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雪盲（三）

雪盲（三）

雪盲（三）

見徐嶼寧始終沉默，遲逾白權當她是被人看破後無話可說，眼底覆上不化的寒意。

緊繃的氣氛在院子裏蔓延，沉悶到令人喘不過氣。

“徐嶼寧……”遲逾白剛要斥責，突然聽見極輕的繩索斷裂聲，他表情微微一滞，垂首看向懷中奄奄一息的美人。

美人被紅色簇擁着，往昔尋不到突破口的孤傲被敲碎，只見他眉頭緊蹙，面上血色褪去，微弱的生命力正在一點一點流失。

許是過度驚惶，美人牢牢抓住遲逾白腰間那塊腰牌，用力到骨節發白也不肯松手，這才扯斷了腰牌上的系帶。

“別害怕，我馬上帶你走。”遲逾白疼惜地看着晏時，帶了些安撫的意味，長臂一攬，想要攬住他的肩。

晏時眉心一跳，忽地猛烈咳嗽起來，同時順勢向後跌去，錯開了遲逾白伸來的手。

好巧不巧，正倒在徐嶼寧腳邊。

他羽睫劇烈顫抖起來，摸索着拉住徐嶼寧的裙擺，睜着那雙蒙上陰翳的琥珀色眼眸仰頭望着她，一滴眼淚恰好順着他擡頭的弧度滑落，沒入毛茸茸的領口。

“師尊，我不走。”晏時柔聲細氣說完，将手中緊握着的腰牌雙手奉上，還歪着腦袋笑了下，“這是我的拜師禮。”

徐嶼寧正在氣頭上，正想一腳踹開他，卻在看清腰牌後按捺住了蠢蠢欲動的腿。

那是管轄苦玄閣的腰牌。

苦玄閣乃砌岳宗的情報網，也是發布弟子歷練任務之處，以前由遲逾白管理。但出了昨日那事，她斷不可能繼續放權。

正想着從遲逾白那兒讨回苦玄閣的腰牌少不得又要打上一架，卻不料晏時替她省了好多氣力。

一時間看這奸細也順眼不少。

“乖徒弟。”

她一把抓過腰牌揣進懷裏，和顏悅色地将晏時扶起來，把他送上輪椅坐下，又給他喂了一枚息痛丹，屏蔽掉膝前的痛感。

【宿主不愧是和攻略對象匹配度最高的人，完美達成隐藏任務：得到攻略對象真心實意的照顧。】

聽到語調奇怪的系統音對晏時的大肆贊美後，徐嶼寧目露懷疑地看向自己推着輪椅的手。

她這也不算真心實意吧？

晏時乖乖地把糕點袋子舉到她面前，努力睜着眼睛，嘴角噙着一抹笑：“師尊不喜歡的抹茶味，我都吃完了，剩下的都是師尊喜歡的。”

“以後師尊不喜歡的，我都會幫師尊處理幹淨的。”

“是嗎？”徐嶼寧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憶起自己方才一時興起買的衣裳，刻意壓低聲音道，“那若是我喜歡的事呢？你也會為我完成嗎？”

晏時微笑颔首。

“我想看你穿男裝。”她點了點他的衣領，“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

他不笑了。

……

遲逾白愣怔地看着徐嶼寧懶懶地靠在輪椅邊上，壓低聲音在晏時耳邊說了句什麽，忽然很暢快地笑了起來。

晏時的長發乖順披散而下，無辜地望着她，皎潔的月光灑在他頭頂，襯得他沉靜又柔美。

一如當初自己受傷昏迷，被晏時從河裏撈起救下，清醒後看見他的第一眼。

那是他春心萌動的開端。

自他們二人相識以來，晏晏看上去雖冷冰冰、不好接近，可說話做事總是柔柔怯怯的，視他為主心骨。

然而此刻，那張清冷驚豔的臉始終向着徐嶼寧，卻再也不肯多給他一個眼神。

看着晏時用他最熟悉的、帶着不易察覺的讨好的微笑和徐嶼寧說話，遲逾白心底的煩悶更甚，只覺眼前這一幕格外礙眼。

“徐嶼寧。”他終于開口，硬生生撕破二人和睦的氛圍，自顧自擠進來，“拿苦玄閣的腰牌換也可，我要帶晏晏走。”

