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重逢

第37章 重逢

盡管離開前沒有靠近過車廂,可出于習慣,羅衡仍然掃過一眼,将車廂的大致模樣記在腦中。

他依稀記得車廂外殼上有海報跟塗鴉,卻沒有這麽明目張膽的藍色箭頭。更何況,噴漆雖然已經幹涸,但并沒有明顯的磨損痕跡,顯然才留下不久。

羅衡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浮現,一段陳舊的記憶再度從腦海之中奔湧而出,帶來沖擊性的刺痛感。

如果是其他人留下的陷阱呢?

羅衡捂住額頭,疼痛正一波波地襲擊着他的大腦,耳邊仿佛響起女性悲慘的嚎啕跟求救聲。

在一片慘淡昏暗的燈光之中,他撞開一扇門,跌跌撞撞地闖進去,一具屍體正躺在地上,已經死去多時。

那是個二十歲的女孩子,面容青春而空洞,化妝的顏料在臉上縱橫交錯,眼睛已徹底失去光彩,渾身肮髒不堪,年輕的軀體全無血色,溢滿腥臭,宛如瞬間被抽走生命的鮮花,迅速迎來的并非幹涸,而是腐爛化水的衰敗。

就在方才,她還凄厲地叫喚着,那叫聲絕望無助,激起旁人無窮的同情心與怒火,那聲音頑強燃燒,是生命全力拼搏的最後一刻,痛苦而帶着勃發的活力。

手機在地面上一閃一閃,羅衡聽見裏頭傳來放肆的大笑聲,女生悲慘的叫聲又一次從那頭傳來,顯然是錄音。

等到播放完畢,信號另一頭陰陽怪氣地模仿着那無助的喊聲,大肆嘲笑起上當的人。

實際上羅衡并沒聽見任何生命,那是電子設備的詭計,是人類的惡趣味,巧妙地割裂開時間,把一條彌留的生命收錄,以便之後的無數時間裏一次次重播,當做無聊時的消遣節目。

那些人是同類,這具剛剛死去的女屍也是同類。

生與死在這一瞬間迅速又緩慢地被拉長,活着的人是同類?死去的人是否還算得上是同類?

這讓羅衡突然對手機另一頭的同類突然湧現出強烈的憎惡與仇恨,暴戾的情緒充斥着他的心胸,許多殘忍可怕的想法從腦海之中掠過。

羅衡聞到了惡臭,從手機的另一端,從這具早已失去活力的屍體上,從自己身上,從這個小小的房間之中,聞到了衰亡與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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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異味驟然在這狹窄的空間裏膨脹開,溢滿他的身心。

羅衡跪倒在地,在屍體身邊吐到筋疲力盡。

沒有武器……也沒有老師……

在支離破碎的窗戶裏,所有的失魂落魄都只屬于一張臉。

羅衡很快從疼痛裏緩和過來,他滑下車,同樣跪倒在地,肩膀緊緊挨着摩托車的一邊,忍不住在沙地上幹嘔起來。

大腦似乎在自我療愈,被遺忘的片段總是通過各種相似的場合不合時宜地回到腦海。

鏡面之中那張年輕的臉寫滿憤怒,然而情緒落在羅衡的身上,好似隔着一層朦胧而難以捉摸的霧氣,衣物吸收潮濕的水汽,緊密地貼合着肌膚,帶來冰寒而濕冷的不适感。

羅衡的确受到影響,卻沒被完全煽動,幹嘔很快停止,他将有限的疼痛與怒火控制住,把新的片段編上序號,別入自己的記憶之中。

九年前。

這個暧昧不清的時間節點,仿佛發生某種令羅衡自身都感到恐懼的事情,強迫大腦遺忘相關的大部分內容。他只能通過酷似的情景去接觸到過往的那段回憶,如同管中窺豹,無法聯系起前因後果。

羅衡沒再花費精力沉溺于痛苦之中,他的精神早已疲憊不堪,只想早點與同伴重逢。

最終羅衡啓動摩托車,往箭頭所指的方向開去。

他在路上慢吞吞地思考了好一會兒是陷阱的可能性,最終認為這個概率極低,畢竟他們沒在路上遇到任何人甚至團隊(死掉的那五個當然不算),沒道理會有人會守株待兔。

再退一步來講,走這條路的所有人都能看到藍色箭頭,誰也不敢保證會不會惹上出乎意料的麻煩,更不清楚是多久之前的,作為一個陷阱來講效率未免太低了。

在羅衡找到第二個标記後,他就更确定這一點了,那是一根系在廢墟柱子上的布料,表面甚至還有一塊藍色噴漆。

順着路上的各種指引——有時候是噴漆,有時候是布條,這取決當時的環境更适合使用什麽樣的記號,大概路過差不多有三十多個記號後,羅衡追上了那輛小面包。

當時狄亞剛爬上一個平臺,試圖給裸露的鋼筋系一條牛仔布。

摩托車開過去之後,狄亞從平臺上跳下來,他打量了羅衡一眼,然後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說得沒錯吧,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用得着這些了。”

他露出有點洋洋得意的表情,手裏還拿着半件被撕成一條條的衣服,風一吹,就像一面破碎的旗幟在飄揚。

明明才只過去一個晚上而已,當羅衡真正見到狄亞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奇異地有點想念狄亞這張惹人生氣的狡黠笑臉。

