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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一媛現在每天的安排就是早上很早起來背英語單詞, 上午玩兒似的看看專業書,中午午睡一會兒, 開始特訓英語, 晚上寫一點東西, 睡前一個小時又背英語單詞。

日子好像過得很慢, 又很快, 轉眼就是重陽節。

這一天是杜重老頭子生日。

宋一媛和曹珍珠早就約着這一天一起去看他。

明明昨天電話裏師母還挺欣慰地說這兩天精神十分地好,夜裏人突然就發起燒來, 上吐下瀉,昏迷不醒。等宋一媛和曹珍珠興高采烈地下了飛機, 說說笑笑時就接到師母電話。

“你倆快來……你們老師, 快不行了……”

宋一媛臉色一下就變了。

曹珍珠心裏一咯噔, 心緊起來,“怎麽了?”

宋一媛張張口, 說不出話。

兩個人打車快速去醫院。

跑上樓, 醫生正在和師母說話, 師母兩眼通紅,睜着濕潤的眼不知所措地看着醫生, 頭發枯白,手揪着手帕。

宋一媛眼一酸,又趕緊止住,疾步走過去, 攬着老人,“師母, 我們來了,老師怎麽樣了?”

醫生說:“也就是今天的事。”

師母哇哇大哭。

曹珍珠抱住她,手用力到變形,“您別哭,您別哭……”眼淚卻随着話淌了一臉。

宋一媛有些茫然地把師母交給曹珍珠,說:“我進去和老師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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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重躺在病床上,頭發全白,亂亂的。老人氣息微弱,眼睛半睜不睜。

宋一媛看見他眼睛的時候腳步一頓。

死亡抓住一個人的時候,是有預告的。他的眼睛會不受控制地往上翻,眼神霧蒙蒙一片,呈現一種殘忍詭異的青灰色。他的整張臉也會像沒有生命力一樣坍塌凹陷,露出頭骨的形狀。

醫生說話的時候,宋一媛不信。

杜重和宋一媛四目相對時,她信了。

她走過去,恭恭敬敬地喊:“杜老師。”

杜重笑了一下,臉上出現宋一媛熟悉的某種東西。

“我在準備考研了。”

杜重看着她,重重呼吸了兩下,笑着說:“上次誰跟我說要過平凡的小日子的?”

“讀研,讀博,留校當老師,也挺平凡的。”

杜重靜靜看着她。

“當然,當老師之餘,寫寫東西,培養兩個學生,也可以。”

“……為什麽,又決定這樣了?”

“說服了自己無數遍,說服不了,就決定這樣了。”

“好,好。”

房間裏沉默下來。

半晌。

“人固有一死。”杜重說,“我留念,我不恐懼,你別這樣一副樣子。”

宋一媛一滴眼淚都沒流,甚至在聽了這句話後還笑了笑,“我怎樣了?”

杜重嘆一口氣,“死對我,就是一口氣的事,你師母這幾個月太辛苦,你幫我好好照顧她,常常來看她,好不好?”

宋一媛點點頭。

一說完曹珍珠和師母就進來了。

師母什麽也不說,幫他擦臉擦手擦腳,杜重僵硬着腦袋,努力配合她。

等她擦完了,又用棉簽蘸了水,潤老人幹涸的嘴唇。

杜重看着她:“還是應該要孩子的。”

“說什麽胡話。”

“我走了……”杜重的渾濁的眼睛流出一行淚,“你怎麽辦呀……”

師母才停下的眼淚又湧上來,她哽咽着:“那你就不要走……”

曹珍珠捂住嘴,眼淚止不住地流。

宋一媛心如刀絞。

杜重反反複複念:“你怎麽辦呀,你怎麽辦呀……”就開始咳起來,師母吓壞了,猶如驚弓之鳥,趕緊給他順氣,“你別說話,別說話!我會好,我會好……”

老人抻着脖子長長緩過一口氣,又重重呼吸了幾下,安定下來。

一時間誰也不敢和他說這個話題。

但他的臉色,已經灰得不成樣子。

下午兩點過,學院裏和杜重有交情的老教授都過來看他。

夫妻二人無兒無女,都一輩子搞學術研究,住在Y大,大多老教授和他們既是鄰居,也是好友。

烏泱泱來了一群人,有古代文學的曾憐、張統,有現當代文學的李安民、黃軍、王雲,有外國文學的段中倫,還有中文系主任董朝乾,上任文學院院長孟仲平,以及現任文學院院長汪博儒。

其他人出現的時候杜重表現還算平靜,甚至握住了董朝乾的手。

董老師說:“我知道,我們都會照顧紀老師(師母)。”

等汪博儒從後面上前來,杜重瞪大眼睛,扯着已經說不出話的嗓子粗聲叫:“滾……滾出去——”

衆老師措手不及。

杜重激動極了,在床上一次一次想要坐起來,用身體撞床,瘦骨嶙峋的手伸在空中,仿佛要抓什麽,“滾出去,滾出去……”

