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維恩(七)
維恩(七)
那天晚上,他落荒而逃。
蜷縮在冰冷的被子裏,夜不成夜,夢不成夢,前世今生糾纏不停,令他眩暈惡心,仿佛走在萬米高空的玻璃棧道,突然腳下憑依破碎,所有的冷靜,粉飾的太平具化作墜落的碎片。
不要再靠近他了。維恩告訴自己。
可腦海裏卻不斷地回想起過去的點滴。他的笑,他的淚,他柔軟的嘴唇,他修長的手指,他的聲音,他的氣息,他的呼吸,他慢慢變快的心跳,他漸漸收緊的懷抱……都化作無邊光彩流轉在昨天那個涼夜裏沉靜溫柔的琥珀色眸子中。
好不容易熬到起床的時間,他拖着在夢與現實間迷茫不堪的身子跑到洗衣間。他看見安塞爾的洗衣女仆手上捧着一盆衣服慢慢走來,在最上面的正是他的外套。
“可以把我的衣服給我嗎?”維恩走上前去,“洗的話,我今天就沒得穿了。”
他翻開那件外套上的領子,上面用針繡了維恩的名字。女仆似乎也樂得幫這個漂亮禮貌的男仆,于是便任由他拿走了。
維恩拿着衣服,走到走廊的一個無人的角落裏,慢慢地将外套舉到鼻子前。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他覺得衣服上殘留着安塞爾的氣息,那種冷冷的又很柔和的香味,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後将臉埋進去,就好像之前無數次在安塞爾起床後埋進他的枕頭一樣。這樣的氣息讓他感到很安心,他重生以來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筝,虛虛地飄着,現在才有一只手拉着他,讓他不至于流浪。
腳邊似乎被什麽蹭了一下,維恩從衣服中低下頭看,是珍珠。
他的心跳幾乎要停止了,就這樣雙手捧着安塞爾穿過的外套,慢慢回頭,與身後穿着風衣戴着帽子滿臉微笑的貴族對視。
“早上好。維恩。”安塞爾雙手撐着手杖,長發全塞在帽子裏,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癡漢般的動作,溫柔又緩慢地開口:“一起去散步嗎?”
因為維恩沒有合适的衣服,奧利很快為他找來了安塞爾的風衣與帽子。
一下徹底被真實的安塞爾的氣息包圍,維恩有點不知所措,他看了看正在撫摸馬脖子的安塞爾,都有些懷疑對方是故意的。
可他立刻覺得是自己想多了,安塞爾那麽嚴肅認真的人怎麽會拿他調笑。
維恩抱着珍珠,替代了奧利的位置,跟着安塞爾的馬,慢慢地向莊園外霧氣更深處走去。
直到莊園漸漸看不見,整個朝霧中好像就他們兩個人,維恩忍不住開口:“為什麽和我,不是奧利?”
安塞爾停下馬,回頭看着他,輕聲回答:“珍珠不讓奧利碰。”
确實,珍珠脾氣很大,和奧利尤其不對付。維恩有些失落地笑了笑,摸摸懷裏的珍珠。
安塞爾沉默了一會,問道:“你本來以為是什麽原因?”
維恩勾起嘴角笑了,他一只手搭到馬的側面,仰着頭,平直的鎖骨從衣領裏露出來,美麗的綠色眸子緊緊地盯着安塞爾,聲音低沉磁性,卻帶着一種上挑的輕浮:“因為我漂亮。”
安塞爾冷靜的眼神滑過他的臉,鎖骨,胸口,腰,腿,然後點點頭,一本正經地開口:“你确實漂亮。”
維恩臉紅了,安塞爾的話聽上去很真誠,比那些阿谀奉承的殺傷力大多了,他不知道怎麽回答。
安塞爾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你會騎馬嗎?”
