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
四
從晌午走到日暮,待到日落時分,空青還沒有走出這片蒼茫雪原。入夜之後,日光減弱,正是妖獸活動的最佳時機。
嚴格來說,花人也算是一種妖獸。再加上是專門為了雙修改造出來的,到了夜間,空青反倒比起一般妖獸還要精神活躍。
一輪碩大的銀月如圓盤般高挂在天空上,疏朗的夜空之下,點點繁星落在空曠的雪原裏,反射着微弱的銀光。
沙沙沙……
荒蕪雪原裏,身形單薄的空青背着沐朝顏在陣陣朔風中行走。沉默的雪山遙遙地伫立在她們身後,仿若一尊高大的神像,俯瞰着她們渺小的身影。
冷冽的北風蒼勁,吹在少女嬌嫩的臉上,卻未刮出一絲一毫傷痕。月華明亮,空青背着沐朝顏,踩着如銀沙般的細軟白雪,在小金雀微弱的金光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行:“這雪原也太遼闊了,到底要走多久才能從這片雪原走出去啊。”
小金雀懶懶地打了個哈欠,仰躺在手镯上,翹着二郎腿吊兒郎當地說:“蒼山是中洲蒼郡外最大的一座山脈,東西橫貫上萬裏,無數妖獸潛伏其中。”
“這裏是雪原,應當是蒼山山脈的中心。你背着一個人,又沒有禦空靈器,難得狠咧。”
空青自有意識起便呆在萬器宗旁那個深淵劍冢裏,與一堆至少一百多年前的器物作伴,所得所聞與金雀有不少出入。
比如百年前,五洲六大宗門圍剿合歡宗,殺死大魔頭應合歡之後,合歡宗就成為了六宗世家子弟雙修到元嬰的花人培育地。
當時除了劍宗第一天才沐朝顏之外,幾乎每個大門派的弟子都有一個合歡宗的花人作為雙修的爐鼎。
幾日前空青陰差陽錯,在跌入劍冢的一具花人身體蘇醒之後,那些劍靈們就吵着嚷着要她去找沐朝顏。
可等她好不容易借着劍靈們殘餘的靈力爬出劍冢時,卻撞上了萬器宗的弟子。還沒來得及逃跑,就被人打暈,再次醒來就到了珍寶閣的拍賣場。
那沐朝顏也從劍宗的天才領袖,成為了渡劫期大能月流真人。而昔年的劍道第一,卻成為了合歡宗的宗主。
陡然發生了那麽多變化,空青自知不能按照已知的過往來推論當下,因此一路走來,和小金雀交換了不少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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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小金雀又一次提到靈器,空青靈機一動,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哎,先前在師傅的指引之下,我不是成功地讓天地靈氣透過我的身軀,灌到你的體內了嗎?”
“要不我再試一次,調集周圍的天地靈氣,喂飽你之後,你化作靈舟載我們飛出去好不好?”
小金雀翻了個白眼:“你自己把那個口訣心裏暗暗念了幾次,你心裏清楚。你覺得這事要真的能行,你還會來問我嗎?”
空青嘆了一口氣,小身板像是被沐朝顏的身體壓彎了一樣,沒精打采地往前走:“是啊,怎麽就不能行呢?明明師傅一說,我就捉到那些靈氣了……為什麽到了自己,就不行呢?”
“金雀啊金雀,你怎麽那麽貪吃,沒有靈氣你就一點活都不幹,你算什麽七品靈寶。”
小金雀沒好氣地應了一句:“傻姑娘,我是個器靈,我就是靠靈氣運行的。要想馬兒跑,就得給馬兒吃草啊。很簡單的道理,你到底懂不懂修行!”
“我不懂,我只是個平平無奇,一無所知的愚蠢花人罷了。”
一人一靈在空蕩的荒原裏鬥着嘴,在蕭瑟的北風中逐漸遠去。
沙沙沙……
呼嘯的北風裏,隐約夾雜着一絲怪異的聲響。仿若一群靈巧的蛇爬過粗糙的砂礫,搖晃着響尾咻的一下往洞穴鑽去。
空青往前走了幾步,直覺不對,停頓了下來:“金雀,你有沒有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音?”