師母和宋一媛一人一邊趕緊安撫他——

“老師,老師,好了,好了……”

“你別激動呀!你冷靜點兒……”

汪博儒在衆人晦暗不明的眼神裏退出病房。

宋一媛心裏很痛,緊緊咬牙不讓自己哭出來,紅着眼睛看着激動無比的老人,顫聲道:“老師,好了,真的好了……”

師母已經忍不住哭了,一邊哭一邊說:“你不要激動呀,你不要激動呀……”

杜重狠狠錘了兩下床,“呃呃”粗喘。

等他好不容易平複下來,已經是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衆人臉色嚴肅凝重,都默默不語。

師母嗚嗚哭着。

杜重艱難張口:“……一……一、媛……”

“我在。”

“對……對不……”

宋一媛搖頭,“沒有您的錯,沒有您的錯……我知道,我知道的呀……”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老師,沒有您的錯!”

“呃,呃呃!”

“老師!”

“杜老師!”

“叫醫生!”

宋一媛滑下床邊,緊緊握着老人的手,哭得聲嘶力竭。

師母給他蓋上被子,哭了兩聲,暈倒在床邊。

病房裏兵荒馬亂,董朝乾叫來了醫生,商量了後事,和護士一起,把人搬上推車……

宋一媛愣愣地坐在地上,曹珍珠抱着她。

禹毅突然出現在病房門口。他看着宋一媛頹敗的背影,心口一痛。

他大步走進來,先把曹珍珠拉起來,然後蹲下去,将宋一媛緊緊抱住,把她腦袋扣在懷裏,沉聲道:“沒事的,沒事的……”

宋一媛的眼淚又無聲無息流出來。她反身抱住禹毅,嘴唇緊咬。

痛,好痛,不能承受的痛。

人為什麽要有死亡?人為什麽要老?為什麽不讓他多活幾年?

禹毅把她抱起來,讓曹珍珠和她待在一起,對她說:“那邊需要有人,師母醒了,我過去跟着,你就呆在這裏,有什麽事情給我打電話,好嗎?”

宋一媛悲痛的眼神一下子清明起來,她顫聲道:“我和你一起去。”曹珍珠也抹抹眼淚,“不哭了,先做事。”

于是三個人便一起去安排後事。

宋一媛好像一下子就堅韌起來,照顧師母,聯系墓地,整理遺物,通知相關的人……所有事情都經手,所有事情做得一絲不茍。

她三天三夜沒合眼,精力仿佛用不完似的。師母心疼她:“你睡一會兒,還有禹毅和珍珠呢。”

宋一媛搖搖頭:“我不困。”

禹毅強迫她去睡覺,“剩下的我來。”

宋一媛睜着眼睛:“我睡不着。”

禹毅把她的眼睛捂住,遮住了一切光:“閉眼,一會兒就睡着了。”

宋一媛眨了兩下眼睛,過了兩三分鐘,暈倒在禹毅懷裏。

禹毅抱她去睡覺。他心疼地摸着宋一媛無比憔悴疲憊的臉。所有事他能安排做完,但他不能做。

“每個人都要經歷這些事情。”禹毅輕聲說,“學會接受,媛媛。”

宋一媛夢到楊歆。

楊歆說:“好久不見,宋一媛。”

宋一媛愣愣的。

她也夢到杜重。

杜重笑眯眯:“來,翻到第六章 ,今天我們講詩歌。”

楊歆說:“老師,這章上個星期就講了。”

杜重驚訝:“哦,是嗎?”又說,“我忘了,那這節課我們來聊聊天。”笑眯眯地,“最近生活如何?”

楊歆:“也就那個樣子。”嘆一口氣,“做編輯好無聊,叫他們改個稿像要他們命一樣。寫得好自然不必改,寫得不怎麽好的地方是要反複琢磨呀。弄得像我無法理解他們的文章似的,寫成那樣,真還以為自己寫得很好不成?”

曹珍珠說:“喂喂喂,你在一個編劇面前說這個是不是不太合适?瞎幾把亂叫人改的情況我可遇到得多了……

兩個人吵起來,杜重伸手叫她們停,“好了好了,有什麽好吵。”笑眯眯看着宋一媛,“一媛來說說最近過得怎麽樣?”

宋一媛茫然地看着他們,說:“我的老師死了……”

杜重便收起笑容,問:“哪個老師?”

“我的大學老師。”

杜重嘆一口氣:“人到了年紀,必定會遇到這樣的事。”

楊歆抱抱她:“別難過,你的老師也不想看到你這樣。”

曹珍珠也抱抱她:“我們陪着你呢。”

杜重說:“生前好好相聚了,死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嗯。”

“你要過好自己的生活,別總惦記死去的人。”

“嗯。”

楊歆說:“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要好好活,生活就是這樣繼續的。”

“嗯。”

宋一媛睜開眼,醒了。

禹毅守在她旁邊,摸摸她的臉:“沒事的,會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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