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番外2:束之東吳
番外2:束之東吳
外頭忽然起了風,夜半的呼嘯聲遠遠聽着就像是有人在哭,而那冷風從窗戶縫裏吹進來,硬生生把孫皓從夢中喚醒。
看着外頭一片昏黑,他下意識開口問:“幾更天了?”
沒人應聲,他恍然低頭,有些發怔地瞧着自己的手。
這雙手,白淨修長,骨節勻稱有致,是一雙很漂亮的手,但手掌上卻有一道猙獰刀疤,一下子破壞掉了所有美感,就好像這世間的一切本該沒有完美之物,一如他的手。
宮人們臨走卻忘了替他把窗子關嚴實,讓他大半夜被冷風吹醒,但他分明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來不及穿衣裳,孫皓就這樣披頭散發跌跌撞撞地往外頭跑,赤着腳,渾身冰冷,冷得他牙齒都在打顫。
他沖到門口一把将厚重的大門打開,呼啦一聲,冷風用力吹過來,一股腦往屋裏灌,而他這才發現不光是殿內空無一人,連殿外都已經沒人在守了。
“張美人!”
“李氏!”
“人呢,都死到哪裏去了!”
他嘶聲大喊,不覺嗓子沙啞:“人呢?都出來!躲到哪裏去了!”
孫皓又驚又怕,一轉身,卻在這蒙蒙深夜裏看見了穿着暗色衣衫的男人,對方這樣無聲無息忽然間出現在他不遠處,實在是把他吓了一跳,不自覺往後退了好幾步,試探着開口:“阿七?”
對面人沒應聲,但即便是隔着一層朦胧月色,孫皓也能“看”到對方此刻的表情——慣常的溫柔,定然還帶着猶如一汪春水一般的笑,仿佛世間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能被套在上頭去形容。
往年孫皓瞧着那樣的表情,會跟着一起笑,心裏想着老天實在是太好了,但後來孫皓卻越看卻害怕,越看越覺得心裏厭惡至極。
“你笑什麽?”他不由得惡聲惡氣起來:“很好笑嗎?見我這麽狼狽,開心了?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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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又想多了。”阿七低低嘆了口氣,仿佛是見多他這樣子,早已經習以為常了似的:“天氣轉涼,臣送陛下回宮歇着吧。”
但孫皓聞言,心中更加驚慌,一揮手,險些跌在地上。
“不用你管!”
阿七離得近了些,依稀能看得清楚輪廓了。
他此刻眉眼低垂,靜靜站在門側,表情淡然,嘴角卻微微往上一牽:“那陛下是想讓誰來管呢?朱太後,還是……張美人?”
說到這,他一頓,好像是在回憶似的輕聲道:“可張美人不是已經被陛下被打死了嗎?”
孫皓一驚,瞬間出了滿背冷汗。
張美人……張美人什麽時候死的?
哦對了,是他殺的,因為那是大将軍的女兒,而大将軍死在自己手上,所以張美人在私底下對他有很大的不滿,然後被他聽到,他就……
“陛下,外頭冷,快進屋裏歇着吧。”
思緒被打斷,孫皓回過神來。
他往後再退幾步,腳後跟踢到了門檻,忽然有點想笑——事實上,他也真的笑出了聲。
“晉軍打到哪兒了?”
他這話好像是在問別人,又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在這種四下皆是寂靜無比的時候,他忽然間想到了很多以前都沒在意過的事,只是現如今,他回想起當初那一樁樁一件件,卻發現下頭藏着的都是陰謀。
年少時登基,他尚懷着戰戰兢兢的心情,站在高處,看着下頭烏泱泱一群朝臣,只覺得心裏七上八下,再一聽下頭的議論聲,險些落下淚來。
是父親留給他的侍從阿七告訴他應該怎麽做才能鎮住那些人,并且還跟他說:“倘若您一日鎮不住他們,他們便一日不會将您放在眼裏,哪怕他們只是您的臣子。”
“您要是真的害怕,您就去瞧一瞧現如今的蜀國——哪怕當初諸葛孔明再怎麽神機妙算,又怎能算到蜀國竟然撐不過第二代?您想讓東吳成為第二個蜀國嗎?”說到此處,阿七摸了摸他的腦袋,“此時正是人心惶惶之際,所有人都在盯着您的這個位置,您應該表現給他們看,讓他們滿意,讓他們心甘情願向您俯首稱臣。”
“就算是演,也要當面演給他們看。”
那時的他只不過是因為年紀小,一直躲在長輩的庇護下,頭一次要自己去面對,心裏害怕而已,又不是聽不明白話的傻子。
所以他硬撐着走到臺前,去向所有人證明。
後來他發現阿七說得對,人生不過就是一場戲,演久了,便也習慣了。
只是那個時候他信任阿七,并沒有想過這場戲,他到底有沒有本事演一輩子。
父親在世的時候,阿七還不叫阿七,那個時候的阿七無名無姓,像個影子一般隐身于黑暗之中。
後來,父親叫他去選個随身的護衛,他一眼就看中了阿七,把人要到了身邊。
阿七無名無姓,他覺得這樣的人會沒有歸屬感,便有意打聽對方的情況,最後阿七告訴他,自己在家排行第七,而他腦中靈光一閃,當即便拍掌:“排行第七,那不如我便喚你阿七?又好聽又好記,你覺得呢?”