維恩會,但是他目前為止的經歷讓他不應該會,于是他搖搖頭。安塞爾微笑着彎下腰,向他伸出手:“如果你能在下個月狩獵宴會之前學會,我就帶上你。”
維恩拉住他的手,稍微一用力,就上了馬,像貴族小姐一樣側身坐在了他的前面。“坐好,轉過去。”安塞爾的聲音帶着笑意,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
維恩也覺得自己有些滑稽,連忙擡起一條腿翻到另一邊,面向前方坐好,還沒開口,安塞爾的雙手就從他的腰間伸到前面,拉起缰繩。這個動作就好像從後面摟住他一樣。
“抓住。”維恩已經失去思考能力了,安塞爾說什麽他做什麽,連忙将珍珠放下,雙手夾在安塞爾的兩手之間,虛虛地拉着缰繩。
安塞爾給他講解了一遍,可他根本沒有聽進去,反而回過頭呆呆地看着貼在耳邊的那張笑臉。
“為什麽帶我去?”這已經是第二次問這種類型的問題了,維恩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從安塞爾嘴裏聽到什麽回答,安塞爾看着他,風将兩個人帽子上的飄帶糾纏起來。
維恩覺得自己的呼吸變輕了,就要消散在風中,他緊緊地盯住安塞爾的嘴唇,等待着它張開。
“因為你漂亮。”
維恩瞳孔猛地一縮。
安塞爾好像憋不住了,在他耳邊低聲笑了起來,沒有惡意,就像朋友之間開玩笑,可這句話中的諷意,也讓維恩的心沉了下去。
他想起來了,二十歲的安塞爾遠沒有以後沉穩,還帶着點孩子氣,有些傲慢,有些鋒芒,還沒有被他所謂的愛和背叛磨平棱角。
他在期待什麽,他有什麽優點能讓這個不缺愛也不懂愛的天生貴族垂下高傲的頭顱再一次匍匐在他腳下,說愛他?
上一世若不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糾纏勾引,舍命相救,主動獻身,安塞爾怎麽可能分出看慣繁華奢靡的目光去注視他破爛窮酸的靈魂?他甚至已經分不清什麽時候開始,安塞爾對他的溫柔是出于愛而不是教養,是出于adore而不是lust。
是他太理所當然了,太習慣後期的安塞爾對他說每一句話都小心翼翼又鄭重無比,就好像每一句都在許諾,都在透支未來的愛意。
“貴族。”
維恩的聲音有些嘶啞,也跟着一起笑了起來,笑得很漂亮,在灰白色的晨間仿佛是唯一的明亮色彩。
只是笑着笑着,一滴晶瑩的淚水突然滾落,像露水一樣,打在衣領上,安塞爾覺得那滴淚就好像直接落在他的皮膚上,狠狠地燙了他一下。
自那個早上起,兩個人已經好幾天沒見過面,好像都在刻意躲着對方。
維恩按照清單在市場上采購物資,等待的時候,就掏出本子寫寫畫畫,最近他沉下心買了本字典,認的字慢慢多了起來。
他多希望自己也能變得優秀,能平等地去讨論愛與不愛。
突然被人從後面撞了一下,維恩還沒站穩,手上的錢袋已經被對方搶走,那裏面不只有莊園給的資金,還有他帶出來準備買布料的儲蓄,維恩連忙把買的其他東西放在信任的攤主旁邊然後追了過去。
那個搶東西的小賊看他長得漂亮精致,還以為他好欺負,沒想到維恩跑得比他還快,而且也對小巷的地形極為熟悉。小賊才拐了幾個彎,不僅沒有甩掉對方,反而被一下踹翻撲倒,沖力使他被按在地上滑了老遠,好不容易停下臉上就挨了狠狠一拳。
維恩重生以來一直都憋着一股氣,卻找不到發洩的地方,所以下手狠了一點。他氣喘籲籲地跪在小賊的胸口,從他身上翻出自己的錢袋,正準備離開,突然發現小賊帽子下露出的紅發很眼熟。
維恩有種不好的猜測,一下扯開了小賊的帽子與蒙面,果然,上一世匆匆見過的熟悉的臉露了出來。
“布朗?”
布朗牙齒被打出血了,正痛苦地捂着嘴,突然被叫出名字,愣了一下,很粗魯地叫道:“你他媽認識我?”
真的是他!維恩一下揪起他的領子,表情因為憤怒扭曲起來,也爆了粗口:“你他媽不去上學,在這裏搶東西!”話還沒說完,又是狠狠一拳揍在這個不學好的年輕人臉上,頓時兩道鼻血流了出來。
萊魯大媽騙了我!她根本就沒有解決這件事!否則這個天殺的小鬼現在應該在學校裏好好學習!而且看他的樣子,似乎已經在街上流浪作案好久了!
