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交鋒
交鋒
阿芙站姿端正,眼角的餘光悄悄落在自己身上。
很好,今日天氣稍暖,她并未穿永安公主的舊衣。
身上的衣裙雖然老舊,還有些不合身,但至少幹淨整潔,也不算太丢人。
想到這裏,阿芙輕舒一口氣,緊張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此地安安靜靜,偶爾能聽到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的輕微“吧嗒”聲。
永安公主正在自弈。
自己和自己下棋?阿芙覺得新奇有趣,不免多看了兩眼。
她沒學過棋藝,也看不懂。因此,才看得一會兒,注意力就由棋盤轉移到了永安公主執棋子的手上。
那是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指甲幹淨圓潤,并不像蘇寶林那樣塗有蔻丹。可能因為清瘦的緣故,她的手骨節分明,甚至連手腕骨節微微有點凸出。
阿芙視線上移,轉而打量永安公主。
上次在外面匆匆一瞥,沒來得及細看。現下看來,永安公主雖也生得美貌,但容貌氣質與其母蘇貴妃并不相同。
蘇貴妃柳眉杏目,貌若觀音。而永安公主則長眉入鬓,鳳眸微揚,美麗中帶着幾分英氣。
若說共同之處,那大概就是母女二人都膚白若雪,烏發如雲吧。
阿芙一邊打量,一邊在心內細細比較,冷不防永安公主偏頭看了過來。
躲避不及,阿芙正好撞上她墨黑的眸子。
“看什麽?”永安公主聲音清冽,語氣不善。
阿芙反應迅速,甜甜一笑,大大的眼睛彎成了月牙:“我看姐姐好看。”
眼神真摯,語氣誠懇,還帶着若有若無的羨慕。誰會不喜歡聽到這樣的話呢?
可惜永安公主并不吃這一套。她嗤的哂笑一聲:“眼睛如果不想要了,可以直說。”
“啊?”阿芙有點懵,“什麽?”
永安公主神色淡淡,轉過頭去,在棋盤上落下一枚棋子:“再這樣盯着我看,就把你眼睛挖掉。”
聲音清冷,語速緩慢,不帶絲毫笑意。
“呃……”阿芙意識到前路不通,立刻垂下腦袋,乖巧又誠懇,“姐姐,我錯了,我不看了。”
她眼眸低垂,暗想:永安公主好兇啊,話都不肯好好說,聲音也沒有貴妃娘娘溫柔動聽。
但是轉念一想,她方才一不小心确實看得太久,有些失禮了。不讓看就不看呗,不能因為這種小事得罪貴妃的女兒。
于是,在接下來的時間裏,阿芙格外注意,不再把視線落在公主身上。
一時倒也相安無事。
突然,她的肚子就不受控制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在安靜的偏殿裏,顯得格外嘹亮。
阿芙下意識捂住腹部。
糟糕,可別被她聽到!
永安公主頭也不擡:“桌上有糕點和茶水,吃的時候不準發出聲響。”
阿芙轉了轉眼珠,緩緩收回手。
唔,這個姐姐雖然兇,人還不壞。贈人糕點這一點,挺像貴妃娘娘的。
她乖巧一笑,愈發懇切:“多謝姐姐,我還不餓。”
只是肚子亂叫而已。
永安公主“嗯”了一聲,沒再搭理她。
阿芙百無聊賴:也不知道父皇什麽時候離開,她還要在永安公主這裏待多久?
不過,永安公主不用接駕的嗎?
……
皇帝陛下今日出現在玉棠宮時,臉上猶帶着怒氣:“氣煞朕也。”
“陛下這是怎麽了?”蘇貴妃眉眼含笑,溫柔詢問。
皇帝執了愛妃的手,同她一起走入內殿:“總有一日,朕必殺周讓。”
蘇貴妃心下了然,這是在朝堂上被氣到了。
周讓出身世家,和皇帝相識于總角,又是皇親,還在皇帝奪天下時有大功。皇帝嘴上說說,并不能真的殺了他。
蘇貴妃親自捧了一盞茶,呈到皇帝面前:“陛下消消氣,先喝杯茶吧。周相公性情耿介,陛下莫為他氣壞了身體。”
“什麽性情耿介?分明是仗着有功,不把朕放在眼裏。”皇帝冷哼一聲,但在愛妃面前,還是略微柔和了神色,“這老匹夫,今日竟又在朝堂之上,逼朕立儲!”