阿七沒什麽意見,名字也就這麽定了下來。
此後,影子不見了,孫皓身邊多了個高高瘦瘦的侍衛阿七,一身武功厲害得很,陪着他上樹登高四處亂跑,不管做什麽,身邊都會有個保護神一般的存在,所以他覺得很有安全感,也十分信任對方。
父親死後,他一人獨挑大梁,扛起了東吳的重擔。
表面上,他雖然年紀輕,但做事老成穩重,可私下裏,他不知當着阿七的面抱怨過多少,多數都是朝堂下的陰私,叫人煩不勝煩。
而那些事情都說給對方聽,就像是秘密被鎖進了葫蘆裏一樣,他不怕再傳到第三個人的耳朵裏去。
時間久了,他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漸漸放了下去,轉而升出了一種極為濃烈的情緒,那種情緒叫人總是心緒不寧,連夜裏都睡不安穩。
他憋不住,要講出去給別人聽,也只能找阿七,而阿七聽完仍舊是那副表情,好像沒有什麽事情能讓他情緒起一絲絲波瀾。
阿七只是淡淡跟他說了四個字:“為何不能?”
為何?
孫皓一臉奇怪表情,盯着他半晌,忽然間咧開嘴,露出了滿口白牙。
為何不能?
他為何不能比肩秦皇?
能青史留名的都是英雄,而他不滿足只是坐這東吳的高位,他還想坐得更高一些,所以他為何不能?
他下令建造的新行宮金碧輝煌,他新開辟的皇家園林氣勢恢宏,所以他為何不能?
孫皓野心勃勃。
此時已不是當初令他戰戰兢兢的局面了,他有着世間最鋒利的一把刀,那把刀削鐵如泥,取人頭于無形之中,他指向東邊的山,那把刀就能為他平了那座山,所有的怨言都瞬間不複存在,到處都是歌舞升平。
孫皓開始日益膨脹,甚至毫不在意別人看出自己的野心。
最開始的那場戲,終究還是只唱了一半,就斷了。
他演不了那麽久。
而多年後,他在寝宮裏驚醒,恍然發現了一件事——
其實從一開始,影子就是影子,哪怕改了名,仍舊還是隐藏在暗中,借着替他排除異己的時機,讓他陷入了一團迷霧之中,越走越偏,最終竟然是走向了末路。
而後再留下輕飄飄的幾句話:
“不管那位是落得一個剝/皮還是分/屍的下場,這不是都是您吩咐下來的事情嗎?”
“宮裏的美人不是也已經被您殺了嗎?您親自下的令,您不記得了?”
“是,是我,你不過是做了個引子而已。”孫皓忽然仰頭哈哈笑出聲來,笑聲在空曠的殿外,隐約還有回音蕩開,顯得格外滲人。
他一邊笑一邊喃喃:“可我那麽相信你……”
“有嗎?”
阿七終于是走近了。
他一步一步走過來,走得不急不緩,片刻後,便也已經到了孫皓面前。
他的五官終于是變得清晰,模樣生得那般俊俏,可配上那溫柔的表情,卻有種陰冷的感覺瞬間将四周包圍。
這樣近的距離,近到足以讓孫皓看出他眼底深藏的情緒:
鬧到現在這個衆叛親離的下場,皆不過是自作自受罷了,畢竟這世上沒有人能通過只言片語便輕而易舉地改變另一個人的想法,即便是神仙到來,也需要費上好大一番力氣。
現在看出他早有預謀又如何,只會讓人覺得更加膽寒。
孫皓看懂了,所以忽然間沉默不語。
而對面的人伸出手,輕輕托起孫皓的胳膊,面對孫皓,加深了笑容,并不做解答,只說了短短的一句話——
“夜深露重,您該回去休息了。”
孫皓猛地掙脫他的手,避之如蛇蠍一般,轉頭跌跌撞撞踏入寝宮,随後,将門重重關上。
而那天夜裏的燭燈,亮了一整夜,直到天将将微明。
也沒有人聽見那句消失在風裏的話:
“并非我意欲如何,只不過是時局本該如此而已。”
天紀四年三月,晉軍臨城,吳主孫皓效仿劉禪背棺而出,并率領太子孫瑾等人出城投降。
太康五年,葬于北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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