,似乎什麽都心知肚明:“好像是呢,是大小姐覺得你記性不好,等下畫不好了,要想起來好好畫。”

她積起來的氣頓時一洩,原來不是啊。

其實想想也是,蘇瑤折回酒店找央拉去縣城時,還偶遇了魏凱寧一回。

和在人前表現的不一樣,他好冷漠。

說話也一股‘反正你都知道’的氣息,問不出什麽有價值的。

他肯定知道自己是替身的。

因為沒有一個正常的未婚夫會放任自己未婚妻和別的男的在一起。

那麽目前只有一個猜想對了,那就是巴桑是大小姐的仆人。

這個仆人還欺軟怕硬,不敢欺負大小姐敢欺負她。

他們都是敬着衣裳不敬人。

蘇瑤難掩傷心,強忍着轉移視線,問他剛畫的素材好還是之前那一張好。

巴桑肯定選騎摩托車的這一張。

因為确實好一點,這是一個大學老師集畢生所學的作品雛形,她沒學過美術,不太懂,但很認可她的能力。

這個切題的作品遠遠超過小女孩的一時怒氣。

蘇瑤靜靜地坐在臺階上。

他在身後勸道:“進去吧,瑤瑤,你不想進去看看漂亮的房間嗎?”又補充吸引道,“很漂亮,你最喜歡漂亮東西的。”

她搖頭:“我不叫瑤瑤。”

夜間溫度驟降,冷風刮進了每一道縫隙裏。

巴桑動了動唇,突然有把一切前因後果都告訴她的沖動。他伸出手掌,用粗粝的那一面摩挲在她的臉上,沒使太大的力氣。

他放下手,算了,這個謊言本就是她一手編織的。

因果報應吧。

巴桑嘆息:“進去吧,外面太冷了。”

民宿的光模糊了一片,她搖搖頭,頭發四處再吹着喃,“……我不是瑤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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