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戲子魂:一
黑漆木柱, 紅牌匾,石塊砌成的臺子有半人高,兩旁還挂着紅色的帷幕, 不過帷幕老舊了, 有些地方的顏色泛黑。黑瓦之上落下了幾只燕雀,張開翅膀又輕輕飛落在了飛檐上, 歪着頭往下頭看。
紅牌匾挂在黑漆木柱之上,一則‘悲歡離合演往事’,一則‘愚賢忠佞認當場’。
臺上的大漢挂着長長的胡須,怒眼圓睜,演的就是個忠孝之臣, 面對奸佞時大膽直言,不諱權貴的場面。
“吳侍郎,你欺壓百姓, 貪贓枉法,待我上告議政殿,請皇上拿你烏紗帽,給百姓還個公道!”長胡須的大漢說這句,雙手在右側高空高高舉起, 那吳侍郎吓得連連後退,一只手發抖地指向他:“你……你莫不曉得, 我背靠哪座大山?”
“如何不知?!”長胡須大漢一揮廣袖, 大步上前,魄力拿出之後渾身充滿了威嚴之氣, 他走到那尖嘴猴腮的吳侍郎跟前,道:“你不過是仗着有丞相撐腰,為非作歹,我已證據确鑿,即便是丞相在此,也救不了你!”
鼓點落下,臺下衆人連連鼓掌叫好。
剛靜下來的戲臺子邊,有人吆喝:“姜相到——”
此聲一出,幕布後頭立刻造出電閃雷鳴之聲,臺下衆人紛紛握着手中茶杯,還有人花生米都在手裏捏碎,屏住呼吸朝臺上瞧去。左一側小門,紫袍上繡仙鶴補子紋的衣擺從門後露出,緊接着面塗粉,眼着妝的女子便闊步走出來,雙手叉腰,一雙眼睛淩厲瞪向臺下。
吳侍郎瞧見來者,立刻舉手高呼:“丞相!丞相救我!”
臺上演得精彩,臺下的人也議論紛紛。
一年輕男子從外面跑入,瞧見坐滿了人的位置,有些懊惱睡過了時辰、只瞧見正中間一桌只坐了兩個人,于是擠身走過去,站在桌邊,男子賠笑:“兩位兄臺,你這位置還有人嗎?可否讓我一同觀看?”
男子生的順眼,坐在左側的男人擡眸朝他看了一眼,于是咧嘴笑了笑,下巴往旁邊一撇:“坐,桌上還有茶水幹果,想吃就吃。”
男子一見這人這麽好說話,連連拱手道:“多謝多謝!”
說這話,卻也忍不住朝這桌的兩人瞧過去,看上去像是一文一武。文的身穿青衫長褂,袖口窄,手中捏着一本書,正在微微皺眉寫着什麽。武的則粗犷些,穿着不羁,衣服也是粗衣麻布,頭發随意紮着,下巴一把大胡子,瞧上去與那寫書的不像一路,偏偏還能時不時朝對方書本上瞧兩眼,端了茶給對方,寫書的頭也不擡便喝了,可見信任。
男子瞧見臺上演的還是昨日自己瞧過的,不禁松了口氣,于是與這兩人搭話:“兩位兄臺經常來看戲嗎?我日日來,怎麽沒見過二位啊?”
