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随手

第88章 随手

作為一個孩子來講,他相當謹慎,不過還不夠謹慎。

在沒有受到明顯威脅的情況下,最好是當個隐形人,避免被卷到任何事情裏去;不過要是受到生命威脅,那情況就反過來了。

羅衡想伸手摸一摸這孩子的頭,小男孩謹慎地躲開了,于是他收回手。

無論怎麽說,畢竟已經過去九年了,有關那場災難的記憶再刻骨,一些幾乎本能的反應到底随着時間慢慢淡去,可是那個嬰兒的死亡卻讓羅衡身上沉寂的憂慮再度複蘇。

他現在望着這個小男孩緊繃的臉,腦海裏想到的不再是一些溫情柔軟的東西,而是如何抵抗危險跟死亡。

“他是我的同伴。”羅衡沒做什麽試探,“你想跟我去見見他嗎?既然你們認識的話,說不定比較說得上話。”

小男孩看着他沉默一會兒,突然說:“你真的認識藍摩嗎?”

“是的,我真的認識。”羅衡微微一笑。

小男孩猶豫着,将手伸進自己裝石頭的口袋裏,那裏面很滿,他花了好幾天才找齊的,就為了今天來廢墟裏探險,對付小動物沒有問題,可對上這樣的冒險者就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了。

由于營養不良,他的身體發育得不算快,可世界催促着他的心快速長大,成熟的心卻無法保護青澀的生命。

小男孩無從辨別這是不是一個謊言,把他帶到其他地方去的謊言,他聽說過有的地方會有這樣的交易。

“我可以相信你嗎?”

羅衡看着他微笑:“除了相信我,你也沒有別的辦法,不如賭一把看看。”

小男孩瞪大眼睛,看上去有點難以置信,随後急速地喘氣,像是準備鼓足勇氣去做一件害怕的事,最後他竭盡所能地表露出兇惡的神情:“穆麗兒,我叫穆麗兒,你呢?”

“你好,我叫羅衡。”

自我介紹完之後,羅衡才忽然意識到不對:“穆麗兒?你是個女孩嗎?”

他望着穆麗兒剃得像刺猬的寸頭,這個孩子明顯營養不良,穿着件小背心跟短褲,背心跟褲子都很大,不是這孩子的尺寸,因此腰上還繞着一圈鞋帶,紮得很緊,石子袋也挂在上面,光着一雙腳,皮膚曬得黑黝黝的。

看起來就像鄉下很常見的那些調皮男孩,不能怪羅衡沒看出來。

穆麗兒的臉色突然大變,她驟然又緊張起來:“不,我不是,我叫穆力,是你聽錯了。”

羅衡不用猜都想得到她腦海裏在想什麽,于是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淡淡道:“別擔心,我們走吧,我帶你去見藍摩。”

“遠嗎?”穆麗兒警惕地問。

“不太遠,也在這裏。”羅衡說。

這讓穆麗兒稍微放松一些,她對這片廢墟很熟悉,如果情況不對也有逃跑的機會。

老人們總是喋喋不休地說在幾十年前這兒是他們的家園,沉迷過往,不過就穆麗兒來看,新的村子并沒有什麽不好,老人們渴望的電對她來講毫無意義,蠟燭已經夠平常日用。

這片空蕩蕩的廢墟自有其樂趣,如今同樣成為她的另一個家園。

只是這個家園關不上門,讓人闖了進來。

穆麗兒跟着羅衡下樓,出門,她仰望這個男人的背影,覺得心驚肉跳。

對方高大得離奇,皮膚雪白,脖頸纖長,像是故事裏走出來的人物,在穆麗兒短暫的十幾年生命裏,她還沒有見過生得這麽漂亮的男人,不,不僅僅是生得漂亮。

村子裏也有生得漂亮的人,媽媽就常說趙家阿姨就長得漂亮,可惜長得太漂亮,心思容易亂動,果然十幾歲就跟着男人跑了。

穆麗兒對趙家阿姨的印象已經不深,只記得她的臉小小的,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現在村子裏長得最漂亮的就是村長的二女兒陳二姐,穆麗兒本來以為陳二姐已經算得上白了,可是跟這個男人一比,就像牆壁上一團剝落的漆,黯淡無光。

村裏男人裏頭就更不用說了,穆麗兒連想拿來比較的對象都沒有。

他是鬼嗎?

穆麗兒聽媽媽說過一些故事,從媽媽的媽媽那兒傳下來,故事裏的鬼也長得很白,大多也很漂亮,至于高不高大,她倒是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都很恐怖,要吃人的精氣,雖然她問媽媽怎麽□□氣,媽媽總是支支吾吾含糊帶過,但穆麗兒知道鬼都是要命的。

女鬼喜歡吃男人,那男鬼大概會反過來,喜歡吃女人吧。

穆麗兒胡思亂想着,牢牢握着自己的小彈弓,她還沒到學打杆子的時候,總是沒到時候,哪怕她能帶着兔子田鼠回家也不是時候,不知道什麽時候才算到時候,“到時候”好像只是大人一種含糊不清的拒絕。

不過鬼身上帶着兩把短杆子,穆麗兒想自己也沒什麽勝算,村子裏的杆子不多,她就是學了也拿不到手。

“嗷!”