維恩氣得眼睛都紅了,煩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所有的事都一團糟!
他還想再動手,卻聽到後面傳來腳步聲。他警覺地回頭,幾個蒙面包頭的男人慢慢圍了上來。
維恩皺起眉頭,慢慢起身,發現小巷的幾個出口都被攔住了。原來是團夥作案,維恩啧了一聲,恢複了冷靜,沉着臉,渾身肌肉都繃緊了,随時準備動手。
“呦,還是個美人。”為首的大個發出嘿嘿的笑聲,他們可不管什麽倫理廉恥,美色當前,一個個都興奮起來。
維恩唇邊帶着一絲冷笑,碧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們,好像一條準備狩獵的毒蛇。大個也因為他的長相而放松了警惕,竟然直接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想要擡起他的下巴。
“咔——吧。”
後面的小弟還在嬉笑,就看見面前黑發綠眼的美人猛地躍起,一記高高的腿鞭抽在大個的太陽穴位置,瘆人的骨骼破碎的聲音傳來,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人已經順着維恩腰部轉動的力量飛了出去。
大個砸在地上,吐出幾顆牙齒,滿臉是血,昏了過去。
維恩表情不變,看上去什麽也沒有發生,除了一縷頭發因為劇烈的動作垂到眼前,白色的褲子與皮鞋沾上幾點血跡,就好像伸了個懶腰一樣放松。
維恩從來不是個好人,如果說貧窮會讓人變壞,那他上輩子早就觸底了。他從來不怕打架鬥狠,相反他總是要贏的,如果這些人再出生得早一點,就應該聽過他在巷子裏的名號。
用最漂亮的臉,打最狠的架。
另外四個人一窩蜂沖了上來,維恩非但不怕,反而一打四越戰越勇,拳拳到肉,把他上輩子和這輩子所有的憋屈都發洩出來。和別人打架的時候都要嘶吼不一樣,維恩把牙齒咬出血,也不發出一點聲音。
這邊混戰的時候,誰也沒注意到,一旁被忽略的布朗急于幫自己的大哥們,從牆上拆下一塊廢棄的招牌,揮舞着撲過來。
維恩做夢也沒想到,上一世哭着跪在萊魯大媽身後接過他的錢袋,一口一個“謝謝哥哥”的少年會在他打架的時候,狠狠用招牌砸在他的後腦上。
木屑崩飛。
瞬間所有的聲音、畫面一下變得很遙遠,視線被血模糊,維恩猛地吸了一口氣,回過頭,卻看不清布朗的樣子。
他搖搖晃晃的被撲倒在地,渾身上下密密麻麻地落下拳頭,腳尖,哪裏都疼,他只能發狠地緊緊抱住壓在自己身上的人,指尖深深摳進肉中,一口咬在對方的脖子上,怎麽都不松口。
突然一聲槍響,萬物都安靜了,接着是劇烈的耳鳴。
從巷口處沖過來好多警衛,将所有人都控制住,唯有在維恩這有些為難,因為他不肯松口,沒法将兩個人分開。
穿着黑色軍裝的紅發男人走過來,蹲下身子,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掐住他的下巴,聲音冷冷的:“松口。”
維恩隔着一片紅色盯着他,好像沒有聽到。
威廉沒有耐心,直接卸了他的下巴,維恩發出一聲悶哼,眼淚流了出來。
等人把那個被咬住脖子不知死活的混混拖走,威廉又才又把他的下巴擰回去。嘴裏輕佻:“好兇的漂亮野貓。”
維恩的血從額頭一直流到嘴裏,勉強地認出面前的人,他喘着氣,就好像岸上呼吸困難的魚,卻又無比倔強:“我不是……野貓,我有主人……”
威廉笑了,擡起他的臉,湊到面前,饒有興趣:“誰是你的主人?”
維恩的眼裏就露出一絲迷茫,好多個名字從他的混亂的大腦裏閃過,他總是被問這種磨平自尊的問題,好像他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動物。
只有一個人,他想起來了,那個人躺在他的懷中,親吻着他的指尖,皮膚滾燙。
“我不是你的主人,我是你的俘虜。”那個人說。
“嗯?誰是你的主人?”威廉拍拍他的臉,維恩的眼神裏閃過一絲清醒,又很快被血色淹沒。
維恩張開口,聲音沙啞。
“安塞爾。”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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