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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9

郁琰和前廠副還算有幾分交情,一通電話打過去,幾句話就把人給叫回了廠裏。

這位前廠副就住在市區裏,趕過來也就是幾十分鐘的事。人下車時朝弋往他那兒看了眼,依稀是五六十歲的年紀,半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一來就很親切地上前同郁琰握了握手:“小郁總。”

“黃叔。”

郁父和這位廠副乃是高中同學,據說當年是同住一間宿舍、同吃一碗泡面的交情。

“你都長這麽大了,”黃廠副有些感慨,“今年有二十三四了?”

郁琰:“剛二十六。”

“真快啊,當年你爸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還請了我們這些老同學去參加你的周歲宴呢,你這小子悶得很喲,就坐在那張紅布中間,什麽東西也不抓,可把你爸爸給急壞了。”

“最後我記得是你媽媽硬往你手裏塞了個什麽來着……”

郁琰應道:“撥浪鼓。”

“沒錯,是撥浪鼓。我還記得你媽媽說,就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長大,這一生能無憂無慮的……”

但後來可見硬塞進他手裏的東西還是勉強,他的确是平平安安地長到了現在,但真正算是無憂的歲月,其實也不過只有十六歲之前的人生而已。

默了有一會兒,黃廠副忽然很輕地嘆了口氣:“朝冶那孩子也是可惜了,本來正是蒸蒸日上的年紀,真是天妒英才。”

他是個挺老派的人,對朝冶和郁琰的事兒實在說不上理解,但畢竟不是自家小孩,面上還是尊重的,後來又聽說這兩人其實處得挺好,各有各的事業,心裏就也漸漸沒那麽膈應了。

朝冶生前算是他們這些員工的頂頭上司,幾次過來視察,都因着他和郁琰父親的那層身份,對他禮遇有加,很給他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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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黃廠副方才的感嘆還真不只是場面話,他是真覺得朝冶可惜了。

“這位是?”黃廠副忽然看向了朝弋那邊。

郁琰:“朝弋,朝冶的弟弟,過來接替他工作的。”

黃廠副聞言眉微蹙:“朝文斌不就朝冶一個兒子嗎?怎麽突然間又多了個老二?”

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了一條傳聞,于是便壓低了聲音問郁琰:“私生子啊?”

郁琰沒答話。

“朝文斌這人年輕的時候沒個正形,”黃廠副說,“老了老了,這不正經反倒還給自己留了個種。”

郁琰心裏有些微妙的不舒服,但他并沒有表現出來,只是轉移話題道:“時間緊迫,可能還得請您抓緊時間聯系一下供貨商那邊。”

“對,”黃廠副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尖銳,于是立即便往回找補道,“我得趕緊給他們打個電話,一會兒那邊人都下班了。”

不遠處的朝弋似乎并沒聽清他們這邊在說什麽,看上去倒是副無動于衷的樣子。

黃廠副立即聯系了供貨商,初步交涉後對方表示可以在兩天內将零件返廠整改,于是接下來的流程都走得很順利。

除此之外,他也同意暫時接受返聘,等處理完這堆爛攤子,再把退休的事提上日程。

緊接着,那位廠秘也谄笑脅肩地過來彙報道:“兩位領導,高廠長這會兒已經在趕回來的路上了,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兩位不如随我到廠子裏參觀一下?”

參觀視察乃是慣例,這個形式還是得走一下的,因此兩人也沒拒絕。

廠秘輕車熟路地領着兩人往車間裏走:“兩位領導來得匆忙,我們這邊急急忙忙的,也沒做什麽準備,要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領導體諒。”

朝弋壓根沒聽他說話,他只是故意落後郁琰半步,然後牢牢盯着郁琰那張側臉,想要從他身上抓到……哪怕只是一星半點的破綻。

前一世,負責帶他的人是總部的一位經理和朝冶生前的女秘,流程雖然走得大差不差,只是他少不經事,帶他的那位經理雖然表面上配合,但一到關鍵的事上他就開始裝蒜,朝弋不可避免地被這些廠子裏的老油條給擺了一道。

一個一天時間就能解決的問題,硬生生地被拖了三四天,最後鼎先損失了一大筆的違約金,也沒能成功挽回信譽。

那一回和現在一樣,廠秘依舊照例要帶他們參觀工廠,然而在途經一堆壘搭起來的設備零件時,因為負責堆放工作的工人失誤,幾個放在最高處的冷凝器徑直就朝着底下的朝弋砸了下來。

好在朝弋反應極快,下意識便躲開了,但那個和他彙報工作的主管卻被砸進了ICU,搶救是搶救過來了,但他也因此終身癱瘓。

朝弋一開始只以為這是一場意外事故,直到後來他一直在開的那輛車莫名失控,帶着他沖下了跨江大橋。

江水沒過頭頂的那一刻,他才終于願意相信,原來那個人……從一開始就想讓他死。

再次來到那堆貨物旁,上來彙報工作的還是那位主管,很熟的一張臉。

朝弋沒再走過去。

“朝總,”那人眼裏閃過幾分疑惑,像是在奇怪他為什麽忽然停下不走了,“這是我們上一年度的整合訂單和財報,您給掌掌眼?”