穆麗兒一頭撞在羅衡腰上,趕忙往後退,眼睛往上看,窺見另一個更高大的男人。

她認出來,這是窗戶下的那個人。

近距離來看,對方看上去更加瘆人,他微微垂着頭在笑,這笑容卻叫他看上去更加冷漠,穆麗兒感覺到一種被野獸緊盯着的壓迫感,大腦一片空白,本能地撒腿就跑。

那野獸咬住了她。

他的手,比想象得更巨大,膚色當然沒有另一個那麽白,那只手像是野獸的肢體,強健有力,又像鐵一樣牢固頑強。

穆麗兒的手被他握着,像是根微不足道的小樹枝,全然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

于是穆麗兒強忍着沒有尖叫出聲,她知道這樣的體格要吃多少東西,是多麽不簡單,如果自己叫得太響,也許他們就會提前開飯了。

“幹嘛見到我就跑。”狄亞啞然失笑,他對這小孩沒有一點興趣,轉過頭看着羅衡,“你偷偷說我壞話了嗎?”

他将這孩子當做某種盾牌,擋在兩人中間,拒絕羅衡,也拒絕自己。

羅衡裝作恍然大悟的模樣:“還沒來得及。”

于是他們之間的氣氛似乎又回歸正常了,起碼暫時如此,狄亞心不在焉地看着羅衡的下巴,那兒有一道小小的血口,早已結痂,只留下痕跡,是昨天下午的傷口。

羅衡有潔面的習慣,他會處理自己叢生的眉毛,雜亂生長的胡須,定期修剪頭發,并不是把這些事堆在一起一塊兒打包幹完,而是抽空處理他認為需要處理的地方。

伊諾拉嘲笑他比自己還愛美,羅衡并不做任何反應,昨天修剪胡茬時,刀片從他的下巴處滑過,溢出幾滴血,沒有人當回事。

狄亞沒想過自己會記得這麽清楚。

也許他只是習慣觀察,習慣記得這些東西,哪怕昨天他還跟着伊諾拉一塊兒開羅衡的玩笑,今天卻突然覺得這道傷口火辣起來。

狄亞感到煩躁,他發現自己着了火,卻不知道火從哪兒來,仿佛只是天氣幹燥易燃,在濕漉漉的廢墟裏讓他燒得異常旺盛。

使勁掙紮的穆麗兒終于忍不住尖叫起來,她的眼睛裏蓄滿眼淚,被恐懼徹底淹沒所有念頭,生平頭一次意識到外界的可怖。

“狄亞。”羅衡喊他,聲音帶着點水的涼意,似乎很無奈,“別吓她。”

狄亞的思緒像浪翻滾,他嘆了口氣,平淡地講述結果:“我要是松手,他恐怕跑得比老鼠還快。”

“那就笑一個。”羅衡忽然露出揶揄的神态,像是初見時那副輕佻又有點随性的模樣。

狄亞錯愕:“什麽?”

“我說,那就笑一個。”羅衡對他眨眼,“你現在這張臉,我都快吓哭了。”

狄亞看着他,忽然笑起來:“那你哭一個看看。”

無人問津的穆麗兒突然止住喊聲,驚恐還殘留在臉上,她仰着頭茫然地看着兩個鬥嘴的男人,就算對壞人的認識再匮乏,她也能斷定這絕不是一頓要吃兩個小孩的人會說的話。

雖然狄亞笑了,但羅衡耍賴沒哭,他只是抱着手,哼聲懶洋洋地拖了個長調:“想都別想。”

三人沿着道路折返,羅衡注意到穆麗兒的雙腳沒在污水裏,他詢問:“你是不是沒有鞋子?”

“我當然有,只是泡水很容易爛,我才不穿。”穆麗兒底氣不足地回他,“幹嘛?”

羅衡微笑道:“沒什麽,只是想叫你小心石頭,別傷到腳,水很髒,容易感染。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背你過去。”

穆麗兒古怪地看着他,摸不着頭腦,連媽媽都不會這麽親切地叮囑她,新納的鞋子不能穿壞了,別弄髒了,這才是媽媽會說的。

“用不着。”穆麗兒的嗓門很大,比村子裏的男孩有過之無不及,她惡狠狠地瞪着羅衡,最終把這歸為小看,“我才沒這麽嬌氣。”

她毫無猶豫地淌進水裏,激起十幾只被驚擾的飛蚊,一步又一步,腳趾陷在泥土裏,活蹦亂跳,揚起無數水花,留下一連串腳印,又被水沖蕩抹平。

羅衡看着穆麗兒往前跑,從背影來看,她顯得更小了,骨架還沒長開,簡直像個剛畢業的小學生。

他又想起昨晚的那個死在懷中的嬰兒。

不同的死亡對不同的人有截然不同的影響,在羅衡身上投射出對人類幼崽的過度保護,盡管對他而言不過是如随手關門一樣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很喜歡孩子嗎?”狄亞走上前來問他,神色晦暗,看不出是什麽想法。

“不。”羅衡矢口否認,“我不喜歡。”

他們已經能看到車子的輪廓,張濤從駕駛位探出身來沖着他們招手,好像大家是來觀光旅游的。

穆麗兒及時止步,謹慎地停在泥地裏。

羅衡慢慢走過去,輕聲說:“在他們還不會這麽容易受害的時候,我一直都很讨厭孩子,他們很任性,又容易大喊大叫。只是……現在不一樣了。”

他走過去,像剛走出一段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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