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活水村

第86章 活水村

任何無從知道前因的事情都有各色各樣的可能性,其可能性當然也分高低。

就像是藍摩說的那個孩子一樣,其中當然有非常非常多的可能性,比如也許那個嬰兒真的是荒人從附近偷的,又也許那個孩子被人類遺棄後叫荒人撿了回去……

然而最大的可能就是,那的确是個荒人的嬰兒。

就像一個孕婦有很多種可能會出現在荒人的地盤裏,然後意外生下一個嚴重畸形的孩子。

可是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她被擄走後生下了荒人的孩子。

生物有繁衍的本能,哪怕是在這麽惡劣的情況下,仍然尋找自己的出路。人類也好,動物也好,正是因為這種強大的本能才延續至今,荒人同樣沒有例外。

“這種事很常見。”伊諾拉泰然自若地開口,不知道是在說服羅衡,還是說服自己,又或者只是闡述世界上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實,“成為荒人的母親,或者成為人類的女奴,其實都沒什麽太大的差別。”

她的臉上當然沒有浮現出一點憐憫與同情的神色,只是冰冷地倒映在車窗上,随着起伏的夜色閃爍。

羅衡終于分出神來看了伊諾拉一眼:“為什麽跟我說這個?”

“只是讓你別太在意。”伊諾拉漫不經心地往後靠去,窩在座位上,“這種事我遇到過很多次,以前會遇到,現在會遇到,以後還是會遇到,甚至我要是留個全屍,在還沒開始發爛發臭之前……”

她臉上忽然流露出一點譏诮之色,并沒有繼續說下去。

“反正,我躲過去了,當然有人躲不過去,就像每天都有人活下來,也有人死掉。”伊諾拉的手指纏繞着她自己的紅發,“就這麽簡單,起碼你保證自己活下來了,這就不能說什麽都沒做到。”

羅衡失笑道:“我想到會有一個人被安慰,可沒想到這個人是我。”

“等會你可以去安慰藍摩,或者張濤。”伊諾拉歪着頭想了想,輕笑道,“嗯,還有狄亞,我猜他們三個一定非常樂意。”

她的聲音仍然有些嘶啞,甚至比剛剛更嚴重,可能是有點傷到了,又也許只是說話太多,接下來伊諾拉就沒說話了,而是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景色。

這讓羅衡想起當初結伴時的場景,每個細節他仍然記得很清晰,明明是發生在不久之前的事,此時此刻想起來卻恍如隔世。

也許是無法計時的那段日子裏,抽象的時間被扭曲成某種更加具體的事物跟回憶,伴随着沖擊力被一份份分門別類地裝入大腦之中。

也許當初救下伊諾拉時,老天就已經冥冥之中預示了眼下的這一場景,在這秩序崩壞的世界之中,人所建立的一切美好也随之瓦解,健全者如履薄冰,滿大街都是瘋狂的殘缺者,不論身心。

于是羅衡微笑着回答:“我可看不出來他們任何一個人需要安慰。”

伊諾拉配合地笑了一聲,随後又說道:“雖然我很想繼續警惕下去,但我真的有點累了,我要睡一會兒,你沒問題吧?”

“沒問題。”羅衡柔聲道,“睡吧,有狀況的話我會喊醒你的,如果情況很嚴重,那我猜你自己也會醒的。”

“很好笑。”伊諾拉懶倦地說,“你很有天分,也許我們該打個招牌,讓你專門表演冷笑話節目,說不準能騙到點蠢貨。”

伊諾拉并沒有委屈自己,她從後座抽出一條髒兮兮的毯子——這條有流蘇的藍色毯子是金羊毛城的産物,沒花太多點數,是意外撿漏撿到的。

在所有的物品裏,伊諾拉對它格外鐘愛。

她緊緊裹住自己,以一個沒什麽安全感的姿勢縮在座位裏,很快就進入到睡眠狀态之中。

如果不是伊諾拉的呼吸聲在黑夜裏清晰地起伏,車裏寂靜得就像只剩下羅衡一個人。

車子在一望無際的黑夜裏持續前進着,沒人能判斷是否已經逃離出了荒人的狩獵範圍,不過從減少的襲擊頻率來看,他們起碼沒有直接沖進荒人的老巢之中。

隅羲……

隔日清晨,第一縷陽光破開林木,重新照耀在這片大地之上,空氣意外潮濕,車窗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濕冷的氣息透入每個人的骨髓之中。

羅衡不禁打了個寒顫,他疑心不是冷空氣的作用,而是對昨日發生的一切姍姍來遲的心有餘悸。

陽光指引出路,兩輛車終于繞出又一處稀疏至極的林子,遙遙地看見炊煙袅袅升起,高坡上錯落着小村落,山腳下則是一座空空蕩蕩的廢墟。

車子駛向廢墟,大門外潦草地張貼着已經看不清字跡的告示跟破損嚴重的鐵絲網,勉強能從木牌上看出一點漆光,大概曾經被粉刷過,可具體是什麽顏色就說不上來了。

村子附近的田地早已荒廢,它們大多被水淹沒,就像村子淌着泥漿的地面,被墾出的長條形田地一節節地浮現水面,遠遠看去像一具具漂浮着的棺材。

如果用迷信一點的說法,這個村子的名字起得倒是相當犀利,這裏冒出的地下水淹沒了良田跟村落,荒林難以開辟,又有荒人做鄰居,也難怪人們往上遷移。

狄亞沒有草率前進,他把車停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在腳上套了兩個密封袋子,走下來觀察這座被抛棄的廢墟。

他走到後座敲窗戶,問頭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藍摩:“你對這兒還有印象嗎?”