“我們不過是路過此地,剛好閑着沒事兒聽說有唱戲的才來看看的。”寫書的男人說完這句,将筆放下,對着那大胡子男人道:“去,給我買兩個肘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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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死你吧!還吃肘子,我不過就是輸了你一次,你都拿此占我多少回便宜了?”大胡子男人有些不爽。
“嘿嘿,我說了,我們那兩位主子絕對不會和我們一路看戲,他們倆之間,有貓膩。”說完,他用手比了比歪七扭八的意思。
大胡子男人翻了個白眼。
“二位兄臺叫什麽?我叫徐堂,和二位交個朋友。”男子說。
寫書的朝他看了一眼,眉眼帶笑,壓低了聲音道:“沈長釋。”
旁邊的大胡子也拱手:“鐘留。”
“沈兄、鐘兄!”徐堂說完,臺上正好演到精彩片段,他立刻到:“沈兄快看!馬上就要到精彩的了,我昨日便是看到這兒家中有事被人叫走的。”
“哦?精彩?莫非是那姜丞相把大胡子給砍了?”沈長釋問。
徐堂臉色一僵,連忙搖頭:“怎麽可能?大胡子是我朝忠臣方賢良啊!他如今已是兵部尚書,位高權重呢!我說的精彩,是方賢良将那姜丞相訓斥一頓,讓她再多話也只能吞進肚子,差人将貪贓枉法的吳侍郎給拉下去啦!”
沈長釋眨了眨眼睛,朝鐘留瞥了一眼,于是問徐堂:“姜丞相這麽不受待見?”
“她通敵賣國,辜負了聖上對她的信任!”徐堂微微挺胸:“我明年也要科考,定要做個像方賢良這樣的大忠臣,若碰見吳侍郎、姜丞相一流,定然也要像方賢良這樣不畏權貴,為民除害。”
鐘留聽他這話,臉色稍微有些難看;“說得像你認識姜丞相一般,如何知道她的好壞?在她通敵賣國之前,不是還做了許多為民謀福之事?比方說女子科考制度。”
徐堂嘿嘿一笑:“她死後科考就關了,朝中女官無一能做大,統統辭官回鄉。”
鐘留臉色一僵,沈長釋又道:“那還有在朝官員家眷待遇制度。”
徐堂撇嘴:“這倒是做了一件好事,不過是她為了拉攏朝中官員,故意為之。”
沈長釋又道:“萬渡河洪災,她領朝廷銀兩救濟災民,強壓工部,使得水壩修建提前,沒有殃及更多百姓如何說?”
徐堂道:“工部做事,不用她說也能成,赈災銀兩是朝廷給的,又不是她給的,裝模作樣誰不會?”
沈長釋将書合上,微微挑眉:“胡玉貪官,搶十八民女藏于家中數月,民女家眷叫天不應,京都腳下,官府不作為,姜丞相以七日為限,不僅歸還民女,嚴打官府,還将胡玉砍頭示衆。因為胡玉是兵部尚書親侄,京都那麽多官看見了不敢管,若非有她,如何能成?”
徐堂臉色一紅,有些急躁:“十八個民女都沒死吧?胡玉沒殺人,卻被人殺之,誰更狠毒?!”
沈長釋這回算是被氣得沒話說了,他愣了愣,回頭看向鐘留,鐘留在桌底下的拳頭已經握緊,沈長釋咬牙問:“你可懂她?”
“你又懂?我見你沒比我大多少,怎就比我知道得多?”徐堂擡着下巴哼了一聲。
沈長釋站起來一甩袖子,嘁了一聲對鐘留道:“我們走!不和這人費口舌,那麽多明明白白的善行放在他面前他偏要扭曲,一葉障目。”
鐘留和沈長釋都離開了桌子,可他們這一桌方才康強有力的對話卻讓好幾個鄰桌都沒看戲臺子,看向他們了。等鐘留沈長釋走後,鄰桌一位年長的大爺對着徐堂道:“小夥子,那位公子說得對。”
“什麽說得對?”徐堂皺眉問。
大爺笑說:“說來也巧,當年被搶女子有我堂哥之女,你當胡玉沒殺人,可我堂哥女兒未出閣被玷污,回家後茶飯不進,半月後投河自殺了,胡玉殺沒殺人不好說,可胡玉之死,我堂哥堂嫂是感激姜丞相的。”
徐堂因為窘迫,臉立刻紅了起來,戲臺子這處臺上臺下依舊熱鬧,剛從那兩處離開的男人一個雙手叉腰,一個環抱于胸。
“什麽破戲臺子,怎麽現在我想聽聽白大人過去的事兒,都是诋毀她的?衆人皆記得她的惡,不記得她的善行了?”沈長釋說完,伸手将路邊上阻礙視線的樹枝給折了下來。
鐘留道:“白大人死了已二十多年,方才那男人不過二十左右,白大人死他還沒生呢,知道個屁啊?”
