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章四十三:別走
第43章 章四十三:別走
邢遮盡說完,像徹底喪失力氣,頹然地趴在榻上,宋庭譽的手卻頓住,無名的怒火頃刻裏消失,轉換為淡淡的震然。
又幾息後,他像是剛剛收回神,臉色驟然沉下來,伸手去碰邢遮盡的額頭。
後者溫順地停在那裏,眼皮虛虛掩掩地耷拉,任由對方觸碰到自己的面孔。
邢遮盡的額頭滾燙,失血過多的臉上毫無血色,又泡了水,好像已經燒迷糊了。
宋庭譽方才心煩意亂,看着他滿身的血,手上的動作一刻不停,唯恐慢上一步,邢遮盡的血就流幹了。
人在極度焦躁的情況下,任何無助于緩解的話語和動作都會成為煽風點火。
一直到剛剛,邢遮盡說出最後一句話之前,宋庭譽都心口猛跳,覺得他不分局勢,任性妄為。
然而當他的話真正明晰起來後,心髒卻好像被人猛地捏了一把,讓他一時間産生了一種窒息般的痛楚。
草屋裏柴火泛着細碎的火光,在這天寒地凍之間顯然抵禦不了冷涼,可當宋庭譽的手觸及到邢遮盡額前滾燙時,他還是瑟縮了一下指尖,好像碰到了什麽比火還要炙熱的東西。
“什麽叫你墊在了我身下?”半晌之後,他喉結的幹澀才緩解了一些,繼續止血的動作。
問出這話的聲音沙啞低沉,帶着嚴肅的探究。
“……墜崖。”邢遮盡遲凝了一會兒,臉上細細麻麻地沁出汗水,模糊間下意識地回複,卻只愣愣地說出兩字,片刻後,又沉悶得開始重複。
“你、不能死……”
宋庭譽心跳擂擂,胸口起伏,在他斷續的話中,一個想法隐隐竄入大腦,卻叫他不敢觸碰。
“墜崖……怎麽了?”他顫抖着手,一發力,肩胛處的傷口終于被完全包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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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邢遮盡的身上又出了一層冷汗。
“我活不了了,血流的太多……”邢遮盡迷迷愣愣地喃喃:“山崖沒有想象中的高,在半空的時候,我和你換了位置——到時候墜地,你至少又多了一個緩沖。”
他的神志已經十分脆弱,忍受痛苦的行為卻像是手到擒來,在這種情況下,這位大塍的裕王殿下,寧願把唇咬的血肉模糊,也不願呻吟出聲。
桃花眼裏又是同樣的迷茫,帶着淡淡的水紋。
“……但你為什麽還是死了?”他沒等宋庭譽出聲,又問了一遍。
心中的懷疑被徹底驗實,宋庭譽終于沒有忍住,狠狠晃了一下身,口中的哽咽險些直接漏出唇齒。
邢遮盡發着高燒,把清醒完全燒到了一邊,如今神志不清,篤定宋庭譽和他一同墜崖身死,下了地獄。
在虛弱的加持之下,任何的僞裝都顯得吹彈可破。
慣以的冷漠被揭露消散,餘下的便只有真情。
邢遮盡在瀕死前的最後關頭,想得竟是如何讓宋庭譽能夠活下。
往事的所有疑慮瘋狂地沖擊着宋庭譽的肺腑,無數的疑點在此刻交織——八年之前,徘徊于宋庭譽腦中的那場噩夢,與八年之後相互重疊,孰真孰假的焦灼,幾乎要将他吞沒。
邢遮盡、邢遮盡對自己的感情,究竟是什麽?
他不是恨自己麽?為何在墜崖的最後關頭,想的卻是如何讓自己平安?還有落水的前一刻……
那是他從往昔噩夢中剛剛掙脫的時候,他分明的看見,邢遮盡叩住了自己的後腦,帶着血味的薄唇與自己相貼相依……
為什麽?
“咳咳咳……!”
