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楊歆死了!”曹珍珠抖着嘴唇,滿目恐懼。

像一下子被什麽東西卡住脖子,宋一媛覺得自己很鎮定,腦裏和心裏都是白茫茫一片,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

曹珍珠崩潰得大叫:“你快跟我來!”

宋一媛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過去的,只記得一轉眼,兩個人就到了學校辦公大樓下面,許多人,一地血,救護車,文學院許多老師……

“死人了死人了,有人從文學院辦公大樓跳下來了!”

“卧槽,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我同學在圖書館看書,一擡眼居然直接看到了!”

“他·媽·的要吓死吧?!”

“為什麽跳樓啊?發生什麽了!”

“聽說是中文系畢業生,因為畢業的事情。”

“怎麽了怎麽了?”

“好像是這個女生答辯沒過,畢不了業,受不了了就跳了!”

“不是不是,我聽我中文系的朋友說,是這個女生去爬答辯組組長的床,威脅人家必須讓她過,老師堅決不同意,院長也很生氣,要全校通報批評她,所以她才……”

“卧槽!還有這種事情?什麽時候發生的,我怎麽一點兒也不知道?”

“這種事情肯定越少人知道越對啊……”

“哇,你看到地上血沒有,好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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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高跳下來,肯定很多血啊。”

“如果是我,要死的話肯定選擇吃安眠藥,摔死好痛啊……”

“中文系死人了!”

“不要去看,我怕。”

“天吶天吶,我剛剛好像看到地上的血了……”

“這個女生也是奇葩,自己答辯過不了就想些下三濫的辦法,人家老師也是遇得到……”

“對啊對啊,現在還跳樓,自己死了不說還給文學院帶來這麽多麻煩,承受能力也太差了吧?”

“你們确定是這個女生主動去爬汪博儒的嗎?我怎麽覺得她像是收到什麽暗示啊?一個女生,怎麽會無緣無故想到這種解決辦法嘛?”

“我也覺得!說不定是有些老師自己人渣……”

“哎,眼看就要畢業了,有什麽事不能忍一忍,她媽養她這麽多年,好不容易大學畢業,結果……”

無關的人說些無關的話,對有關的人來說,是什麽?

——是刮骨鋼刀,是耳中血,是心口毒針。

曹珍珠哭得不能自已,兩個人跟着救護車。楊歆蓋着白色被子,就躺在宋一媛面前。

“當場死亡,沒得救了。你們誰通知她家人?”

中文系主任董朝乾也在車上,嘆了口氣,說:“學校這邊會通知的。”對曹珍珠和宋一媛說,“給你們輔導員打電話,叫她過來。”

電話是宋一媛打的,宋一媛聲音冷淡克制,仿佛是在通知某個學生去考試。

董朝乾是認識她們兩個的,他教大二的專業選修課——世界文明史,三個人都選了他的課,宋一媛是班上唯一一個考九十分的人。

他嘆一口氣,“宋一媛吶。”

宋一媛一瞬間涕泗橫流。

禹毅叫了噩夢中的宋一媛許多聲,宋一媛陷在夢魇裏牙齒緊咬,眉頭緊皺,眼淚止不住地流。

“楊歆,楊歆,楊歆……”

禹毅抱住她,抓住她胡亂揮舞的手,又摁住她動個不停的腦袋,心裏痛得很,“好了,好了,沒事了,過去了……”

宋一媛漸漸被安撫下來。因為淚水,頭發黏在臉上,她整個人瞧上去狼狽極了。宋一媛沒有醒來,只是像潛意識裏知道這個懷抱安全一樣,往裏面縮了縮,抽噎了一下。

溫熱的吻落在她潮濕的眼睛上,禹毅抿了一下嘴唇——宋一媛的眼淚,是苦的。

過了沒多久,宋一媛安靜地醒來。

她醒來的時候還很恍惚,分不清夢境現實,一下子給她以溫度的,是猝不及防、頻率穩定的親吻,落在她額頭上,落在她眉間,落在她眼窩裏,每一下都很溫柔實在,不厭其煩。

更有小聲的輕哄:“好了,好了,沒事了……”

“媛媛乖。”

宋一媛眼睛一熱,又是一汩眼淚。

禹毅并不知道她醒了,感受到胸口的熱意,聲音嘶啞:“你別哭了,我胸口痛。”

宋一媛環腰抱住他,眼淚卻是止不住。

禹毅親親她發頂,“醒了?”

“嗯。”

“還能睡嗎?”

宋一媛搖頭。

靜靜抱了一會兒,宋一媛開口:“我有一個好朋友,叫楊歆……”

所有的往事,都很難啓口。但總有一個人,你願意講給他聽。你講得好不好,有沒有順序,說沒說明白,都沒那麽重要,重要的是你終于有了一個可以訴說的人。

她永遠放不下過去,但她可以把她的放不下給別人看。

宋一媛有時候想很久講一兩句,有時候連着講兩三件事不停頓,禹毅都很安靜,他一直抱着她,他的一只手一直放在她背上,不拍打,但令她感覺到力量。他适時地給予回應,只有一個個“嗯”,讓她知道他在聽。

她不需要評價,她被評價得太多了。

宋一媛斷斷續續講到天亮,她說:“睡一會兒吧,你等一下還要工作。”

禹毅搖頭,“今天沒工作。”

宋一媛知道是不可能的,也不拆穿他,只是說:“我也很累了,我們睡一會兒。”

禹毅:“好。”

宋一媛閉了一會兒眼,又突然說:“以後我們分房間睡吧。”

禹毅收緊了一下,“不要。”

宋一媛拍拍他,“我沒有其他意思。這次出國一定很忙,你有許多事要做。白天忙工作,晚上又睡不好,怎麽可以?”