金雀一臉莫名:“有嗎?我沒感覺到有什麽異樣的靈氣波動啊。”
“不,有。”
空青伸手,将原本背在自己身後沐朝顏轉到懷中。她把沐朝顏橫抱在懷裏,讓她冰冷的臉頰貼緊自己的胸膛,轉身環顧着四周,眼神警惕:“你仔細聽。”
唰唰唰——
朔風烈烈,吹開少女海藻般的長發,随着身上的紅色法衣肆意而蕩。空青抱着沐朝顏,像是一株在風中綻放的玫瑰,獨立于冷月之下的銀色沙漠中。
她抱緊了懷中的女人,眼神透着野獸般的冷靜,屏住了呼吸:“來了!”
話音落下,空青一卷法衣,裹住懷中的沐朝顏,在月色之下拔腿就跑。
唰!
在她轉身的那一剎那,一根粗長的荊棘藤蔓從她原先站立的地方猛地竄出,向柄利劍,朝着她後心刺去。
利劍破空之音響起,空青抱着沐朝顏,如懷中無一物那般矮身一閃,躲過了藤蔓的攻擊。
刺啦!
堅硬幹枯的藤蔓在空青閃避之後,直直戳向了前方的雪地,深深地紮了進去。嘩啦一聲,藤尖從雪地拔起,揚起一片飛雪,驟然調頭,有意識一般朝空青刺去。
空青抱着懷中的沐朝顏一路狂奔,口中不斷大喊:“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救命啊!救救孩子啊!”
月夜之下,一根藤蔓像是有意識一樣,追逐着紅衣少女,掀起一波又一波的雪花,在雪地裏朝着一個方向筆直地逃竄。
生死存亡之際,空青仗着花人超高的身體素質,将閃避運用到了極致。在不知名的藤蔓攻擊之下,空青一邊狂奔,一邊在急速的奔跑間滿臉焦急地望着懷中仍舊昏迷不醒的沐朝顏,不斷地催促:“師傅……師傅……師傅快醒醒……”
“別睡了師傅……要沒命了!”
“有怪物追着我跑啊師傅,救命啊師傅!”
可是任由空青怎麽喊,她懷中的沐朝顏都像是一座冰雕一樣,閉着眼睛,就連纖長的睫毛都沒有一絲随風所動。
手腕上的小金雀擡手打了打哈欠,語氣極為懶散:“空青,這根藤蔓身上沒有任何靈力波動,我剛看你跑了一路,臉不紅心不跳的,你體力這麽好,不如和它肉搏試試呗。”
空青瘋狂提升速度,氣急敗壞道:“你說得倒好聽,它追的又不是你,你倒是停下來和它肉搏啊!”
話音剛落下,身後的藤蔓又猛地加速,一發勁刺向空青後心。空青抱着沐朝顏身子往下一躬,整個人失去平衡,倒在雪地上,沿着斜坡一路翻滾下去。
嘩嘩嘩……
兩人抱在一起,在陡峭的雪坡上留下一道長長的雪道。
那根藤蔓沿着雪道一路戳刺而下,掀起陣陣雪花。翻湧的雪浪間,空青懷抱着沐朝顏跌落在坡底,兩人身形穩住之際,空青擡頭,卻見那根藤蔓化作一道利刃朝着她懷中的沐朝顏直戳而去。
銀月之下,粗糙幹硬的藤蔓閃爍着漆黑堅硬的光芒。空青猛地一擡手,在藤蔓戳下來之時,握住了它粗硬的藤條,咬牙切齒道:“你不要逼人太甚啊!”
“我也會生氣的!”
空青伸手,一把拽住了藤蔓,用盡了全身力氣将它的藤身往天空一甩,拔蘿蔔一樣,将藤條埋在厚重積雪中的身軀一把拔了出來。
嘩啦!
磅礴的雪一瞬崩潰,如浪一般不斷往下洶湧。漫天飛雪之中,一個人形的枯藤人偶從雪中飛躍而出,如一道流星劃過了天際。
空青仰頭,透過漫天的飛雪,在一輪圓月之下,似乎看到了一朵開在人偶耳畔的小小雪蓮。
粉邊黃瓣的雪蓮柔軟,在飛雪之中輕顫了一下,可愛又可憐。
空青怔忪了片刻,那破雪而出的人偶便咻的一下落在了遠處的空地上,直挺挺地站着,隔着一根藤條與她對峙。
身旁的積雪仍舊在崩塌,卻未曾影響空青周圍的地界。空青拽着藤條,将昏迷的沐朝顏護在身後,警惕地望着站在五丈開外的枯藤人偶。
月色之下,空青望着人偶身上纏繞的藤蔓,以及那張由藤蔓纏繞而成,滿是溝壑卻仍舊透着一股秀氣的臉,呢喃了一句:“樹人嗎?”