劇烈的咳聲驟然将思緒拉回,宋庭譽的眼神一晃,手上便感到一陣濕膩。
原本被擦的還算幹淨的手在他游神的片刻裏,已被重新血液覆蓋,心髒猛地跳動一瞬,他驀地回身,湊近撐起了邢遮盡的身體。
肩胛骨處的箭傷已經處理好,邢遮盡斷了的右臂,卻還在源源不斷地流着血。
滾燙的額頭虛虛靠在床沿,邢遮盡唇依舊在顫動,低低啞啞說着胡話。
“我給你正骨,千萬忍着些……”宋庭譽蹙着眉,摸索在他血肉模糊的右臂上,按到一處時猛地錯位。
“咳呃……!”清脆的骨骼聲響起,邢遮盡渾身一顫,眼皮在巨痛的瞬間撩起了一條縫,待宋庭譽快速地将右臂上的血止住時,又徹底癱倒下。
宋庭譽眼疾手快,在他跌落的一瞬間,湊近身,讓昏迷的人靠上了自己的肩頭。
屋外狂風作響,吹得柴火零星,迸出的火花搖搖欲墜,好像随時都會熄滅般。
鵝毛般的大雪覆蓋在這片荒原之上,将周身拉伸到了一種虛幻的境界。
飄渺、罕跡……
邢遮盡的傷雖然沒有襲到要害,流的血卻太多,眼下晚來風急,溫度已經降到了一種難以抵禦的情況。
宋庭譽盯着那處衣帶,直等不再滲血,才稍稍松了一口氣,高度集中的意識始一松懈,整個人便開始天旋地轉起來。
重傷後的高燒,無異于死神般的存在,只要稍加大意,地府的鬼差真的有可能前來收魂。
他晃了一下頭,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眼下荒原之地,惡劣的環境下,根本找不到退燒的草藥,唯一能夠緩解的方法,便是拿溫水拭汗,來排除毒素。
宋庭譽疲憊地轉了轉頭,把邢遮盡重新放好平躺,遲疑幾息,便要打開草屋門去外頭接水,手腕卻在這一瞬間被人叩住。
“……”
微涼的觸感在相接處傳來,他稍稍一頓,就見昏迷中的人眉間微微蹙起,唇齒微顫。
邢遮盡說話的聲音太低,宋庭譽聽不清楚,只當他做了什麽噩夢,把自己當做了什麽可以寄托的東西。
“我等會兒就過來。”薄汗低落額角,宋庭譽眼神晦暗了些,伸手去拂對方的手,後者卻牢牢将人握住,怎麽也不願松開。
“別走……”邢遮盡的聲音高了一些,眼睛虛虛地撐開了一條縫。
那雙桃花眼配上水霧,當真迷離蠱惑地不像話。
宋庭譽和邢遮盡相識數年,卻是唯一一次,見到對方如此脆弱的神情。
他腳下便倏而灌了鉛,挪不動路。
可水還是需要人來燒,不能拿一條性命去作他心軟的籌碼。
宋庭譽這般想着,閉了閉眼,卯足力氣驟然掙脫,便要出門去集水,只是下一刻,更大的一股裏放到了先前的地方,手腕驟然增添束縛,連帶着人也被強拉下去。
宋庭譽直接被力道拽到了床邊,順着慣性滾了一周,原先叩在腕骨上的手便在這頃刻間附上了他的腰。
屋外風雪陣陣,一股接一股,傳來凄切的嗚咽聲,好像含有冤情的女子,依附在窗邊哭泣。
宋庭譽這一下摔的不輕,邢遮盡此番阻撓,讓他原本熄滅的愠火悄然生起——
“邢恹之,你是真的想死麽?”他涼着聲音,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沒有藥物,沒有溫水,他這麽重的傷,難不成是想生熬過去?
煩躁愈演愈烈,質問的話始一脫口,便接二連三地要出聲,宋庭譽還想怪他什麽,耳邊卻倏而炙熱,邢遮盡的低啞聲随之傳來。
“冷……”徘徊在腰間的手放的緊了些,不安而躁動。
宋庭譽喉間立時凝住了幾分,責備的話卡在喉嚨裏,卻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腥味和烏木沉香相雜交織,游離在鼻翼間,過近的距離把冷靜燒得灰飛煙滅。
“……我去給你添些柴火。”半晌之後,宋庭譽才一撇頭,褪下臉上的燒意,啞着聲音要再起身。
邢遮盡的摟着他的力道卻不容置喙。
“別走……”邢遮盡又模糊說了一句,他的嗓音虛弱,全部的力氣仿佛都用在了摟住宋庭譽的身上,攬他的力道很重,卻還是因為對方的抗拒,讓二人之間始終留着一條縫。
風雪透過破窗,從縫隙裏竄進,邢遮盡戰栗地更加兇狠,隐隐喘着粗氣。
宋庭譽決絕的眼神終于被徹底融化,在他一聲聲低喘裏,收起了要掙脫的反抗。
“邢遮盡……你最好能挺過去。”他的眼神晦暗了一些,沉聲丢下這一句話,随後伸出臂膀,竄入邢遮盡的腰間,兩相交握,将二人間的縫隙徹底消磨。
冰涼和滾燙的軀體相碰,二人都不約而同地瑟縮了一下,宋庭譽感受到邢遮盡的異動,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他忘了,自己也浸水受了寒,身上約莫涼的不行,讓邢遮盡抱着,指不定是冷還是熱更多一些。
這般想着,宋庭譽剛剛下定順從的決心便退縮,松手便要離開,瑟縮了一下的人卻在這瞬間猛地收緊,頑固地将他抱着。
“……沒事,過會兒就不冷了。”啞聲再起。
宋庭譽察覺到了幾分不對,眉心微蹙……邢遮盡倘若真的意識不清,感到寒冷便應當自發地去找熱源才是,而不是此刻,明知自己身體冰涼,還要拉着他不願放手。
這樣的行為,讓他無法抑制地産生了一些懷疑——
邢遮盡抱着他,是單純的想要汲取熱度,還是占他的便宜?
宋庭譽的眼底晦暗了一些,微微擡頭看向邢遮盡,對上的那雙桃花眼卻依舊蒙着水霧,疲憊而迷離。
他擡手覆上了邢遮盡的額頭,被那滾燙擊退,又拂上了他的眼尾。
邢遮盡的眼尾有些紅,接連的痛楚早把他的眼眶磨出了一點水漬,宋庭譽刮向他濕長的睫毛,片刻後伸出兩根手指。
他想測試一下,邢遮盡的意識,究竟糊塗到了幾分,于是将手指湊過去,板着臉開了口:
“這是幾?”
神志不清、卻沒癡傻的邢遮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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