“我們分開睡。你睡個好覺。”

禹毅捏捏她後頸,低下頭去,看着她,“分開睡,我睡不了好覺。”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會兒。宋一媛親他一下,把他抱更緊。

“今天多少號?”

“六月七號。”

“我十二號要回國。”

禹毅:“我陪你。”

宋一媛搖搖頭,“你還有工作。”

禹毅不說話。

宋一媛說:“我十二號回去,就不回來了,你專心工作,我在家裏等你。”

禹毅:“我陪你。”

“不用。”宋一媛蹭蹭他,“我已經習慣了。”

禹毅很堅持:“我陪你回去,這邊我會安排好的。”

宋一媛說:“我只是去送一束花。”

禹毅:“嗯。你要習慣。”

“我已經習慣了。”

“習慣我陪你。”

宋一媛默。

半晌。

“我已經習慣了。”

六月十二號。

昨夜下了雨,墓園濕漉漉的。

宋一媛很早就到了。她放下菊花,看着墓碑上楊歆年輕的臉。

她不禁想起大二。兩個人在辯論隊活動室訓練臨場反應能力和默契。

剛開始所有人都在正兒八經訓練,沒過多久,楊歆突然對另一組的宋一媛叫道:“我愛你!”宋一媛回過頭去,“愛我什麽?”

“腦子!”

“如果我腦子壞了呢?”

“愛你的身體!”

“如果我身體壞了呢?”

“愛你的靈魂!”

“如果我的靈魂沒有了呢?”

“愛你的墓碑。”

“哇哦~”全場掌聲雷動。

宋一媛笑着比心,給她一個飛吻,“我也是。”

這段臨時的、兩個女生瞎撩的話後來被辯論隊負責寫稿子的學姐記下來,變成一首小情詩,成為辯論隊所有直男表白的必吟詩篇。

愛你的墓碑。

誰會知道,一語成谶。

遠遠的,有人上來了。宋一媛看了一眼,對楊歆道:“珍珠來了。”

又說:“她今天穿了一身灰色的長裙子,很好看。”

又說:“她給你帶了白色百合花,應該很香。”

曹珍珠在山下看到了宋一媛,上來後,客氣而熟稔:“你又比我早。”

宋一媛:“還好。”

兩個人默了半晌。

曹珍珠看了看一旁的禹毅,“你先生?”

宋一媛便介紹道:“嗯。他叫禹毅。”又對禹毅道,“這是曹珍珠,我的大學同學。”

兩個人互相點頭示意。

曹珍珠放下百合,看了楊歆一會兒。

宋一媛準備走,曹珍珠開口道:“等一會兒走吧。今天老師要來看看。”

兩個人便站楊歆旁邊。禹毅自覺站到不遠處。

“老師為什麽突然想來?”

“他身體越來越不好,想說趁着還能動,來看看楊歆。”

“怎麽了呢?”

“也沒什麽。”曹珍珠無奈,“人老了。”

宋一媛心揪起來。

兩個人沒等多久,有車停到山下。

杜重從車上下來,抱着白色菊花,拄着拐杖顫巍巍上來。師母攙着他。

宋一媛趕緊跑下去扶他。

杜重不要她扶,臉上慈祥憐愛,“老是老了,還能走一些路。”

宋一媛只好抱着菊花。

老人一步一步走上去,快到的時候,宋一媛不經意看到他眼角深深皺紋裏面有一點點濕潤。

老人笑習慣了,不笑的時候也給人一種含笑的感覺。正是這笑意中不可控制的淚,讓宋一媛心酸喘不過氣來。

她把花給杜重,杜重蹲下去,坐在楊歆的墓碑邊。

小小一個老頭,像一團幹草一樣靠在沉默堅硬的石碑旁。

他看了看楊歆的照片,嘆道:“都過去啦……”

“傻孩子。”

也不知道是在說楊歆,還是宋一媛,還是曹珍珠。

宋一媛心裏刺痛,眼睛紅紅,眼淚含在眼眶裏。

曹珍珠低下頭去,抹了一下眼淚。

老頭站起來,當沒看到兩個小姑娘情緒低落似的,笑眯眯說:“我們師生四個,可是聚齊了。”

宋一媛紅着眼睛笑。曹珍珠也是笑笑,跟着道:“不會又要飛花令吧?”

師母說:“哪兒能呀,他現在喝不得酒。”

杜重揮揮手,“我喝不得,她們也沒那個功底再跟我飛花啦。”

曹珍珠道:“可不見得。”

宋一媛說:“我功底還在的。”

杜重被兩個小姑娘一鼓,瞅着老伴道:“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師母無奈,看着他們道:“喝酒是肯定不行的,你們喝苦瓜汁吧。”

“好。”

悲傷是留給自己的,緬懷也是一個人獨處時候的事,每個人都默契地、盡力地表現得好,每個人都想快快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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