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心都野了

心都野了

“用不着。”

許延濂眉眼不擡,只盯着自己手裏的建築圖紙。

顧心芒雙手有些局促地捏在身前,低着頭,方才周戀秋給她戴了頂平寬檐草帽,在地上打下了一個圓圓的影子。

大隊趙支書雙手背在身後:“這顧心芒同志是來靠雙手掙工分的,我安排在這裏,你少廢話。”

“那你別給我安排,我這都是水泥工的活,她一個女子,回頭要出了點什麽事,你別來揪我。”

“呸呸呸!”聽到這話,趙支書也不生氣,反而笑呵呵地往他身邊靠了過去,小聲道:“你看你這建學校,每天累得筋疲力盡,效率又慢,我瞅着啥時候知青能住進來啊,這不,今兒我想到了個法子。”

說着,趙支書往顧心芒撇了眼:“我跟你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心芒同志這家境啊,有些複雜,但是個可憐的孩子,知青同志幫過她,她還知道感恩,你就讓她跟你們好好學習嘛。”

顧心芒一聽,堅定表态:“許教授,我一定會好好接受改造,努力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許延濂長得有些淩亂的眉毛挑了下,擡手指向不遠處空地上的一大片黃土:“我們要燒磚,今天下工之前,你就把這些泥都給我和好咯。”

趙支書:???!

“許延濂,這工作量別說她一個人,就是你們這十來個知青輪班倒也得和上個一兩天吧!”

趙支書正為顧心芒鳴不平,就見許延濂卷了卷手裏的圖紙,朝她看去:“小姑娘,別仗着自己年輕漂亮又可憐,讓隊裏的其他男同志幫你忙噢。”

一句話,直接戳穿了趙支書的想法:“喂,我這是讓顧心芒同志鼓舞大家的士氣,你瞧你說的什麽話,這凡事都得變通,曉得吧!”

顧心芒抿嘴想笑,這趙支書思想倒是進步,這時,許延濂朝她擡了擡頭:“自己幹,能不能行?”

她咧嘴一笑:“成!”

和水泥而已,總比十六七歲就被迫嫁給村長家的兒子強啊!

她話音一落,趙支書攔都攔不住:“哎呀……”

“郁西川!”

忽然,許延濂朝搭着高竹架的校樓喊了道名字,直把顧心芒吓得心跳一緊,下意識擡頭望去,視線看向帽檐之外,灰白的竹架上,此時正攀着一道高瘦的身影。

今早看見的軍外套脫了,白襯衫外套着一件灰棕色的無袖毛衣,襯衫的袖口挽到了手肘上,此時他正攀着竹子架往下走,離得不遠,顧心芒能看到他露出的小臂上,因為用力而緊繃的線條。

白楊樹,真好看啊。

她眼眸微眯了眯。

“這個郁西川,都下鄉了還改不了臭老九的壞習慣,下了工地還這麽講究,這也能幹活?”

一旁的趙支書看樣子正要上前教訓,顧心芒趕緊道:“支書,您能教教我這泥怎麽和嗎?”

“郁西川!”

趙支書這一嗓門,讓顧心芒無語了。

許延濂不高興了:“你哪兒又來這麽多事啊!”

趙支書指着顧心芒:“你讓人家和稀泥,不得找個人指導下啊!”

顧心芒:“……”

好家夥,這一句“和稀泥”,直接讓在場的知青都朝顧心芒看了過來。

只見許延濂擺了擺手,顧心芒拉了拉頭頂的草帽,徑直往那一片黃土地走了過去。

正所謂,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顧心芒拿過一旁的鋤頭……

好重!

雙手扶着工具往黃土上軋了下去,再一使勁……

再使勁……

鋤頭在黃土裏挪了可能有一個鐮刀的距離吧。

“真是好大一灘稀泥啊。”

這話不是顧心芒嘀咕的,是旁邊的郁西川風涼的。

顧心芒不服氣地繼續埋頭鋤了起來,暗道,先不看困難有多大,先解決眼前這一灘。

就在這時,手裏的鋤頭突然被人提了過去,她一擡頭,就看到郁西川輕松地将鋤頭柄在手裏轉了下,然後軋到黃土上。

“水和土的比例要正确,否則倒模送進磚窯裏燒,一旦開裂就全部報廢。”

顧心芒認真盯着郁西川搗土的手法,行雲流水,好像這土是她平日裏沖水的麥片。

“你去提桶水過來。”

大佬發話了。

顧心芒點了點頭,回身朝兩頭望了望,就聽身後一道聲音:“左邊,十米遠。”

“噢!”

顧心芒心想,比起搗水泥,提水肯定輕松多了。

哪裏知道,這十米的距離,讓她生生走出了一百米的時間。

希望郁西川不要以為,她是在借機讓他幫自己再搗一搗水泥。

誰料顧心芒剛把水桶放下,迎面突然走來一道暗影,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手就被人拽了過去——

“哎?水……”

“水什麽水!跟我回去!姑娘家家的,混在這工地像什麽樣子!”