蘇貴妃柔柔一笑:“儲君關乎國本,陛下久不立儲,也難怪朝中大臣着急催促。”
“其中利害,朕何嘗不知?只是阿令,朕更屬意你我的孩子。”皇帝放下茶盞,話語中難掩深情。
蘇貴妃眼圈慢慢紅了:“是妾沒福氣,沒能為陛下誕育一兒半女。”
美人垂淚,隐有哭腔,讓人頓生憐惜之意。
皇帝輕輕嘆一口氣,輕拍愛妃肩頭:“可惜朕活下來的兒子不多。老二雖是你族妹所生,和你更親近一些,但是頑劣愚笨,難堪大用。老三年紀小,身體也不好。必須選擇一個的話,只能立長。”
蘇貴妃心裏明白,陛下這是早就想好了,今日知會自己一聲而已。
她立刻整衣斂容,正色道:“大皇子是陛下長子,又曾養在懷孝皇後跟前,品格貴重,果敢類君。确實是立儲的最好人選。”
“朕也是這麽想的。”皇帝輕舒一口氣,阿令總是這般識大體。
反而是他,一再背棄自己對她的誓言。
最初許諾要娶她,然而為了大業将她獻給了前朝末帝,自己轉頭娶了王氏姐妹。初登大寶後,他曾許諾立她為後,卻拗不過朝臣,只能給她貴妃之位。
不過這回食言應該不能怪他,他雖允諾立他們的兒子為太子。可是她十二年無所出,他已到不惑之年,總不能讓儲君之位一直空懸。
皇帝目光沉沉:“阿令,你放心,朕不會讓人越過你的。小王氏雖是廷钰生母,但廷钰以長子身份為儲,小王氏位份不變。你仍是後宮第一人。”
停頓一下,皇帝聲音缱绻:“也永遠是我心裏最重要的人。”
“阿宬,我明白的。”蘇貴妃感動之下,沿用了昔日舊稱。
“你今日又用了什麽香?挺好聞的。”皇帝轉了話題。
“新調制的,還未取名字。不如阿宬賜一個?”貴妃眉眼彎彎。
“算了,別為難朕,朕又不懂香。”皇帝雙手負後,在內殿緩行幾步,目光倏地被桌案上的紙張所吸引。
上等的宣紙,潔白稠密。可惜紙上的字,着實有損美感。
皇帝雙眉緊蹙,扭頭問:“這是永安寫的?退步這麽多?”
蘇貴妃一怔,方才匆忙之際,忘了吩咐人收起來,竟給陛下看到。
或許是天意如此?
她笑了笑:“陛下這回可錯了。哪是永安寫的?是皇六女。”
“誰?”皇帝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那個叫阿芙的。”
皇帝面色倏地一沉。他自己取的乳名,自然還有些印象:“……是她啊。”
“可不就是她?上元節那會兒,她病得厲害,請不到禦醫。妾提前退席,正好遇見,就吩咐了一聲。這孩子知禮,來跟妾道謝呢。”
皇帝眸色沉沉,沒有說話。
蘇貴妃語氣溫柔,仿佛閑談一般:“唉,到底是沒正式讀書,字認得不少,卻寫成這醜模樣。聽說她一直拿着樹枝在地上練字……”
“你心疼她?”皇帝眼睛微眯,打斷了她的話。
相識多年,蘇貴妃立馬意識到皇帝此時不快。她心裏咯噔一下,話已說到這裏,要改口也不是不能。只是不知怎麽,她忽的生出一些不平之氣。
蘇貴妃微微一笑:“她畢竟是你的骨血,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她病死吧?”
停頓一下,她斜了皇帝一眼,小聲問:“陛下生氣了?”
“阿令,你若是想再養一個孩子,可以把穆陽抱過來。但是林氏的那個女兒……”皇帝眼神晦暗,面上卻無怒色,他搖一搖頭,“不行。她生母不祥。”
“雙頭怪胎”一直是他心裏的一個陰影,仿佛是上天責怪他得位不正。
多年來無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林氏相關。如今蘇貴妃提起,他雖不快,但不至于對她發火。況且他現下因立儲一事對她還有些微歉疚。
蘇貴妃笑笑:“她再過五年就及笄了,妾養她做什麽?有這精力,妾還想養好身體為陛下誕育子嗣呢。只是看她畢竟是皇家血脈,每日缺衣少食,被人作踐,實在有損陛下臉面。”
果然,提到陛下臉面,皇帝的臉色不太好看:“誰作踐她了?”
“要是沒人作踐,她會十歲了連件完整衣裳都沒有?瘦得跟竹竿似的,看着和七八歲孩子差不多大小。她來玉棠宮向妾謝恩,送的什麽謝禮?送了一籃子自己種的菠薐菜。”蘇貴妃嘆一口氣,“好歹也是正經皇女,生母不祥,又不是她不祥,她父親可是這世上最尊貴的人呢。難道真讓她在這深宮中被折磨死?”
“你想怎樣?”皇帝不想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糾纏,直接詢問。
蘇貴妃凝視着帝王,目光楚楚,幽幽說道:“父女一場,陛下又不是養不起。若真不喜歡她,讓她有吃有喝的長大,過幾年找個人家,打發了也就是了。”
“唔。”皇帝眼簾低垂,沒有作聲,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蘇貴妃垂眸,不再多言,吩咐宮人奉上小廚房所做的銀耳百合羹:“陛下嘗嘗。”
涼熱适宜,也合皇帝口味。
皇帝嘗了幾口後,忽道:“來人,去把那個皇六女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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