藍摩搖頭,距離上次來活水村的時間已過去太久,他不能确定,言語裏是少見的暧昧含糊,他仔細思考,最終還是搖搖頭。

“別是真的傷到腦袋了。”

狄亞玩笑一句,從車窗邊退開,又走到藍甲殼蟲這兒敲打車窗:“你怎麽說?”

新鮮空氣随着降落的車窗湧入車內的空間,伊諾拉打個哆嗦,猛然驚醒過來,她想也不想地從毯子下拿出武器,在看清目标的瞬間又泰然自若地放回去:“是你啊,怎麽停車了?出什麽意外了嗎?”

她揉着眼睛,還沒意識到已到終點。

“我們到了。”羅衡簡單地解釋情況,“不過看起來這裏已經被他們廢棄掉了,幾乎沒看到人,東西也都被搬空了。”

伊諾拉打着哈欠伸開懶腰,不着痕跡地僵硬了一下,她經常受傷,也習慣受傷,不過疼痛不會随着習慣而習慣,只會一次次提醒她又艱難地活下來了。

“這麽說,這裏不是活水村?”伊諾拉裝作若無其事地收回手。

狄亞指向山上:“那裏估計才是真正的活水村,不過我在想該怎麽傳達我們的善意,順便找一找上山的路。藍摩說他已經記不太清上次來的情況了。”

“說起藍摩,他情況怎麽樣?”

“還行,不過還要看傷口愈合的情況,如果太嚴重就死定了,要是不嚴重就過段時間愈合了。”狄亞聳聳肩,仍然是輕松無比的口吻,“看他的樣子,愈合的可能性應該要大一點。”

羅衡看了一眼山上,遠方霧氣淡了點,分布的屋子愈發明顯起來,他皺眉道:“希望活水村裏會有醫……診所。”

他想也知道不能有太高的要求,因此半途又改了口。

狄亞搖搖頭:“不知道,對了,你有興趣下來走走嗎?我可以給你兩個袋子。”

羅衡嘆了口氣:“其實我更想躺下睡一會兒,不過……你把袋子給我吧。”

誰叫他們倆現在是隊伍裏僅剩下的正常戰鬥力,總不能指望張濤,倒不是羅衡慣着他,只不過張濤要是在作戰方面有什麽天賦,想來也不會變成技術人員,石髓站絕對不會發現得比他們晚。

強迫一個人去做不擅長的事,不但浪費時間,還容易浪費生命。

這座被廢棄已久的村落規模遠比城市小得多,談不上一覽無餘,可在行車時兩人已經看清楚大概的範圍。

大部分建築都已經人去樓空,不少房子已經崩塌,僅剩下的也搖搖欲墜,走過兩條街能看到一家空蕩蕩的小賣部,它的位置較低,想進入還得往下走兩個臺階,顯得淹沒過的水位較高,裏頭的架子沒完全被拆走,鏽蝕得七七八八,還有一些看不出原本模樣的漂浮物。

牆壁上甚至挂着一本老日歷,已經濕出黴來了,爛成一片片的,懸挂的紅繩跟釘子倒是還堅守自己的職責。

水還沒高到這個地步,羅衡猜是太潮了導致的,包括牆體也有明顯的開裂,傾塌恐怕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這裏不但沒人,連遺留的東西也稱不上多,大部分房屋都不值得進去,甚至連靠近都算得上危險之舉。

兩人轉了一圈,一無所獲,只能總結出這裏已經全被放棄了,就連地勢較高的房屋也空無一人。

看來活水村的人是鐵了心要搬到山裏去。

望山跑死馬,遠看山上有人家跟上去找到人家是完完全全的兩碼事,現在的情況無疑增加了難度。

就在兩人準備折返的時候,狄亞忽然蹲下身,擡手道:“等一等,這裏不對勁。”

“什麽?”羅衡跟着他蹲下來。

狄亞指向一片淤泥:“你看這裏,看過去,這裏有一串腳印,很小,應該是個孩子,泥印很新鮮,甚至沒幹,他很聰明,知道貼着不明顯的地方走,要是不仔細看很容易忽略過去。”

于是狄亞站起身來,慢慢往前走去,直到腳印徹底消失,他若有所思地轉動目光,看向右手邊的一棟危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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