“財務上的事我不懂,”他漫不經心地,目光如有實質地停在郁琰身上,“還是請郁監事幫忙給分析分析吧。”

他故意把事兒丢給了郁琰,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郁琰竟壓根就沒推讓,很自然地就接過資料開始翻看。

而朝弋停在不遠處,和生産線上的工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如果說前世的那場事故真是一場人為的暗害,他猜郁琰絕對會找借口離開那裏。

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離那個事故節點已經很近了,那邊的郁琰卻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朝弋的指節在操作臺邊緣一點點收緊,耳邊操作員的聲音漸漸模糊。

然而郁琰卻依然沒有動。

緊接着,他看見頂上的那堆包裝物忽然幅度很輕地晃了晃,而底下的人卻似乎仍然毫無察覺。

旋即,最上層的貨物開始傾斜、倒塌。

朝弋沒想到自己最後反而會是先穩不住的那一方,他似乎在極度的慌急之中喊出了郁琰的名字,很大聲,震得他耳膜發脹。

那一刻身邊的一切似乎都是靜止的,又像是飛速流動的,朝弋看見那個人臉上罕見地出現了幾分錯愕。

并非是驚訝于忽然從高空傾墜的零件,而是朝他沖過來的自己。

下一刻,郁琰整個人便被朝弋撲倒在地,然後他聽見了重物墜地的聲音,有一部分似乎砸在了朝弋身上,很悶的一聲響,可壓在他身上的人卻一聲也沒吭。

有那麽一瞬間,朝弋只聽得見自己胸膛中如鼓的心跳,至于被他護在身下的那個人是什麽表情,他看不清楚。

“為什麽不跑?”他忽然問。

那些貨物并不是一下子落下來的,而郁琰怎麽看也不像是個傻子,朝弋不信他真的會被吓呆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等着被砸。

“為什麽不跑!”朝弋抓住了他的頭發,在這幾片掉落的側板臨時構建出來的局促空間裏,他要逼他轉頭看自己。

郁琰被這力道帶着仰起了頭,偏着臉露出了一點笑。

那笑意太淡了,幾乎轉瞬即逝。

“你耍我……”朝弋不知道從哪裏得出了這個結論。

可不等他再開口,廠秘和生産線上的工人聞聲很快都趕了過來,一擁而上把那些壓在兩人身上的板材搬開了。

朝弋和他身下的郁琰很快也被分別拉了起來。

“幹的什麽活你們幾個,”廠秘心裏的頭一個念頭就是推脫責任,“毛手毛腳的,這些零件能堆在這裏嗎?旁邊一點防護措施都不做,你們的負責人是誰?”

這會兒人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說着話,再添上廠秘這徒然拔高的責罵聲,朝弋只覺得腦子都快炸了。

“沒事吧領導?”廠副打量朝弋身上并沒有明顯的外傷,只是身上的黑色西裝沾了灰,領帶也歪亂了,看起來多少有些狼狽。

“平時這堆貨也不放這的,”廠副說道,“廠裏的休息室有急救包,我讓人過去給您拿過來?”

朝弋陰着張臉,沒答話。

就在此時,同樣被衆員工圍着的郁琰忽然對身邊那個正忙着四處找紙巾的小劉道:“我去洗個手。”

見到郁琰離開,朝弋也立即跟了過去。

洗手間裏,頂燈明亮。

方才被撲倒時郁琰下意識手着地,右手手腕扭了一下,掌心擦破了皮,水一淋,麻癢癢的疼。

朝弋用腳撥開門,然後慢慢走到郁琰身邊,停下:“我真挺佩服你的郁琰,為了坑我,連自己都可以賭上。”

他記得前世落下來的零件分明是一批冷凝器,然而這一回,冷凝器卻變成了側板,這兩者的重量差得可不少。

郁琰沒說話,輕輕抖了抖手上的水,轉身去抽洗手臺邊上的紙巾。

他總是這樣子,總是擺出一副全不在意的态度,不搭理、不答話,連一個眼神都不願給。

朝弋看着那截脆弱的脖頸,想把眼前這人掐死的念頭一點點地漫了上來,可他動了動右手,卻發現那只小臂似乎腫起來了,傷處疼得厲害,而他剛才竟然一直沒發現。

郁琰慢條斯理地擦淨了手裏的濕,然後才回身看向他:“朝副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這只是場意外,”郁琰說,“不是嗎?”

朝弋冷笑了一聲:“如果讓朝文斌知道,他的這位‘好兒媳’,千方百計地要害死他最後一個兒子,不知道他是何感想。”

郁琰忽然走向他,聲音落得很低:“那些側板砸不死人的。”

“不然你怎麽還能好好站在這裏呢?”

朝弋看着眼前人,陰冷的目光幾乎要将他絞碎。

緊接着,他看見那人忽然伸出手,狀似親昵地替他整理了一下頸下那條略微歪斜的領帶:“不過,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有個人,愛我愛到連命都可以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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