只要回到他身邊，晏晏就會恢複原來的樣子了。

徐嶼寧聞言，收了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又捏起了一塊糕點往嘴裏塞。

他望着徐嶼寧手中捏着的那塊糕點，這才恍惚地記起，徐嶼寧最喜歡的紅糖炸糕總被放在糕點拼盤裏售賣，可是她又讨厭抹茶，每次都要連哄帶騙把抹茶味的糕點塞給他。

遲逾白清了清嗓子，施舍般道：“給我吧。”

徐嶼寧一臉莫名地看着他。

“抹茶。”他提醒道。

“不用了，遲師兄。”晏時從徐嶼寧身後探出頭，似笑非笑道，“抹茶味的糕點，以後都歸我了。”

徐嶼寧意外地給晏時遞去一個眼神，沒想到這厮還蠻上道的。

也是，為了攻略任務都男扮女裝了，開罪幾句前攻略對象算什麽。

遲逾白微眯雙目，緊抿嘴唇，喉結快速地上下滾動。像是被晏時這句話擊中要害，他挺得筆直的背脊終于垮下，語氣誠懇道：“晏晏，你是在怪我來得太遲了嗎？”

“……”徐嶼寧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實在忍無可忍，一劍命中遲逾白的要害，奪了他的劍，把他丢出院子。

路過的弟子瞧見，自會把他送去醫館，用不着她操心。

【宿主，攻略對象把遲逾白打暈丢出去了。】

系統幸災樂禍的聲音響起。

徐嶼寧這才想起他的眼睛還沒好。

她側目去瞧，發現晏時眼中的陰翳變得愈發嚴重了，就連睫毛也凝上了一層水霧。

方才他表現得太過正常，叫人瞧不出半點不對。

“你瞧，他也沒多喜歡你，竟連你患上雪盲也沒發覺。”徐嶼寧故意挖苦道，一邊又湊到靈泉裂隙旁，借助靈泉的力量加固了一層結界，“你何苦跟着他遠走他鄉，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晏時聽見靈泉水叮咚作響，想起曾被那群人鎖在不見光的洞穴裏，耳邊從未停歇過的水珠滴答聲，忽覺渾身骨頭被人一錘一錘敲出的裂隙又疼了起來。

“徒兒這等凡人眼皮子淺，原只是想探一探修仙界的門檻，誰料撞了大運，遇見了師尊，實在榮幸。”他彎着眼睛，溫聲道。

徐嶼寧斜睨着他，聽完這不着邊的鬼話，樂不可支。

她幾步跨到晏時跟前，稍稍彎腰，湊到他耳邊道：“你若想達到目的，最好在騙我這件事上多費些心思。”

“下次再牛頭不對馬嘴的說鬼話，就跟着遲逾白滾出去，明白了嗎？”

晏時臉上的笑再次一點、一點地收了回去。

雲團翻卷，遮住了那輪彎月，晏時的臉隐在陰影中，瞧不清神情。

“早些休息。”徐嶼寧愉快道，“為師明日帶你去讨要丹藥。”

話畢，她自顧自轉身回了屋，“砰”一聲幹脆利落地關了房門。

晏時垂首，手指再次撫上自己掌心的疤痕，像是刻意提醒着什麽。

【宿主……】

“閉嘴，我知道該幹什麽。”他漠然地打斷系統，手指搭在輪椅的輪子上，推動輪子費力地轉彎，沿着記憶中的路徑向前。

【右邊。】系統提醒。

他沒回答，沉默地按照提示改變方向，終于費力地回到房間內，萬般疲憊爬上了床。

丹田依舊像個破洞的爛口袋，霍霍往外漏，存不住半點靈力。

違背了道，所以備受偏愛的天賦也被無情地收了回去。

晏時微妙地想：徐嶼寧此番話，究竟是猜到了他想做的哪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