“難怪無常大人與白大人不與我們同行,這要是被她聽見了……”沈長釋還沒說完,後面便有聲音回他:“那她肯定沒你這麽氣。”
沈長釋猛地回頭,瞧見了身穿白衣的女子,對方面上帶着微笑,青絲随風飄起,一只手上拿着根糖葫蘆。
“白大人?!”沈長釋眨了眨眼睛,驚訝過後,又帶着點兒好奇地問:“你手中的糖葫蘆哪兒來的?”
姜青訴伸手指了指身後:“單大人給我買的。”
在姜青訴身後,一身黑衣的單邪慢慢走過來,面色如往常一樣冷淡,仿佛能将人凍傷一般,不過經過這些年,沈長釋逐漸抓住了單邪的軟肋,只要往姜青訴那邊靠,單邪基本上不會出什麽狠招。
“白大人事情解決了?”鐘留問。
姜青訴道:“本也沒什麽事兒,上個案子結個尾罷了。”
沈長釋嘆了口氣:“唉,現在說書的戲班子都不能聽,只要提起你的事兒都是一堆批評的。”
姜青訴笑了笑:“我也不用他們誇獎。”
方才她與單邪辦完了事兒,買了根糖葫蘆就打算去找沈長釋與鐘留的,沒想到見到那兩個人跟人吵得臉紅脖子粗的,有些好笑。
姜青訴回頭朝叫好聲不斷的戲班子看去一眼,然後慢步離開:“最近好似戲班子很多啊。”
“是了,據說是從宮裏興起的,便迅速傳到民間來了。”鐘留回答,本想說得更多,不過想到了姜青訴的身份,還是閉嘴。
實則是因為宮中皇帝的一句話,歌舞樂曲便逐漸演化成了戲班子。當時正是宮中舞樂時,有個新來的舞姬長得有幾分像姜青訴,皇帝見了,與其道:“你來對朕說句話,就說‘來日太子若為帝,我必為臣,若您生生世世為帝,我願生生世世為臣’。”
那舞姬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賣了個關子沒說,讓皇帝給她些時日,不久後那舞姬穿着姜青訴生前愛穿的衣,與人結結實實演了一出。
後來……後來便是如今這宮中的瑜妃了。
姜青訴手中的糖葫蘆已經吃了一半,轉頭看向身側的男人問:“單大人喜歡看戲嗎?”
單邪朝她瞥了一眼,還沒張嘴,姜青訴就道:“我知道了,戲曲在你眼中與說話無差別對吧?”
單邪回眸,視線突然落在某處,姜青訴順着看過去,看見街頭的另一邊,有個身穿戲服的女子妝發淩亂,兩只手捧着酒,已經喝得醉醺醺了。即便她面上胭脂亂成一團,卻也絲毫遮不住美豔皮囊,她眼神渾濁,晃晃悠悠地唱着什麽,許只有她自己聽的懂。
姜青訴問:“單大人瞧她漂亮?”
這人可不是見醉女便會留步的人。
單邪微微皺眉垂眸嘆了口氣:“白大人別再口無遮攔了。”
姜青訴略微一笑,笑完了之後就看見那喝得爛醉的女子被幾個男人架着肩膀調戲,半拖半拽地進了小巷子裏,接下來會有什麽事,可想而知。
她心中咯噔一聲,眉心緊促。
那女子有些焦急,手中的酒壇碎在地上,她眼神慌亂,朝人群中大喊:“鳳遙……救我!鳳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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