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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禹毅回來, 發現客廳只有宋爸爸宋媽媽,趙姨在旁邊給他使了一個眼色, 禹毅就知道母女倆鬧矛盾了。

趙姨把飯菜端上來, “吃飯吧, 秦姐(宋媽媽姓秦)。”

宋媽媽一言不發坐過去, 頗有點不怒自威的味道。

禹毅道:“我去叫媛媛。”

宋媽媽沒說什麽。

禹毅正準備上樓, 宋一媛已經開門下來了,見到禹毅, 說:“今天怎麽這麽早?”

自然是擔心宋一媛。

宋一媛也是一問出口就明白了,心裏一暖, 說:“吃飯吧。”

宋一媛喝了半碗湯, 吃了一點炖得耙軟的臘排骨, 把筷子放下了,“我吃飽了。”

宋爸爸看了宋媽媽一眼, 宋媽媽吃自己的飯, 并沒有多說什麽。

一頓飯安安靜靜吃完, 禹毅去書房辦公,宋媽媽看電視, 宋一媛去另一間書房看書。

房間裏都安安靜靜的,只有不大的電視聲。

過了一會兒,宋一媛模模糊糊聽到宋爸爸的聲音,好像在勸什麽。

“兒孫自有兒孫福, 你操那麽多心幹什麽。”

“別哭了,讓人笑話……”

宋一媛開門出來, 就見宋媽媽落寞地坐在沙發上,背駝着,眼睛鼻子紅紅,額前頭發花白,顯得整張臉更加蒼老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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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裏痛了一下,走過去:“媽,你幹嘛呢。”

宋媽媽擡眼看了她一眼,眼眶禁不住又是一紅,卻并不說話,伸手抹掉眼淚,嘴唇蠕動兩下。

“媽。”

“你還知道我是你媽?”聲音哽咽。

宋一媛心裏難受,走過去拍拍她,“別哭了。”

宋媽媽吸了一下鼻子,很傷心:“做父母的,誰不希望自己孩子好?”

宋一媛不說話。

“懷你三個月的時候,你爸爸那時候混賬,喝了酒非要騎摩托車,我說我懷着孩子不坐他的車,他非不幹,拖着我上摩托,我沒有辦法,只好坐上去。結果後來車翻了,我那時候哭啊,又哭又急,生怕我的孩子掉了。我就躺在地上求菩薩,求菩薩保佑你。我那時候還跟菩薩說,只要你好好的,我少活十年都願意……還好你皮實,我摔得手腳動不得你都沒事。”

“等你出生,還不到十四天,就得了黃疸病,沒我手臂長的一個小姑娘,就被送進藍光箱烤,全身插針管,我一天二十四小時盯着你,就怕你亂動。有時候撐不住睡一小會兒,馬上就夢到你小手亂扯渾身是血,又馬上醒過來……”

“因為你進藍光箱,奶沒人吃,左邊□□脹得厲害,我第一次當媽媽,又不知道擠,後來脹多了,奶水在□□裏化了膿,痛到鑽心,醫生就用竹簽刺進去,把膿水化出來……”

宋一媛聽不下去,“媽……”聲音又啞又顫。

“我也是第一次當媽。”宋媽媽哽咽着,“養個孩子遭了多少罪,心裏有多少擔心,做了多少噩夢,你們這些做子女的,不求你們全懂,懂一半都好。我不盼你有多了不起,我就只想你安安穩穩的、平平安安的,讓我少操一點心,晚上能睡個安穩覺……”

“你總說你長大了,什麽都獨立了,不需要我們管。我也求求你體諒一下我們做父母的心,控制不了啊。自己的孩子被別人東說西說,說得那麽難聽,你說哪個父母不着急不生氣?”宋媽媽吸吸鼻子,“你都二十九歲了,早過了小女生天真的年紀,不要總想成為什麽大作家,現實一點,踏實一點,過好日子,好不好?”

宋一媛澀聲道:“媽,你為什麽就不讓我寫東西呢?”

“楊歆的事,你忘了嗎?”

宋一媛渾身的血一下子凝固了。

“你害死過一個人啊。”宋媽媽看着她,眼神悲痛而殘忍,“你平凡一點,安安靜靜的,我們不能當什麽事都沒發生啊!”

宋一媛如墜冰窖,冷得牙齒打顫。

“……媽,楊歆不是我害死的。”

“你當時要是少說些傷人的話,在她跳樓的時候接一下電話,那個姑娘也不會死啊……”

“所以我不接電話也有錯?”

