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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歆死了!”曹珍珠抖着嘴唇,滿目恐懼。
像一下子被什麽東西卡住脖子,宋一媛覺得自己很鎮定,腦裏和心裏都是白茫茫一片,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
曹珍珠崩潰得大叫:“你快跟我來!”
宋一媛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過去的,只記得一轉眼,兩個人就到了學校辦公大樓下面,許多人,一地血,救護車,文學院許多老師……
“死人了死人了,有人從文學院辦公大樓跳下來了!”
“卧槽,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我同學在圖書館看書,一擡眼居然直接看到了!”
“他·媽·的要吓死吧?!”
“為什麽跳樓啊?發生什麽了!”
“聽說是中文系畢業生,因為畢業的事情。”
“怎麽了怎麽了?”
“好像是這個女生答辯沒過,畢不了業,受不了了就跳了!”
“不是不是,我聽我中文系的朋友說,是這個女生去爬答辯組組長的床,威脅人家必須讓她過,老師堅決不同意,院長也很生氣,要全校通報批評她,所以她才……”
“卧槽!還有這種事情?什麽時候發生的,我怎麽一點兒也不知道?”
“這種事情肯定越少人知道越對啊……”
“哇,你看到地上血沒有,好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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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高跳下來,肯定很多血啊。”
“如果是我,要死的話肯定選擇吃安眠藥,摔死好痛啊……”
“中文系死人了!”
“不要去看,我怕。”
“天吶天吶,我剛剛好像看到地上的血了……”
“這個女生也是奇葩,自己答辯過不了就想些下三濫的辦法,人家老師也是遇得到……”
“對啊對啊,現在還跳樓,自己死了不說還給文學院帶來這麽多麻煩,承受能力也太差了吧?”
“你們确定是這個女生主動去爬汪博儒的嗎?我怎麽覺得她像是收到什麽暗示啊?一個女生,怎麽會無緣無故想到這種解決辦法嘛?”
“我也覺得!說不定是有些老師自己人渣……”
“哎,眼看就要畢業了,有什麽事不能忍一忍,她媽養她這麽多年,好不容易大學畢業,結果……”
無關的人說些無關的話,對有關的人來說,是什麽?
——是刮骨鋼刀,是耳中血,是心口毒針。
曹珍珠哭得不能自已,兩個人跟着救護車。楊歆蓋着白色被子,就躺在宋一媛面前。
“當場死亡,沒得救了。你們誰通知她家人?”
中文系主任董朝乾也在車上,嘆了口氣,說:“學校這邊會通知的。”對曹珍珠和宋一媛說,“給你們輔導員打電話,叫她過來。”
電話是宋一媛打的,宋一媛聲音冷淡克制,仿佛是在通知某個學生去考試。
董朝乾是認識她們兩個的,他教大二的專業選修課——世界文明史,三個人都選了他的課,宋一媛是班上唯一一個考九十分的人。
他嘆一口氣,“宋一媛吶。”
宋一媛一瞬間涕泗橫流。
禹毅叫了噩夢中的宋一媛許多聲,宋一媛陷在夢魇裏牙齒緊咬,眉頭緊皺,眼淚止不住地流。
“楊歆,楊歆,楊歆……”
禹毅抱住她,抓住她胡亂揮舞的手,又摁住她動個不停的腦袋,心裏痛得很,“好了,好了,沒事了,過去了……”
宋一媛漸漸被安撫下來。因為淚水,頭發黏在臉上,她整個人瞧上去狼狽極了。宋一媛沒有醒來,只是像潛意識裏知道這個懷抱安全一樣,往裏面縮了縮,抽噎了一下。
溫熱的吻落在她潮濕的眼睛上,禹毅抿了一下嘴唇——宋一媛的眼淚,是苦的。
過了沒多久,宋一媛安靜地醒來。
她醒來的時候還很恍惚,分不清夢境現實,一下子給她以溫度的,是猝不及防、頻率穩定的親吻,落在她額頭上,落在她眉間,落在她眼窩裏,每一下都很溫柔實在,不厭其煩。
更有小聲的輕哄:“好了,好了,沒事了……”
“媛媛乖。”
宋一媛眼睛一熱,又是一汩眼淚。
禹毅并不知道她醒了,感受到胸口的熱意,聲音嘶啞:“你別哭了,我胸口痛。”
宋一媛環腰抱住他,眼淚卻是止不住。
禹毅親親她發頂,“醒了?”
“嗯。”
“還能睡嗎?”
宋一媛搖頭。
靜靜抱了一會兒,宋一媛開口:“我有一個好朋友,叫楊歆……”
所有的往事,都很難啓口。但總有一個人,你願意講給他聽。你講得好不好,有沒有順序,說沒說明白,都沒那麽重要,重要的是你終于有了一個可以訴說的人。
她永遠放不下過去,但她可以把她的放不下給別人看。
宋一媛有時候想很久講一兩句,有時候連着講兩三件事不停頓,禹毅都很安靜,他一直抱着她,他的一只手一直放在她背上,不拍打,但令她感覺到力量。他适時地給予回應,只有一個個“嗯”,讓她知道他在聽。
她不需要評價,她被評價得太多了。
宋一媛斷斷續續講到天亮,她說:“睡一會兒吧,你等一下還要工作。”
禹毅搖頭,“今天沒工作。”
宋一媛知道是不可能的,也不拆穿他,只是說:“我也很累了,我們睡一會兒。”
禹毅:“好。”
宋一媛閉了一會兒眼,又突然說:“以後我們分房間睡吧。”
禹毅收緊了一下,“不要。”
宋一媛拍拍他,“我沒有其他意思。這次出國一定很忙,你有許多事要做。白天忙工作,晚上又睡不好,怎麽可以?”