有風吹來,晃動着人偶鬓邊的小小蓮花,讓人心底無端地起了憐意。
空青連忙搖了搖腦袋,甩掉了自己不适宜的想法,辯駁道:“不不不,樹人多在南洲的囚籠森林裏,是一種妖物,善水木土……面前這個怪物,身上沒有靈氣,只有一身蠻力,也不知道是靠什麽驅動的……”
“難道是器師的傀儡嗎?”
空青心中念頭百轉千回,最後輕咳幾聲,清了清嗓子,對着那頭的怪物大聲道:“喂,你是個什麽怪物,你要吃我嗎?”
“你要是有意識的話,我們商量一下,你能不能別追着我跑了,我們就這麽算了吧!”
她話語剛落下,拽在手裏的藤條忽然劇烈掙紮了起來。空青睜眼一看,卻見月光下,那樹人一樣的人形怪物如篩糠般抖了起來,震得四周雪花飛揚。
怪物張開幹枯枯的嘴巴,發出粗粝的聲音:“花……”
“花……”
“花……”
唰啦!
怪物騰空,在空中旋轉了三圈半,破風而動,朝空青直撲而來。
“花花花!”
怪物幹枯的嘴巴開開合合,不斷地發出單字節的聲音,在空曠的雪原中顯得凄厲又可怖。
三丈,兩丈,一丈……
當怪物竄到空青身前時,空青一手抓住藤蔓,一手攥拳,閉上了眼睛用盡了全身力氣猛然朝前轟去!
吼!
空青出拳,一拳轟穿了樹人怪物的胸膛,拳頭貫穿幹枯的藤枝直直插在了怪物的心口。
怪物合攏着藤蔓一樣的雙手,輕輕地搭在了空青的肩頭,發出了含糊不清的字節:“回去……”
衣料之中的攻擊沒有到來,空青睜開了眼,迎着月光向了身前的樹人。只見明亮的月光下,幹枯泛青的樹人臉上,出現了一抹微笑,它睜着黑漆漆的眼洞,望着空青呆板又機械地重複了一句:“花……回去……”
空青心頭一顫,望着它鬓角的雪蓮搖晃着身子,歪歪扭扭地随風而落。
等雪蓮墜落怪物鬓角的一瞬間,怪物高大的藤蔓身軀自上而下地幻化為一陣光雨,随着風朝空青身後散去。
空青下意識地往前抓了一把,妄圖抓住墜落的雪蓮。可指尖卻在觸碰到花瓣的那一剎那,那朵柔軟的雪蓮如同受到震擊的寶石玉器,化作片片銀光,消失在她的指尖之上。
一陣風吹了過來,銀光四散,如同死人最後的磷火,徹底吹散在這遼闊的冰天雪地裏。
空青呆呆地站在原地,愣了許久,都沒有緩神。
這是……什麽情況?
她呆站了一會,并未注意到之前的金光繞過她,星星點點地沖向了躺在她身後雪地的沐朝顏。
如同溪流彙進大海一樣,當所有的光亮消失在沐朝顏體內時,一直在識海中沉浮的沐朝顏,陡然睜開了眼。
沐朝顏睜眼的一瞬間,察覺到身後異動的空青即刻轉身,朝她望了過去。
四目相對,空青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死死地望着地上的沐朝顏。
銀月之下,白沙一樣的雪地裏,滿頭白發的修士,穿着一身褴褛的紅衣,半跪在地上,仰頭看向了空青。
黑暗之中,沐朝顏那雙原本如深潭般的眼眸此刻泛着紅光,如同一頭嗜血的妖獸仰頭死死望着空青。冰天雪地裏,修士急促地呼吸着,周身漾開一圈圈白氣,像是饑餓的野獸般可怖。
空青心中一陣膽寒,冷靜了片刻,根據本能直接轉身就跑。
在她轉身的一瞬間,半跪在地上的沐朝顏擡手往身下的地面重重一拍,便如最迅猛的獵豹一般,朝前彈射,一瞬間把空青撲倒在地。
飛揚的白雪之下,空青就如同最弱小的獵物一樣,被沐朝顏兩手掐着肩膀鉗在身下。她的臉埋在雪地裏,口鼻嗆了一堆的雪,在察覺到壓在身上之人劇烈的呼吸灑在脖頸處時,空青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她掙紮着,在沐朝顏的壓制之下,極力從雪地裏擡起頭,強撐着身體趴在地上,喉嚨裏發出驚懼的聲音:“別……”
“師傅別吃我!”
她一點也不想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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