宋媽媽擦眼淚,并沒有看到宋一媛的表情,只是望着沙發上一片葉子說:“你該接的呀,畢竟是一條命。”

宋一媛眼裏含着淚,卻咬緊牙并不讓它掉下來,紅着眼眶看着宋媽媽:“所以這輩子我就該背着這條命庸庸碌碌、低調無比的活,最好一輩子不提我在Y大上過學、學過中文、答辯的時候遇到過那些事情?”

“你該這樣過。”宋媽媽說,“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宋一媛轉身就走。

“你幹什麽去?!”宋媽媽大聲驚疑。

“出去散散心。”頓了頓,站在門口,背對着她媽,顫聲道,“媽,我知道你養我不容易,吃了很多苦,也很愛我,我也愛你。但你的愛令我喘不過氣來。”

“你控制不住不管我的生活,不是愛我,而是你控制欲強。你也有自私、無知的一面,有你的好,也有你的壞,我是您女兒,承受這些的時候,不是必須都要接受,我有拒絕的權利。拒絕不代表不孝。你不對,不能因為我是你女兒,就一定要我附和說對。”

“我有想要的東西,想去做的事情,您可以表示反對,我采納不采納是我的事情,您也不要拿感情來威脅。如果您一定要拿感情說事,那我只能承認:我理解不了父母的愛,我對你們沒有同等深的感情,和做個懂得感恩讓你們開心的女兒相比,去做我自己喜歡的事情等等這些事,更能讓我開心。”

“我生命的價值,不是你們的附屬綁定。我從一生下來,就是我。”

“那些為我好的話,我不想聽。真的為我好,假的為我好,都不重要。我只想問你一句:你說為我好的時候,你看出來我過得那麽不好了嗎?”

說完就開門出去了。

一出門宋一媛就跑起來。路很直,又很寬,整條路上沒有一輛車,沒有一個人。

剛開始跑的時候宋一媛內心空曠,跑着跑着眼淚就流出來,

十六歲,二十歲,二十四歲,她和媽媽的隔閡越來越深,她越來越了解自己的媽媽是怎樣一個人,也越來越了解自己。不是沒有嘗試溝通過,都是失敗。母親從來不會把你當平等的人,自己也從來不敢把她當做除母親以外的人看,溝通就死了。

都說年齡大一點就好了,就懂了。

還是不能懂,就是不能懂。怎麽懂?

又覺得算了。上次算了,這次算了,統統算了。

算不了。

所有你曾經以為算了過去了的妥協,存着存着,就會在某一天突然爆發出來,炸出一身血。

我這一身熱血,它對尋常生活适應不了,它對寡淡人生興致缺缺。

它不服輸!它就天真!活不活?活!

“宋一媛!”她仰天大叫,“宋——一——媛————”

眼淚随風進頭發裏,她大吼大叫一陣,忍不住笑起來。

風很涼快,月亮很乖,心跳強有力,草兒好香。筆直的公路,燈光靜谧昏黃。一直跑,一直跑,好像熱血的人生沒有盡頭。

不知道跑了多久,宋一媛氣喘籲籲,汗如雨下。她累得胸口疼痛,腿直打顫。可她的心裏一片清明,更是前所未有的敞亮。

她漫無目的地走了走,休息得差不多了,轉身往回走,一回頭,就看到一輛白色的車遠遠停着,大概有兩三百米。

那是她的車。

開車的是誰,不做他想。

宋一媛慢慢走回去,離車大概一百米左右的時候她站住不走了。車裏的人等了一會兒,然後開門下來,遠遠看着她。

“禹毅——”

男人就開始往她這邊走。

宋一媛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叫:“禹毅!禹毅!禹毅!”心裏真的好脹,要溢出來了。

她像一枚炮彈,“biu”一下射進人懷裏,結結實實撞的,撞得禹毅往後退了三四步。

“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

“嗯。”

“好喜歡你,好喜歡你,好喜歡你。”

“嗯。”

宋一媛閉着眼,嘴角翹着,胸口重重起伏,粗聲粗氣:“我不想當家庭主婦了,我想寫東西,我想發出聲音,我想和更多的人對話。”

“好。”

宋一媛安心了,擡起頭來亮晶晶盯着他:“我知道你不想聽我說謝謝,我不說。夫妻之間最好的感恩,就是彼此之間互相信任,保持愛意。我會每天多愛你一點,多想你一會兒,多反省自己。我要變成更勇敢的宋一媛,更優秀的宋一媛,更愛你的宋一媛。”

“嗯,加油。”

宋一媛看着他:“你不要更愛我了,就呆在這種程度裏。”

禹毅:“嗯。”已經是頂了。

兩個人上車,宋一媛把天窗打開,風呼呼地吹。

宋一媛突然沒頭沒腦地問:“為什麽?”

禹毅竟然知道她在問什麽。

為什麽會這麽愛我?

“你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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