逋一擡頭,就瞧見舅媽那副氣勢洶洶的臉,而她旁邊還站了位婦人,眼神尖銳,像是恨不得要拿刀子戳她。

顧心芒用力掙開手,“我不回去!”

舅媽拽她的手勁兒大得很,顧心芒拗不過,直接張嘴就往她手腕上咬了一口——

“啊!你這死丫頭!快松嘴!”

顧心芒最後使勁咬出個牙印,就在舅媽要拽她頭發時,松嘴把她一推。

呸。

反正她是傻妞,咬人正常。

反而是他們這些人,強迫她嫁人,才可惡!

“大嬸,你這是做什麽啊!”

這時,一旁的知青看不過去,開口問道,舅媽田曉麗正要上前抓顧心芒,沒提防地上堆了把鋤頭,這一腳蹬上去——

“哎喲!”

眼看着舅媽要撲倒在地,顧心芒趕緊站離開,只聽一道狠摔聲,顧心芒彎腰道:“舅媽,你還好嗎?”

“小兔崽子!”

“舅媽,我扶你起來啊!”

顧心芒睜着無辜的大眼睛,正要伸手,舅媽瞬間躲之不及,一臉痛苦地從地上爬起來。

顧心芒不急着起身,将鋤頭拿了起來,再一看,見郁西川雙手無物,靠在沙網旁站着。

她一時不知,這鋤頭是不是他剛才見自己去拎水了,就把它扔到地上不幹的……

舅媽揉着肩膀子,這時,剛才一直沉默站在旁邊的中年婦女突然上前道:“心芒啊,在工地都是苦命活,你哪裏幹得來啊,跟嬸娘回去,我給你煮紅糖水喝。”

顧心芒:“……不要。”

她又笑道:“再窩個雞蛋,可好吃了!”

顧心芒肚子确實餓,但那紅糖雞蛋湯,于她而言就是穿心蓮。

因為眼前這個嬸娘,不是別人,正是淮遠村村長的老婆苗青。

顧心芒低頭,有些可憐又心酸:“苗嬸,我這是靠自己的力氣掙工分,不丢人……”

“都說了,跟嬸娘回去吃東西。”

這苗嬸說話還上手了,真當她智障呢?

“哎?這位大嬸同志,小姑娘要接受勞動教育,你怎麽能阻止人家做貢獻呢!”

這時,一旁走來了個身穿青灰布衣的男知青,模樣精神中透着幾分書卷氣,印象中也是昨晚幫她把羅八綁起來的好同志。

哪知這灰布青年剛上來,苗嬸臉色更不好了,上前擋在顧心芒面前,說:“這位知青同志,我是村長家的苗嬸,你們不知道,心芒她平日裏精神狀态就不好,她舅媽一沒看住,就往這工地跑來了,這不是搗亂嗎!”

舅媽田曉麗忙附和道:“是啊,你瞧,她發起瘋來,連我這手都咬出血了!”

顧心芒冷笑,活該。

但臉上還是要表現出弱小無助的樣子:“舅媽……嬸娘,我想要掙工分,給外婆治病。”

一聽到這話,旁邊本來還忙活的知青工友們,都忍不住開口道:“顧心芒同志年紀小,覺悟高,兩位長輩同志,你們現在在這裏鬧,才是搗亂吧。”

顧心芒心裏忍不住豎起大拇指,果然靠自己掙工分的有識青年,就是硬氣!

舅媽笑了笑,說道:“哪有這麽嚴重,我這可是為工地着想,真要出了什麽岔子,我們沈家可賠不起啊。”

苗嬸又道:“是啊,而且我們兩家都商量好了,等心芒嫁過來,就不用出來做工,她外婆的病,我們也會幫忙看好的。”

這時,那位青灰布男知青的視線繞過苗嬸,往顧心芒身上看去,這讓苗嬸更不高興了,回頭就使勁拽顧心芒。

顧心芒這會也就不再掙紮,畢竟她到底是要跟村長家撕破臉皮正面杠的,這苗嬸再鬧,她還用在這裏幹活?

反正現在大家知道自己是小可憐,出于同情應該就讓她接下來在這裏工作了。

就在顧心芒“被迫”跟着舅媽苗嬸走時——

突然,另一只手被人握住。

顧心芒驀地回頭,對上了一雙冷硬的目光。

白楊樹高瘦的身影還是閑散地倚站在那兒,握着她手的力道不緊,不松。

“結婚,你是不是自願的?”

這一句話……

顧心芒看着他,瞳孔怔怔。

苗嬸用力一拽,有些撕破臉皮了:“瞧瞧,跟這些人混在一起,心都野了!顧心芒,你可別翻臉不認賬!當初我們兩家訂親,可都是你情我願的!”

郁西川握着她的手沒有松,人卻從陰影處走了近來,目光依然看着顧心芒,又問:“結婚,你是不是自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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