“我們分開睡。你睡個好覺。”
禹毅捏捏她後頸,低下頭去,看着她,“分開睡,我睡不了好覺。”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會兒。宋一媛親他一下,把他抱更緊。
“今天多少號?”
“六月七號。”
“我十二號要回國。”
禹毅:“我陪你。”
宋一媛搖搖頭,“你還有工作。”
禹毅不說話。
宋一媛說:“我十二號回去,就不回來了,你專心工作,我在家裏等你。”
禹毅:“我陪你。”
“不用。”宋一媛蹭蹭他,“我已經習慣了。”
禹毅很堅持:“我陪你回去,這邊我會安排好的。”
宋一媛說:“我只是去送一束花。”
禹毅:“嗯。你要習慣。”
“我已經習慣了。”
“習慣我陪你。”
宋一媛默。
半晌。
“我已經習慣了。”
六月十二號。
昨夜下了雨,墓園濕漉漉的。
宋一媛很早就到了。她放下菊花,看着墓碑上楊歆年輕的臉。
她不禁想起大二。兩個人在辯論隊活動室訓練臨場反應能力和默契。
剛開始所有人都在正兒八經訓練,沒過多久,楊歆突然對另一組的宋一媛叫道:“我愛你!”宋一媛回過頭去,“愛我什麽?”
“腦子!”
“如果我腦子壞了呢?”
“愛你的身體!”
“如果我身體壞了呢?”
“愛你的靈魂!”
“如果我的靈魂沒有了呢?”
“愛你的墓碑。”
“哇哦~”全場掌聲雷動。
宋一媛笑着比心,給她一個飛吻,“我也是。”
這段臨時的、兩個女生瞎撩的話後來被辯論隊負責寫稿子的學姐記下來,變成一首小情詩,成為辯論隊所有直男表白的必吟詩篇。
愛你的墓碑。
誰會知道,一語成谶。
遠遠的,有人上來了。宋一媛看了一眼,對楊歆道:“珍珠來了。”
又說:“她今天穿了一身灰色的長裙子,很好看。”
又說:“她給你帶了白色百合花,應該很香。”
曹珍珠在山下看到了宋一媛,上來後,客氣而熟稔:“你又比我早。”
宋一媛:“還好。”
兩個人默了半晌。
曹珍珠看了看一旁的禹毅,“你先生?”
宋一媛便介紹道:“嗯。他叫禹毅。”又對禹毅道,“這是曹珍珠,我的大學同學。”
兩個人互相點頭示意。
曹珍珠放下百合,看了楊歆一會兒。
宋一媛準備走,曹珍珠開口道:“等一會兒走吧。今天老師要來看看。”
兩個人便站楊歆旁邊。禹毅自覺站到不遠處。
“老師為什麽突然想來?”
“他身體越來越不好,想說趁着還能動,來看看楊歆。”
“怎麽了呢?”
“也沒什麽。”曹珍珠無奈,“人老了。”
宋一媛心揪起來。
兩個人沒等多久,有車停到山下。
杜重從車上下來,抱着白色菊花,拄着拐杖顫巍巍上來。師母攙着他。
宋一媛趕緊跑下去扶他。
杜重不要她扶,臉上慈祥憐愛,“老是老了,還能走一些路。”
宋一媛只好抱着菊花。
老人一步一步走上去,快到的時候,宋一媛不經意看到他眼角深深皺紋裏面有一點點濕潤。
老人笑習慣了,不笑的時候也給人一種含笑的感覺。正是這笑意中不可控制的淚,讓宋一媛心酸喘不過氣來。
她把花給杜重,杜重蹲下去,坐在楊歆的墓碑邊。
小小一個老頭,像一團幹草一樣靠在沉默堅硬的石碑旁。
他看了看楊歆的照片,嘆道:“都過去啦……”
“傻孩子。”
也不知道是在說楊歆,還是宋一媛,還是曹珍珠。
宋一媛心裏刺痛,眼睛紅紅,眼淚含在眼眶裏。
曹珍珠低下頭去,抹了一下眼淚。
老頭站起來,當沒看到兩個小姑娘情緒低落似的,笑眯眯說:“我們師生四個,可是聚齊了。”
宋一媛紅着眼睛笑。曹珍珠也是笑笑,跟着道:“不會又要飛花令吧?”
師母說:“哪兒能呀,他現在喝不得酒。”
杜重揮揮手,“我喝不得,她們也沒那個功底再跟我飛花啦。”
曹珍珠道:“可不見得。”
宋一媛說:“我功底還在的。”
杜重被兩個小姑娘一鼓,瞅着老伴道:“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師母無奈,看着他們道:“喝酒是肯定不行的,你們喝苦瓜汁吧。”
“好。”
悲傷是留給自己的,緬懷也是一個人獨處時候的事,每個人都默契地、盡力地表現得好,每個人都想快快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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