就在他試圖展露一個笑容時,忽然眼前一黑,被勉強着奔波了一個夜晚的身軀不受控制,提前放松了下來。

他陷入昏睡。

等羅衡再度醒來的時候,天又一次暗下去了,熊熊燃燒的篝火透過車窗照亮他的眼睛。

醒來後好一陣,羅衡都沒能動彈,他不但脖子疼,胳膊疼,就連大腿也疼,槍被長時間壓在腰下,幾乎要在皮膚上壓出個粗糙的模來,因此腰幾乎也要碎了。

車窗并沒有開太大,空氣流通得不順暢,叫羅衡感到一點胸悶,他只好掙紮着起來,忍受全身上下傳來的刺痛,把窗戶放下,貪婪地呼吸起來。

空氣裏傳來食物濃郁的香氣,羅衡又瞬間感到饑餓。

“你醒了?”伊諾拉的聲音跟着食物的氣味一道傳過來,她就坐在篝火的對面,似乎在使勁翻攪什麽東西,一罐打開的啤酒乖乖靠在她的腳邊,“正好過來吃飯。”

背對着車的狄亞聞言轉過頭來,笑眯眯地沖他打了個招呼。

羅衡拉開車門,又花幾分鐘适應自己的腿,這才慢吞吞地走下去,他注意到車被停在水源附近。

兩輛車這會兒貼得異常緊密,陪伴了他一個晚上的摩托車被捆了幾條布料連接起來的繩索,繩索另一端正系在小面包上。

而一個看上去像是太陽能充電板的東西被折疊成箱子,暖氣片似得貼在摩托車的輪胎邊,不知道在做什麽。

“那是什麽?”羅衡問,随後注意到自己嗓子幹澀得離譜。

伊諾拉順着他的指向看去,解釋道:“電板,利用太陽來充電的,誰知道舊世界都搞了些什麽東西,風、水、煤、各種各樣的燃料,聽說他們連武器都能拿來發電。你昏倒後這輛車就沒多少電了,我本來打算去小村子裏高價賣掉這玩意的,沒想到先用在這輛車上了。”

武器發電……

羅衡才剛睡醒,他緩慢地眨了眨眼,腦海裏掠過菜刀、匕首、槍、冷煙火之類亂七八糟的東西,最後落在一個最有可能的東西上——核。

“那……倒也不是什麽武器都行。”羅衡微微一笑,也許是因為神情還沒完全緊繃起來,顯得格外柔軟,“那武器可是一種相當危險的能源。”

他的目光轉向篝火,終于發現篝火上挂着個小鍋,盡管那真的是個很小的鍋,扣在頭上當帽子都顯得逼仄的那種小。

裏面正煮着雞肉罐頭跟豆子罐頭,還有幾塊被泡進去的幹面包,又或者是饅頭之類的東西。

羅衡只能勉強從表面的氣孔上分辨這大概是面粉做成的食物,這會兒一團團地吸飽湯汁,零星地點綴着豆子跟幹癟的雞肉,聞起來讓人食欲大增。

伊諾拉一邊攪動着那鍋糊糊,一邊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你知道是什麽武器?”

而狄亞只是又開了一瓶啤酒在喝,然後專心致志地拿一把小刀(不是飛刀)在削幾根木棍,膝頭正擺着個小小的蛋糕碟——如果羅衡沒看錯的話這是蛋糕店會附贈的那種一次性紙盤子,這讓他看上去有點不可思議的可愛。

大概是注意到羅衡的視野,狄亞低聲嘀咕了句什麽,遞過來一個紙盤子跟一瓶啤酒。

啤酒并不是羅衡習慣的那種罐裝,也不是玻璃瓶,而是由明顯使用過的塑料瓶新裝的,他對這個倒不怎麽介意,一來是條件不允許,二來是以前喝過直接裝塑料袋裏的啤酒。

羅衡擰開瓶蓋猛灌一口,只嘗出酒味很淡,香氣不足,甚至有點麥芽的甜味,非要說的話倒是更像小麥飲料,而不是酒。

不過用來潤喉倒是足夠了。

“算是吧。”羅衡并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他本該問問這些物資是從哪裏得到的,可現在他對這些漠不關心,“對了……我在來的路上,遇到了一只怪物。”

狄亞忽然開口:“怪物。”

他跟伊諾拉對視了一眼,如果在平時,羅衡一定會注意到,眼下他實在分心得厲害。

“對。”羅衡确認道,“是一只無毛的野獸,皮很厚,甚至防彈,我看到它襲擊了一輛越野車,似乎是在捕獵,看上去人類在它的食譜上。而且……它的速度非常快,有好幾次差點就抓住我了,你們對這個動物有印象嗎?”

伊諾拉的糊糊已經煮成了,她舀了一勺給羅衡,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不會太多以至紙盤子不堪重負,也不會太少到看起來像是在喂鳥。

狄亞恰到好處地遞來兩根木棍。

這就是他們的餐具了,紙盤子跟兩根削過的細木棍,食物吃起來則像嬰兒輔食,可熱食這一點幾乎抵消所有缺點,因此羅衡吃得很快。

伊諾拉給他添了兩勺之後就有點不耐煩,幹脆把勺子丢在鍋裏讓所有人自己去盛,專心吃起自己的食物來。

“是畸變獸。”狄亞一如既往地充當解答的角色,“據說它們曾經是舊時代通過改造而誕生的猛獸,經歷過詛咒後,要麽死去,要麽就變成了畸變獸。”

狄亞忽然停頓,遞出自己空蕩蕩的紙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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